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劫 引子'3P'
商旅辐辏的繁华街道上。
永不知倦的聍听者。
说书的老者一抖琴弓,唱了半阙采莲令,琴音颤颤,歌声苍苍:“兵戈乱,九州逢劫苦。天涯客,泪眼北顾,四十万人破城处,烽火冲天麓。垂髫子,芥麦青黍,废池乔木,高楼切莫独伫。”
琴音未断,老者悠悠叹道:“二十年前,萧国初建那时,端的是无数好汉,万千风流。可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大好的江山底下,自也少不了森森白骨。宣州三日,屠城的血能将整条蟠龙江染红,护城河上浮了三指厚的油脂,几年都不生鱼虫──可人杀的再干净,总有一两条漏网之鱼。”
“那人,不消我多说了,只需老朽问三个问题,在座诸位便能猜出他的名字。这天下,谁的手最快?谁的心最狠?谁的容貌顾盼倾城?”
有人拍手大喊起来:“老孙头,你说的是那萧王府的唐尘!”
江山多娇,有能者居之。
两军对峙了整整三年的僵局,随著凌云帝轰然病逝的消息,轻而易举的瓦解。
这一败,从此一溃千里。
将领惧战,士兵无心恋战,百姓乞降,城池开门纳降,烽火台间的滚滚浓烟传递的速度,甚至比不上萧兵势如破竹的南下。塞外良驹的铁蹄第一次染指脚下的这片沃土,这才发现胜利的果实竟是如此甘美。
青州沦陷。
贺州沦陷。
兖州沦陷。
毕州沦陷。
四十万萧军兵临城下。
宣州告急──
兵荒马乱,城里到处是凄厉的狗叫和鸡啼,妇人和婴儿的嚎哭,像是在风中被无限拔高的白色细线,断断续续的回响在城里的每一个角落,不知谁打翻了一个书摊,弄得满街都是乱飞的残纸,布满阴霾的天空,紫色和暗灰色的云翳晕染著一轮惨白的弦月,家家洞开的房门和无头苍蝇一般乱窜的行人,共同谱写著史书上最恐惧和黑暗的一夜。
危城中最偏僻的一隅,赵丹,严青和唐尘挤身在宣州跃马桥的桥洞下,竹影疏疏,人影被月色拉的瘦瘦长长的,合著森森的水光,凄清入骨。这几个人里,赵丹和严青都是十六七岁的英俊少年,只是唐尘还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他们垂在肩膀的右鬓鬓发,都依照这个危在旦夕的王朝的装束规定,用一样的串了两颗明珠的红发绳系著,象征著他们梁国三公大臣长子的身份。
夜风静静的筛落时间,他们并排站著,看著城墙外滚滚旌旗,混著金戈轻鸣的呜咽低歌,幽幽的月光用另一种方式再一次蹂躏那段布满断羽的城墙。残尸断肢无人收捡,被人遗忘或铭记在他们倒下的土地上,只剩下头盔上鲜血般眩目的红缨,还在风里奋不顾身的飘动著。
这三人不知道究竟站了多久,只是紧紧挨著,像是在互相汲取勇气一般。赵丹看了看其余二人,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显得更老成些,他轻笑了一下,道:“萧狗这次决定屠城的事情,无论我们投不投降,都不会更改,更何况我爹娘,还有伯父伯母他们,早已决定殉国。男子汉大丈夫,既生於世,身怀武艺,无论如何总也要慷慨一回,因此,尘儿,我和你严哥昨日商议了一日,做了个打算。”
唐尘低著头呢喃道:“什麽打算都行,可必须得带著我。”
向来寡言的严青,与赵丹对望一眼,低声说:“行,带你。”他说著,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布囊,轻声续道:“这袋子里有三个玻璃弹子。我们一个一个轮流抽,抽到红色的去杀武官,抽到绿色的去杀文官,抽到白色的人便想办法活下去,为这两人举行丧礼。”
唐尘一愣,小脑瓜子还没彻底明白什麽叫有去无回,严青已经把布囊先交给了他:“尘儿,你先抽。”
唐尘把手伸进袋子里,里面是三个一样冰冷的珠子,他犹豫的摸到一个,放下,又摸到另一个,再放下,就这样犹豫彷徨了很久,才把自己细细挑选的那个玻璃弹子拿了出来,弹珠在掌心滴溜溜转个不停。他睁大了眼睛去看,发现是白色。
赵丹和严青朝他笑了笑,几乎是同时伸手去揉这个孩子的头发,转身欲走的时候才发现唐尘低著头哭的很厉害,桥洞下水光粼粼,一圈一圈的光晕水纹微微浮动著。赵丹不由笑道:“尘儿哭什麽呢……我和你严哥是去送死,我要是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唐尘越发哭得声嘶力竭,严青知道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心思,於是低声开口:“你是可以跟著我们一起来,只是,你忍心让我们死後抛尸野外吗?”
唐尘捂著脸,看不清表情,哭声倒是渐渐停了,他用力抹著眼睛,低著头,良久才抽噎著说:“我……我不跟著去,我会乖乖的,我会是好的丧葬人。”
几个人在夜色中凝望了一会,明明是温柔如水的视线,却更加搅得人椎心刺骨的疼痛,赵丹沈默了一会,然後哈哈笑了一阵,歪著头说:“尘儿,我和你严哥这便要走了,你今日总该告诉我们了吧,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你严哥?”
一向冷漠的严青,听了这话,也转过头来,用一种炽热的目光打量这这个孩子。夜色如胶,连不善伪装的哽咽和心跳声都清晰可闻,唐尘哽咽了半天,才勉强挤出一句:“都……喜欢。”
两人听了,愣了半天,才猛然失笑。在凄清如水的夜色里,赵丹一脸不知真假的欢颜,拍手笑个不停,到後面却变成咬牙切齿的小儿女模样,朝严青狠狠一个手肘,两人互瞪一眼吵闹著走远了,风声猎猎,袖袍翻卷,他们打闹的背影风光无限,像是这夜色里一抹喷薄欲出的血色,唐尘看著消失在墙角的两个人发了一会呆,然後猛的咬咬牙,朝宣州城内最高的望海楼跑去,鬓发上的两颗明珠随著飞舞的发丝跳动个不停。他也不知道爬了多久的楼梯,才站在高高的楼顶,他远远看去,一青一红两个小小的影子从城墙上跃下,像是跌落在大海里的眼泪,眨眼间便汇进旌旗林立里,千军万马中。
翌日,宣州城破。
屠城三日。
铁骑蹂躏著这座皇城,伏尸十万的街头,流淌著齐踝深的血河,为首身穿红服的武官回头看去,低笑道:“青行,这次可是鸡犬不留。”
唤作青行的文官仰头看去,看到禁城演武场上被砍倒的大梁龙旗,从高不可攀的天空中折翼之鸟一般的飞快坠下,直至狠狠的砸进尘埃,正要含笑颔首,突然发现这皇城中最高的望海楼阁顶,一个小小的身影孤零零的站在栏杆上,遥遥的看著他们,似乎随时要被大风刮下来一般。
武官一愣,随著他惊愕的目光回眸看去,三人的目光第一次在这座血染的死城中交汇,还在死尸上肆虐的弯刀,践踏在尸身上的马蹄,蜿蜒的血迹和仿佛还未消散在空中的惨叫悲鸣,一丝不漏的刻在一个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眸里。
丹青劫1 '3P'
“小王爷,他很倔,不肯吃东西。”
那日过後,狂风暴雨便一直在下著,无日无夜的下著,直到雨水汇著满城血水,渐渐从这座死城安静的流淌离去。古朴的飞檐上雕著一排排在暴雨中也纹丝不动的异兽,表情凝重而端庄的静视著比黑夜更漆黑的远方,瓦檐下密密麻麻的织著一道厚重的雨帘。萧丹生听了那老军医的话,也只是应了一声,又转头朝外面看去。
他看著眼前这场最凄苦清冷的雨,依然感受到漫步云端一般的意气风发,这世界上能让驰骋战场的人意气风发的事情很多,譬如说,胜利,再譬如说,战利品。巍峨庄严的皇城在他们两个人脚下俯首称臣,指日可得的高官厚禄,千顷封地,万民景仰,永载史册,这即将来临的亘古盛世只因他们两个人才赫然开启,如同花团锦簇,琳琅满目的画卷一般在眼前徐徐展开。
还有那个小东西。
还有那个妄想从他手中逃离的人。他那时追上去,屠刀举起一半,居然落不下去。
那双漂亮的眼睛。
惊慌的看著他。
扑过来。咬他的手。手流血了。可是,居然还是好高兴。
好一双漂亮的眼睛。
只是这份得意从未曾在他完美的俊颜上泄漏半分。萧丹生侧目看著不远处恣意淋雨的士兵们,光著膀子,一块一块鼓起的腱子肉,在厚重的青石板路中央大声笑骂,醉骂,摇摇晃晃,被雨打的眼睛都睁不开,那些莽汉却还是一副极为得意的模样。嗜血的表情,斜挑的嘴角,扭曲却酣畅淋漓的面容,显然还沈浸在不久前杀戮和掠夺的极致快感中。突然发现自己也在随著微笑。
老军医看著小主子立在窗前的背影,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惧意,连忙甩甩头,暗自斥责自己怎会亵渎了面前这个卸下战铠,面容清俊飘逸的男子。他小心掂量著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萧丹生这才淡淡的回了一句:“他不肯吃,你帮帮他,不就行了。”
老军医又是一阵寒颤,他抬头看去,却发现萧丹生温文尔雅的朝他笑著,看不出一丝恶意。这场雨,果然太冷了些吗?他强打精神,正要躬身退离正堂,听到萧丹生又多嘱咐了一遍:“记得我原先说的,藏好他,不准给青行知道,否则,军法处置。”
老军医浑身一抖,双膝!的一声跪倒在地上。
萧丹生淡淡一笑,双手扶起他,轻声道:“喂食的时候无妨粗暴些,无论那小东西怎麽哭闹都好,这个时候,我会从外面进来,斥责你几句,然後……你便把饭菜交给我,我来喂他。温柔的,你可听懂了?”
他说完,看著那老军医吓的浑身抖抖的模样,笑容越发的克制不住,杀气外露,这不是个好兆头,可控制不住──他在心中仔细掂量,让那个小东西,像这座城池一样臣服身下,究竟需要多少时间?萧丹生想起在他年轻生命中的莺莺翠翠,笑的越发欢畅,也许比以前的猎物都要耗费时间吧,但是……也不会拖的太久,而且,值得。
毕竟是那样的一双眼睛。
丹青劫2 '3P'
雨势绵延。
一道一道的惊雷滚滚落下,萧丹生看著缩在墙角里,如同竖起毛发的幼兽一般剑拔弩张的那人,嘴角的笑容,维持的越发辛苦。手中的握著的勺子,摇了半勺白粥,向前递了递,见这少年越发瑟缩且歇斯底里起来,终於把勺子又放回碗里,搅了一搅,重新搁在桌上。
“我们,一共四十万人,驻扎在这里,已经是第四天了。再过几天,萧国的所有皇族,高官,都会到达这里……迁都,你听过迁都吗?宣州是个好地方,传说,真龙天子以他为都,则长命百岁,国祚永康,觉得有些好笑吧?这传言若是真的,宣州如何会被我们打下来?”
萧丹生用漫不经心的语气漠然笑说著,随手玩著自己鬓旁一缕长发,他仔细分辨著少年的每一个表情,轻声道:“你为什麽总是看著外面呢,窗外好看吗?……那你就好好看看吧,外面是我们萧国未来的国都。你目光念念不舍的每一家店铺都要更名,宫阙也会统统易主,如果没有屠城,这里的百姓也会在那一天双膝跪地口呼万岁。这里会锣鼓喧天,开坛祭司,启仓放粮,减免赋税,这民心其实是最措手可得的,很快他们就会忘了故国,忘了故主……”
他说著,看著那孩子苍白著脸,握紧双拳,从窗外飞快地收回视线,不由用暧昧调笑的口气笑道:“总有一天,我要你也变成他们那样,心悦诚服,不知何为亡国之奴。”萧丹生说完,毫不意外的看著那人朝他扑过来,清瘦的指尖掐进他肉里,雪白的牙齿再一次食人血肉般咬在他手上……他眯起眼睛,突然觉得这因为实力悬殊而微不足道的愤怒和疼痛,是一次惬意的享受过程。他用空暇的那只手,轻轻抚摸上那孩子的颅顶,并且依然毫不意外的……听到那人再次奋力挣开,发出痛不欲生的细小悲鸣。
窗外电光骤亮,滑过那张泪迹斑驳的面容。萧丹生突然觉得有些过度的兴奋,那人越悲怆,他就越欣悦,像是得到了什麽衬手的玩具,甚至让他总觉得那人的抓咬是一只小猫侍宠而骄的调情,让他眯著眼睛享受被牙齿撕咬时,那孩子唇瓣微凉的温度。
萧丹生几乎是饶有趣味的看著这一切,他兴致勃勃而好奇看著体内最扭曲丑陋的那一面缓缓的浮出水面,他极端享受这种邪恶奇妙的放纵快感,而且异常平静的第一次打量和满意的接受这样扭曲的自己。那人因为饥饿,即便在他的纵容之下也很快筋疲力尽,却还在不知进退的将拳头打在他身上,可惜力度却轻柔的像春风拂面。萧丹生终於笑了出来,他伸手把那人禁锢在怀里。感受著那人幼猫般无力的挣扎和冰冷的泪水,嘴里轻轻呢喃道:“你真特别……我连把眼睛从你身上移开都做不到……”
桌上的那柱豆火被两人的扭动挣扎一撞,跳了一跳,然後灭了。窗外的雨声越发的清晰起来,劈哩啪啦的落在这座亡城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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