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白衣少年坐在药壶边的小凳上,拿着一把大蒲扇认真地扇着火。火烧得很旺,映亮了少年略带稚气的脸。
原本很宁静安然的气氛,突然被一声不和谐的鬼吼打碎了。
“啊——啊啊……我的脚……”容镜手忙脚乱地捡着砸在脚上的还冒着热气的壶盖,一遍叫道,“南宫离你个白痴!你不要仗着自己武功高就一声不响地站在人家身后好吧!吓死我了!”
南宫离淡淡地瞥了少年一眼,开口道:“容镜。”
容镜被温度极低的声音激得打了个寒战:“我说小离离……我跟你打个商量呗,你能不能稍微……就稍微正常那么一点。你说你一会儿笑得妖娆惑人,一会儿声音柔情似水,一转眼又变回一副冷淡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变脸都没你这么玩的。”
南宫离似是没听见一般,又冷冷叫了一遍:“容镜。”
“……您老人家什么事?”额角一滴冷汗坠落,容镜立刻变做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把钟弦治好。”
“嗯……啊?”容镜一口口水猛地卡在嗓子里,咳了半天,旋即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想让他活着?”
接触过落月宫的人无人不知,对于南宫离没有利用价值的人,结局只会有一个,那就是死。无论南宫离当刻心情如何,也无论那人什么身份地位,他都决不会放过。没有人会愚蠢地认为南宫离会手下留情。因为即使他温和无害地笑着,眼底都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彻骨的冷漠。
如今钟弦于南宫离已完全没有任何用处,甚至那一身的绝世武功都被他亲手所废。南宫离非但没有让人杀了他,竟然还要自己救他?虽说钟弦曾经悉心帮他治伤,然而南宫离眼中完全没有恩情二字。即使救了他的性命,该杀的时候依然手起刀落,毫不留情。更何况这一切都是南宫离一手安排的。
南宫离的脸上却无一丝异样:“对。”
“为什么?”
南宫离眯起双眼:“你想让他死?”
容镜被南宫离的目光刺得一激灵,连忙道:“没啊完全没有啊我容镜对天发誓半点也没有这种想法再说我还挺喜欢小弦弦的呢真的你要相信我啊。”
南宫离满意地点点头:“那就治好他。”
容镜想了想,突然问道:“治好指治到什么程度?他的全身经脉已被你尽数震断,想再练武已不可能。你下手太重,如果要将经脉续好,即便是我也要花些时间想想办法,尚且无法保证……”
南宫离打算了他的话:“不需要。让他活着就行。”
容镜叹了口气,道:“那你不如不治了。钟弦现在这个样子,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不如。你让他活着不过是对他的折磨罢了。有那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士可杀不可辱,你通常都是杀了了事,钟弦好歹救过你,你不会要这么折辱于他吧?”
南宫离淡淡道:“他要活着。”
容镜愣了一下,才到:“罢了,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懒得管那么多,我去救就是了。”
南宫离道:“现在。立刻。”
容镜撇撇嘴:“我不比你清楚?不差这一会儿的,等我把这壶药熬完就去。”
南宫离一句话也没说,径直走到药壶前,伸手一掌劈去。
只听“哗啦”一声,药壶炸了。药汁将炉火全数浇灭。
容镜:“……”
…
容镜无奈地惋惜了一下熬了一下午的药和碎了一地的药壶,默默地走了出去。
出门不远,突然看到一个手执折扇的男子迎面走过来,正是那日和他在一起的青衫男子。
容镜笑眯眯道:“小拓拓怎么来了,想我了不成?”
肖拓拂去他脸上被熏到的黑灰,道:“我来和你商量一件事。”
“嗯?”容镜眨眨眼。
肖拓向四周看了一眼,将容镜带到了一个无人的地方。
“现在钟弦于南宫宫主已经无用,南宫宫主想必也不会费心亲手杀了他。我找个尸体易容成他的样子混过去,我们过几日夜里把他救出落月宫。”
容镜笑了:“我就知道你要心软。不过我竟没想到南宫那家伙也决定留他性命。”
肖拓一愣:“南宫宫主让你治好钟弦?”
容镜点点头:“嗯,他只说不让他死,但也不让复原他的经脉。”
肖拓冷笑:“是么,然后送回彻涯谷让人一辈子当残废养着,直到病死或者老死?”
容镜正色道:“南宫应该没想那么多。他是无情,却没有折磨人的兴趣。我估计弦儿小娃娃是挑起他的兴趣了,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这么有趣的人,南宫那个恶劣到骨子里的家伙自然不会轻易让他就这么死了不是。”
肖拓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抚过折扇的边缘,缓缓道:“那就让钟弦像个废人一样活下去?彻涯谷与我神医谷向来无仇无怨,钟弦武功绝世,聪敏过人,早在五年前便名震江湖,我原本就十分钦佩。将他劫来实属无奈之举,却怎么也没想到……”
容镜看着他,半晌咳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道:“肖拓,我知道你正直善良侠肝义胆肝胆相照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啊不好意思没词了,不过很抱歉你也知道我那个不知怎么死的爹和我那个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的师父都没给我遗传过这些高尚伟大令人仰视敬畏的品格,那你就不要和我狼狈为奸了嘛。”
肖拓面无表情地拿下肩上的手,道:“白谷主让我保护你。”
容镜想说老子的武功还用你保护,但转头一想自己这么多年脸上戴的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人皮面具无一不出自这人之手,便很识相地不做声了。
肖拓道:“阿镜,你真的不能想个办法么?”
容镜撇撇嘴,道:“我又不是没想过,我也想那个白白嫩嫩的弦儿小娃娃活着来着,但首先南宫我是死也打不过的,他不让钟弦恢复内力我也没办法。其次,南宫那一掌下去,完全是澜镜心经八重的功力,想要续好被彻底震断的经脉……希望非常渺茫。”
肖拓的眸色暗淡下来。
容镜看着肖拓,叹了口气,终于正经道:“既然钟弦自己没想死,能活着总是好的不是么。至于治内之事我没有把握时不能轻易许诺什么,容我再想想办法吧。”
☆、容镜
钟弦不知自己已经昏昏醒醒多少次了。
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过,意识从脑中一点点流失的感觉。
失血过多,极少进食,经脉断损,极度虚弱。
钟弦用尚存的意识冷静地思考着这些症状应该用什么药。
红枣一两,人参三钱,芷叶四钱,松劲草二钱,岐雪冬枝一钱,可以缓解持续半昏迷,轻度补血。
其余呢……
微微皱着眉努力想了一会儿,却怎么也无法集中愈发涣散的意识。于是便有些自暴自弃地放弃了。
当年那些药典应该再重新翻翻的,整整两年的闭关炼功多少有些淡忘了,关键时刻竟然怎么也想不起来。若是有自救的机会而丧失于此,岂不可惜。
习武近二十年,早知终有这么一日,倒不如多花些精力在医典药学上了,也不至于白白浪费那许多时间。说不定自己的身体也早可以治好了。
武功终究不能庇佑人一辈子。一旦不复存在,身体又立刻回到十几年前的样子,甚至还不如从前。
看来能这么轻易被废的东西,还是不能轻易学……
零碎的想法滑过钟弦的脑中,渐渐自己也无法辨识究竟在想些什么。头越来越昏沉,一个月来自始至终保持着极度清醒的意识此刻再也不受控制,像被卵石击碎的水中月影,斑驳零落,渐渐涣散,流失。
钟弦知道自己似乎撑到尽头了。
——是不是二十年活得算久了呢。
…
突然,恍惚间,感觉有一只微冷的手覆上了自己的额。伴着一声喃喃的听不太清的声音:“天啊……”
是谁。
钟弦仅有的意识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模糊,朦胧中床边似乎坐着一个人。
总是坐在床边守着自己的……穆衍?父亲?
额上的手撤走,又摸上了自己的脉。那个声音微微慌乱起来,“怎么会这样呢……”片刻,似乎响起了纸笔的沙沙声,转而听到那人叫喊道:“肖拓!快去要放把这些药抓来!还有药炉!立刻!马上!!”
半昏迷中听觉极度敏感,本来就不小的声音变得尖锐异常,震得脑中一阵阵钝痛。
那人似乎触到了他那差不多已丧失知觉的右手,腕上的布带似乎被一圈圈解开。那声音又气愤地叫道:“妈的,卓颜那白痴以为伤口就这么包了完事吗!这他妈这么粗糙处理了一个月手不废了吗!一群废物!都这样了还让我治个毛啊!”
钟弦被那一句句没完没了的声音刺得头更痛了,隐隐有些不耐烦起来。这白痴到底是谁,比叶嫣然还吵。想叫这人闭嘴安静,可是似乎怎么也支配不动那两片薄薄的唇。
抑郁了一会儿,钟弦彻底决定放弃了。这副身体仿佛已不属于自己了,那就离开吧。
长而已有些黯淡的睫毛渐渐停止了细微的颤动。
…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钟弦下意识地觉得应该先适应一下阎王府的氛围。
脑中的思绪清明了许多,透过闭着的双眼似乎感觉到了光亮。
呼吸之间,是浓浓的药香。
——没死。
这是钟弦脑中的第一个想法。
——神医容镜为逃避朝廷追踪跑到落月宫来了么。
这是钟弦脑中的第二个想法。
——我终于可以正常思考了。
这是钟弦脑中的第三个想法。
钟弦缓缓睁开双眼。
还是原来的房间,只是身上的被子换了新的。右腕已经被重新包扎过,右手依然只能勉强地蜷缩。离床不远处,一个少年正坐在支起的火炉旁扇着火。路上的锅里熬着褐色的药汁,少年漆黑的双眸正仔细地注视着锅中的药,唇微微抿起,左颊一个小小的酒窝若隐若现。
正是论剑大会上那个白服少年。
钟弦静静注视了少年片刻,突然开口,淡淡的声音有一丝喑哑:“容镜是你。”
容镜似是被吓了一跳,手中的蒲扇差点没掉在地上,连忙转过头看向声源,看到钟弦一对清明的双眸,顿时欣喜叫道:“啊!小弦弦你终于醒了!你睡了三天三夜了诶!”
激动并把心里憋了三天的台词发泄出去过后,容镜终于开始回想钟弦刚才的话,不寻常的语序让容镜玩味了一会儿,随即消匿了脸上的喜色,挑起嘴角道:“不错,正是在下。钟弦哥哥请多指教。”
钟弦接着道:“那个青衫男子便是『千面狂人』肖拓?”
皆是平淡的陈述语气,容镜还是颇有不甘地在心里加上了问号,答道:“不错。”
钟弦不再说话。
容镜又恢复了原来的神色,一屁股坐到床边,眨眨眼睛道:“弦儿莫非是生我的气了?”
钟弦满眼漠然:“没有必要。”
容镜嘴角垮下来,脸上一副受伤的表情:“论剑大会那次我只是想逗你玩玩,也不是故意骗你的。而且我最近被悬赏通缉中,实在是不方便以实名相告么,你要谅解我啊小弦弦!”
钟弦的声音冷下来:“我父亲是你劫到落月宫的?”
容镜心中一惊,面上却笑嘻嘻一副好奇的神色:“你怎么知道?”
钟弦并不看他:“南宫离当日以寒靖羽的身份在我身边,落月宫内我见过的余人,除了你无人武功在我父亲之上。”
“啊……”容镜轻呼,“……真是败给你了。”说着,身子又往床里挪了挪,接着道,“安啦,我没怎么伤他。小离离开始便下了死令要活捉的,而且重伤不得,其实这命令挺缺德的——你知道我们手都比较快,不太会活捉人,还费了好一番功夫。亏得钟老爷子……”瞥见钟弦那霎那间又冷了十分的眼神,连忙改口,“……呃,钟大谷主武功不错,我也没有很苦恼。不过估计小颜颜他俩都要郁闷死了。不是我说啊,那天试剑大会上嘴里叼着树枝那个小女娃娃和看起来对你充满保护欲的那个黑衣服,武功虽然确实称得上近……一流,可是对落月宫的护法级别来说实在是太弱了些……你懂的。”
“那么,最初在云岫山庄那片密林里,把我引向南宫离的黑衣人,也是你了?”
容镜一脸遗憾:“这个都被你发现了,看来我真是没有当杀手的天分。”
“……”
“啊!我的药!”容镜惊呼一声,一步跃到炉前。见那褐色的药汁已经熬成黑色,正咕嘟咕嘟地泛着气泡。
容镜一个掌风扫过去,炉火即刻灭了。拿起药端详一阵,又闻了闻:“还好……嗯,能喝的。”
☆、往事
容镜将药舀到碗里,走回床边。伸出手正打算扶起钟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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