思虑再三,结罗准备守在望山打猎回来的必经之路上。便把睿儿托付给县令府邸中的一位乳娘,独自前往。弯弯绕绕,行走过开满商铺的大街,结罗拐入一条小径。估算着时间还早,便放慢脚步,欣赏起从山上引流而下的溪水,以及两旁半月形的小石潭。再往前走了一段,面露喜色,原来射月县的弓箭作坊建造在此处,依山傍水,雅致清幽,是个做弓的好地方。他慢吞吞走进去,假装不经意路过,实则是在观察这位正在用给箭杆刮杆的矢人手上功夫。
所谓矢人,就是专门制造箭的工匠。一般在战事繁忙时期,各个郡县的兵器制造作坊都会批量赶制兵器,为了保证速度和质量,分工合作是极为必要的,因此大多数作坊都有专门的弓人、矢人,制造弓弩和弓弩所用之箭。如果天下太平,作坊里的工匠就会轻松一些,制造出来的弓弩和箭则更为优良,因为耗费的材料更好,时间更多。不过,偷工减料之事无法杜绝,这是由于绛双国还未制定专门律法应对工匠,不好惩处的缘故。而绛双国内,手艺高超的弓人比矢人多出不少,有的弓人也会做箭,且比一般的矢人做的更好。
看了一阵,结罗职业病作祟,忍不住叹了口气。
矢人抬起头来,鄙夷地瞧了他一眼,嚷道:“哪里来的家伙,不要偷看我做箭,快走快走!”
“唉,桦木难得,在你手里却变成了残次之物,真真可惜!”结罗动也不动,直直盯着他手中的箭杆,呐呐说道。
腾一下,这个矢人站了起来,怒斥道:“你是何人,不但无礼,还无端非议我的手艺!”
“好说好说,我绝无冒犯之意。我是泗水县的弓人,见你刮杆的手力不稳,这才好心提醒,你莫急啊!”若不是结罗面无表情,这副语调难免教人误认为挑衅。一番谈论过后,结罗得知这个矢人叫陈六,出师还不到半年。不服气结罗评断自己手艺不济,陈六把另一支箭杆往他眼前一扬,“听你之言,刮杆之技定然在我之上,何不展露一手?”
师傅曾告诫过结罗,不要因为技痒而泄露本门的造箭功夫,但是结罗已经数月未能触摸这些工具,心痒难耐,稍稍迟疑,便接过箭杆坐了下来。心道,手上功夫还得日积月累,就算有人想模仿偷学,也无法领会其中精髓。
如此考量一番,便放下心来,挑拣起手边趁手的线刨子。结罗左手握住箭杆一端,右手执起刨齿中等的线刨子,随着左右转动箭杆的速度,迅速在杆上来回推拉。手指娴熟舞动,如行云流水般顺畅,两眼神情专注,仿若眼中只有手中的箭杆。
按照做箭杆的程序,这只箭杆已经在昨日“糙刮”过了,放置了一天。这会儿就该将它刮细儿,是细加工的活儿。说起来,刮杆全凭手感,必须根据经验将杆刨成中部略粗,两端稍细,且接近箭扣处略粗的形状。只有如此,箭在黏上箭羽,上了箭簇,开出箭扣之后才能具备最完美的形态。这种粗细的差别极小,仅凭眼力难于观察出来,矢人要检验箭杆是否合乎要求,只能用手轻轻的来回抚摸才感觉得到。
又拿起一个小线刨,将丹田之气灌入手臂,以令陈六眼花缭乱的手法推拉了一阵,结罗停下了手,吹了吹箭杆上的细小木屑,说道:“成了!”
眼神有些不可置信,陈六拿起这支箭杆轻轻摩挲起来,不多久面色惊诧,立时垂下头来对结罗拱手一拜,“佩服,佩服,这般刮杆功夫连我师傅都无可企及!干净利落,粗细之微妙使小的惶恐之至。”
结罗抖了抖深衣,笑道:“不过雕虫小技,这是经年累月之功,只要愿下苦功,谁人都能做到。”
被陈六恭敬地送出了作坊,结罗客客气气与他告辞,转身却吓了一跳。
“咦,结罗是在此处等我吗?”望山眼波藏笑,随手把披风一扬,翻身下马。今日他未着甲胄,穿了一身短小精悍的绛紫色胡服,腰间系着琵琶形底玉带钩,近看更觉萧山眉宇,锐气逼人。
“等你又如何?你的马莫非失了马蹄铁吗?怎么一点响声都没有。”结罗不觉嗔怒地白了他一眼,望山顿觉这对眼眸灵蕴生动,仿若飞絮婉转,拍落一池春水。
自嘲地晃了晃眼,望山才笑道:“是你方才太过专注,不觉马蹄声近在咫尺罢了。结罗在此等我,我真是高兴。今日暖日晴风,不如一同步行回去吧。”
两人并肩而行,结罗唯恐又被牵了鼻子走,赶紧提及望山的弓,问他何时交给他修复。望山稍稍抿嘴,指了指自己马背上的弓,“就是这把,待会就让你看看,如何修复都听你的。其实,刚才我在门外停留了片刻,听到了你与那个矢人的对话,看来你制造弓箭的技艺的确卓尔不群。恕我直言,结罗是否愿意与望山一起,为三王子效力呢?”
得意忘形,真是得意忘形招致祸端!结罗在心底狠骂了自己一通,不想卷入王族的权利纷争,却也不敢严词拒绝,想了想只好答道:“左庶长大人太高抬我了,在下不过平凡工匠,哪里担当得起您的厚望,三王子麾下能人巧匠数之不尽,只怕在下会辜负您的抬爱。”
“呵呵,你何须过谦呢?就算你说实话,我也不会责怪,毕竟三王子风流成性的传闻不假,常人对他有所误解也很正常。怎么,射月县县令还未笼络你,让你投靠大王子殿下吗?”
望山此言令结罗浑身一个冷颤,“不,这几日在下都未曾得见县令,而且恕在下不谙王族之事,关于三王子的品性德行,确实是一概不知啊。”
“哦,果真如此?”望山眯缝着眼,瞧了瞧结罗的脸颊,没看出什么端倪。
“那趁此机会,你且听着罢。绛双国的三殿下,容止美,却也因此生性风流,又或许因为年少血气方刚,对身边的如花美眷颇感厌倦。几月前,三殿下做了件荒唐事,某夜勾引了父王的宠妃出宫,结果被宫中侍卫察觉。王大怒,便将三殿下逐出王都,给了他一块边境的荒野之地,让他带领部属,到那里反省思过。”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结罗的反应,却仍无发现,实感意外。
结罗的语调却是带着浓郁的不屑之气,“何止荒唐,简直不知礼义廉耻!如此品行哪里符合一位王子该有的美德……”前一句呵斥得痛快,但后一句说到最后,渐渐没了底气,他转头瞅了瞅望山的脸色,这才喘了口气:还好还好,他没有生气。
可我这般忤逆他主子,他为何不怒?
似乎是料定了他有这种疑惑,望山苦笑一声说道:“无论三殿下如何,我是臣子,自然只能恪守君臣之道。世上之人,皆是身不由己!结罗,你能明白我的苦处吗?也罢,此事暂且搁置。就算你不愿跟随三殿下,我还是会举荐你做泗水县工造,决不食言!”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仁义,直接将我赶走不好呢?结罗在心中大喊,你千万不要举荐我做工造啊,这一举荐我可就露馅了!
看到望山一脸沮丧萧索,结罗倒过意不去了,反过来安慰了他几句:“左庶长大人也不要太过忧虑,若耐心规劝,三殿下终有一日能有所醒悟吧!至于风流成性,王族公子皆是如此,只要不因美色而废弃圣人之学即可。”
脸色稍显平静,望山回望了他一眼:“说的是,我只是臣子,做好臣子分内的事便好。我也曾经屡次规劝三殿下,不要常常流连于脂粉丛中。你可知殿下是如何答我?”
“如何?”
“殿下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望山,你此言差矣。人不风流,枉为身在君王家!你既然说常常流连于脂粉丛中不好,那我听你之言,改日便去小倌馆好了。”望山吹着胡子摇着头,一连叹了好几口气。
三殿下的彪悍言论惊得结罗长大了嘴,心里一软,此时对望山倒多了几分同情。“唉,想来左庶长大人也是不易,这段日子,有哪里还需差遣结罗的,您尽管吩咐。”
露出一抹感激的眼神,望山重重点了头,偏过头去却忍不住偷笑:有趣有趣,这个结罗怎如此单纯,莫不是我的演技太好?
两人就这样一路聊天回到县令府邸,刚刚进门,就看到县令大人惊慌失措地奔了过来,对望山急急拱手道:“左庶长大人快救救本县吧!”
“这是怎的?”望山连忙扶起他。
“本县方才去登上城楼上看了看,唉,怪只怪本县去年秋收之时与楙月县结下了梁子,一时贪心,偷偷收割了楙月县境内的几块稻田。这不,今年楙月谷和周边的几个村落粮食都不够,楙月县县令就派了四五百人的兵卒把谷口给围了,说要本县赔偿双倍的牲畜和粮食,否则就举兵来犯!”射月县县令急得团团转,结罗只觉得可笑,心道,这是活该。
“县内有多少兵士?”望山却无法幸灾乐祸,因为他不愿刚得到的立足之地就拱手送人。
“不过两百人耳,且老兵与新兵就占了一半。前年遇到蛮族侵扰时,就损失了两百兵士,一直没有壮丁补充,便只好如此了。”县令不停擦拭着额头的冷汗。
唷,这下麻烦了。结罗秉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听着望山继续询问军备数量。少顷,望山紧蹙着眉头,安慰县令大人不要慌,让他赶紧整顿军备,派人清点弓弩和箭的数量,随即拉着结罗登上了城楼。
看着城下楙月县的士兵拿着短弩正粗言秽语哇哇乱叫,望山禁不住啐了口唾沫,低声骂道:“这才是真真荒唐无稽之事,两个毗邻的县竟然要为了粮食兵刃相向?此番情势,如若被他国得知,还不立刻发兵来犯?!这两个县令,都是什么东西!”
突闻望山骂人,结罗眨了眨眼,惊讶之余弯起嘴角,却瞬时强行忍了下去,因为人皮面具是不会笑的,这笑出声来面皮却纹丝不动,可是要穿帮的。清咳了两声,也凑过去看,扫视了这群人手中的短弩几眼,一丝明媚的光亮从他眼眸中一闪而过。正巧,望山将这一幕捕捉于脑海中,立刻问道:“结罗莫非想到退敌良策了?”
“没,没有啊。”心说我可不敢再出风头了,结罗连忙打哈哈敷衍。
如此望山也不再问,只唉声叹气不断,“若真打起来,伤亡的都是同胞手足,实在令人不忍。但若不打,不足以教化这两个不成器的县令,该如何是好,还真是为难。”
就凭你手上那一百余人,还想要教化这两个县令?结罗暗自发笑,深深不以为然。他一边拨弄着拇指上的扳指,一边不痒不痛地劝慰望山,说办法肯定会有的,不用着急,不用着急,休息一下吧。
这会儿,望山的视线转移到了他的扳指上,脸上顿时浮现出惊艳之色,“结罗,如果我没看错,你的扳指可是天昭国的牦牛骨所做?”
这时再藏已经来不及了,结罗只好把手伸过去说:“是是啊,左庶长大人的眼力实在不错。”转眼一瞧他拇指上的扳指,心里愤愤道:跟你这云倾国的血玉扳指比起来,我这天昭国的牦牛骨只能算个屁啊?你居然有脸大惊小怪!
但是望山想看他的扳指,他不能不取。于是牦牛骨扳指到了望山手中,他兴趣盎然地把玩了一阵,城下的那群乌合之众又开始叫嚣,他十分不耐,便探出头去吼了一嗓子,不料手指忽然一松,呼啦,把这枚扳指给甩了出去。
“哎呀!”望山面带愧色地挠挠两颊的胡子,说道:“结罗,真是抱歉。”
还未等结罗反应过来,城下已有兵卒发现他们掉落了东西,拍马来取。只见一个尖嘴猴腮的士兵笑嘻嘻把牛角扳指戴在拇指上,得意地冲他们扬了扬。结罗的怒火腾一下冲上了脑门,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不配戴这枚扳指,取下来,不取下来就杀了你!”
这人嚣张地晃了晃脑袋,摇了摇手,拍马回到队列当中。
“结罗,放心!等打败了这伙人,我定然帮你出这口恶气!”奇怪愠怒的结罗怎么脸色还是如常,望山故作义正言辞地喊道。
回过头来斜睨了他一眼,结罗磨了磨牙齿,心说:千万不要让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心中的怒气难消,只得瞪大了眼,一把抓过望山的手,压制着怒气低吼道:“如果我成功退敌,你,把这个血玉扳指给我!”
“好,成交!”望山迟疑了一会,声音洪亮地答应道。
“那我们赶快回去,去把射月县的矢人和铁匠都叫到县令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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