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月色如水,微风清凉。钟弦深吸了一口屋外微冷的带着樱香的空气,缓缓踱到院中,在一棵樱树下坐了下来。黑暗夜色中,浅粉的樱瓣在晚风中簌簌飘落,衬得那清冷的容貌平添一分恬然。
钟弦将头仰在树干上,静静地望着夜空。星辰和月光映进深黑的眸里,朦胧了淡淡的光辉。
许久,仿佛久到已经融入夜色,钟弦忽然开口道:
“穆衍。”
暗处黑色的人影闻言愣了一下,随即重释隐藏了很久的气息,从假山后面走了出来,站在钟弦身后,伸手轻轻抚落钟弦发上的樱瓣,轻声叹息:“你总是能发现我。”
总是想静静地,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守护着他,却从来逃不过他的敏锐。
钟弦没有说话。
穆衍道:“明天的英雄宴要去吗?蜀中的特色名菜你都没有吃过。”
钟弦道:“不去。人多。太烦。”
穆衍听他有些孩子气的回答,不由轻声笑了:“弦儿,你不可能在谷里呆一辈子。”
钟弦拈住飘落的一瓣樱花,放入掌心,凝视着它在白皙的陪衬下随风飘曳。
“可以。只要父亲那里不出什么问题。”
穆衍微愕。
钟弦又道:“明日你和叶左使先行回谷。”
穆衍为钟弦摘花瓣的手微微一顿,刚要开口,又停住了。转而问道:“那你呢?”
钟弦道:“等寒公子痊愈。”
穆衍很清楚,钟弦绝不是救死扶伤同情心泛滥的良善之辈,不由问道:“可以托庄里的人照料的,为什么要留下来?”
钟弦悠悠道:“难道你打算救人救了一半然后把他扔给跟双方都没交情的云岫山庄然后走人?”
“……”穆衍心想,是有点不道德。
钟弦道:“大约十日后我便回谷。有什么事第一时间通知我。”
“好。”穆衍应道。
第二日,钟弦练完剑走进寒靖羽的房间时,寒靖羽已经起来。他像昨日一样半卧着,安然翻着手中的书,只不过这回是《百草述籍》。那本《子虚医典》静静地放在床头上。
钟弦走到他身旁。寒靖羽看着他,漂亮狭长的眼睛微微一弯,道:“早啊,钟公子。”
“嗯。”钟弦应了声,坐了下来。拿起床头那本书,一声不响地继昨日的地方继续翻起来。
“穆公子和那位小姐呢?”寒靖羽奇道。
钟弦头也未抬:“谷中有事,回去了。”
寒靖羽道:“怎敢劳烦钟公子在这里陪我?”
钟弦悠悠翻过一页,道:“我很闲。”
“……”
作者有话要说:从这章以后基本就只是简单修改一下了,部分章节会改得多些
☆、阴谋
『一月后之日辰时,彻涯谷峰顶赐教。
南宫离』
微微泛黄的古纸,清秀的字迹。笔触柔软细腻,不见刚骨。
钟晋蹙眉。
不似男人的字体。
钟晋望着窗外的天色,已近辰时。走到烛台前,二指夹着纸条悬在白烛的火焰上,纸一点点燃尽,空气中隐约漾出一丝墨香。
燃罢,钟晋拿起佩剑,走出房间。
峰顶是一片繁盛古老的树林。树木枝干苍劲粗壮,因为生在微寒的高处,并没有江南树木特有的柔润窈窕,倒显几分苍凉。晨曦未尽,尚不明亮的阳光从葱郁的枝叶间射入,投下一片斑驳的树影。
山顶稀薄的雾气将空气润的有些许湿意。四周很静,只闻树叶在晨风中沙沙的响动。
钟晋站在林间空旷的石地上,仔细感受着周围的声响。
没有一丝一毫异音。
难道那人反而自己没有赴约?
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寂静得近乎诡异。
难道是气息隐藏得太好?
就在钟晋思虑到调虎离山的可能时,突然,一个清然略带稚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钟谷主,你好准时呢。”
钟晋猛然转过身,只见一棵树细而脆折的枝稍上,竟安安稳稳地坐着一个清俊的白衣少年。
钟晋沉静的声音带了一丝疑惑:“你是谁?”
少年笑了,左颊一个深深的酒窝现出来,显得十分乖巧。他一跃下树,悠悠然道:“我说弦儿娃娃怎么这么聪明,果然老爹也不差嘛。可是——我怎么就不能是南宫那家伙呢?”
钟晋丝毫不为所动,重复道:“你是谁?”
少年左颊的酒窝更深了,一步步走到钟晋身前,一边歪着头沉思道:“嗯。儿子和老子还是不一样,老子没儿子可爱。”
钟晋冷冷地看着他。
少年撇撇嘴:“这就生气啦?怎么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没耐心呐?再说了,其实你知道我的名字也没什么用,反正我也没南宫出名的。而且我很低调的真的。其实南宫也挺低调的,可是人家那武功低调不了啊。我就不一样了,唉,悲哀啊,在江湖久混也不容易的,太高调也不好的,如果叫太多人知道了我也挺头痛的,你没看南宫手痒了去比个武还得戴面纱么,你也要体会我想低调的苦衷啊。我也是为了你好的,大叔。”
“……”
转瞬,少年突然又笑了。一扫前一刻极认真的无奈哀怨,漆黑的眸直视着钟晋的眼,缓缓道:“我现在很麻烦呢……你若知道了,我可要费心灭你的口的……呐?”
钟晋冷笑:“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少年似是烦心地皱了皱眉:“哦……也对。那么——要不要来试试呢?”
说着,电光火石间,“嚓”地一声从背后抽出剑,向钟晋刺去!
钟晋瞬间闪过,拔剑相迎。
那少年的招式相当狠厉,丝毫不给人反击的余地。剑气煞然间,嘴角却还是带着略含稚气的笑,左颊的酒窝在剑的寒光中若隐若现。
钟晋不由心下震惊。自己的武功自己很清楚,普天之下能和彻涯谷谷主抗衡的人根本寥寥无几,此刻自己竟难寻还手之机!这少年看上去甚是年轻,怎么会有这么高的武功?
百余招之间,钟晋已渐处劣势。忽然,少年锋芒毕现,剑风压过钟晋的剑,一剑刺向钟晋的右肩。
鲜血喷射而出。
钟晋连忙收势,向后退去数步,伸指瞬间点肩周之穴止了血,看向少年,沉声道:“你到底是谁,究竟想要做什么?”
少年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好奇心不要太强,会死猫的。……彻涯谷一定没有养猫。”
看到钟晋愈发凌厉的眼神,少年转而笑道:“其实钟谷主大可不必想那么复杂,我只是躲得太无聊找你玩玩罢了。”说着嘴微微一撅,“……顺便帮帮小离离的忙。”
钟晋眸色蓦地一沉:“阁下莫非白圣溪独传弟子,『天下第一神医』容镜?”
少年形似一顿,突然不说话了。
神医谷谷主,人称“医圣”的白圣溪一生只收过唯一一个徒弟,就是不知何时出现在神医谷、身世不明的容镜。容镜十六岁名扬江湖。凡是患绝症入谷求医的人,经手未有不愈者。于是乐得清闲的白圣溪全部便放手给他,自己不知躲到哪里逍遥去了。然而容镜却依旧闲闲散散地住在谷里,足不出谷,形同隐居。
直至两个月前,朝廷突然重金请容镜入宫。民间传闻景皇后身染重疾,御医竟无一人能治,只能拖延。盛帝爱后之心天下皆知,于是千方百计请容镜入宫。容镜始终未应。朝廷派人去神医谷强硬拿人时,容镜已经不见踪影。
盛帝闻言大怒,重金悬赏捉拿容镜。然而从前容镜治病时为免麻烦,从不以真实面目示人。加上身边有个精通易容术的『千面狂人』肖拓,人皮面具那是一张一张轮流换,变脸变得比换衣服还勤。知他真正模样的人甚少,所以朝廷至今未收到回音。
钟晋并不很确定。不管怎么说,时隔容镜扬名之初已去八年,如今眼前这个“少年”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更何况神医谷怎么可能相助于落月宫?
半晌,少年无奈道:“叫你不要乱猜,如今非灭你口不可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可不想和朝廷扯上关系。”
钟晋厉声道:“既然阁下真的是容神医,为什么要助南宫离为虐?”
容镜眨眨眼,施施然摇着手指道:“非也,非也。小离离我们可是很好的,再说如果不是他,老子这条老命估计早散个七七八八了。弦儿娃娃我是有点不舍得,可是自然恩人最大嘛。”
钟晋的瞳孔一阵紧缩:“弦儿?你要对弦儿怎么样?!”
容镜不紧不慢道:“钟谷主现在担心未免有点晚了啊,南宫想要的……从来没有失手过呢。”
“医者尚有医德,枉你是天下第一神医,怎么竟然……”
容镜笑眯眯地打断:“我只治有兴趣治的,也只帮有兴趣帮的。钟谷主现在要是有心力,不如忧心一下你书房地下第二道密室里的《九炎阳谱》吧。”
“——什么!”两个凌厉到摄人的字从齿中挤出,钟晋握成拳的右手指节成了青白色,“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容镜悠然道:“无可奉告,钟大谷主。你目前唯一的权力……就是选择死在这里,还是跟我走。”
钟晋眉间的印痕刻得更深。
“——不过,”容镜说着,眼睛弯成了极好看的形状。
“这个权力还是交给我吧。”
☆、独处
云岫山庄内的日子很平静。
钟弦是从小被穆衍照顾到大的,别说给人喂饭换药,甚至在钟弦小时候身子很弱那几年,饭都是穆衍先在嘴边吹温了,再一勺一勺喂给他的。有时候病得很重,原本白如温玉的小脸变得苍白暗淡,粉润的唇也失了血色,干裂得泛白,让穆衍看着很心疼;却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整日整夜陪在他身边,坐在床头守着。
那时候穆衍不过十几岁,钟晋让他去休息换侍人来照顾,小穆衍说什么也不肯,只是死死地守在钟弦身边。钟晋谷内事务繁忙,又赶上当时少林的玄论方丈和峨眉掌门秦萧瑟的离奇被害,作为江湖四大支柱门派之二的少林和峨眉一夜间群龙失首,搅得江湖一片混乱,位居四大门派第三的彻涯谷尽管远离江湖,此时却不可能坐视不管。钟晋实在抽不出太多时间和精力照看钟弦,又忧心他的身体,便由着穆衍去了。
于是,那段日子,钟弦每次睁开眼睛,除了赶回来看他的父亲,眼前一直一直都是穆衍担忧而温和的目光。对于一直没见过母亲的钟弦,穆衍的存在弥补了所有空缺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幼年模糊的记忆让钟弦本能地觉得照顾一个人就一定要一直守在他身边,总之自那日以来,除了给寒靖羽喂饭换药,偶尔随手沏杯茶水之外,钟弦便整日坐在床边的木椅上看书,直至寒靖羽睡了才回去。
这样无微不至的照料,钟弦自己似乎丝毫没有觉得怎样。寒靖羽也没有表现出半分的别扭抑或受宠若惊。原本不爱大惊小怪的两人就这么把说不清道不明的几日和谐地过下去了。
寒靖羽只两日便看完了那两本医书。翻了翻包裹悲哀地发现随身没有再带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只好百无聊赖地倚在床头,看着钟弦耐心地开始第四遍读《子虚医典》。说不佩服那是不可能的,钟弦十五岁前无人晓得他的武功造诣,但无人不知彻涯谷谷主钟晋的独子钟弦极其聪颖,即使枯燥的药理籍都能做到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不知这人如何在看完三遍《子虚医典》之后还看得下去第四遍,脸上还如以往一样平静悠然,没有一丝不耐。
在一旁静静注视着钟弦清秀而宁静的脸,从清澈的眸一直到白皙的下颌,白璧般的肤色一尘不染,干净得竟不像凡间过客。虽然不及寒靖羽那令人无法形容的惊世容颜,钟弦却像冬日樱树残枝上的冰凌,清冷遥远,不可方物。
很显然,寒靖羽不是可以甘于无聊之人。但更显然的是,钟弦似乎永远没有打破冻结空气的意思。于是,已经全然无事可做的寒公子便开始饶有兴致地绞尽脑汁逗着钟弦开口。
“钟弦。”已经改了称呼,自顾自熟络起来的寒靖羽端正“靠”姿,手扶床沿,仿若对钟弦已看完三遍之实并不知晓,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荀子曾经曰过,‘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看书不入心是不行的。这本书你已经连着看了两日,怎么居然才翻了一小半啊?”
“……”钟弦完全不理他。
寒小强毫不气馁:“这样吧,看得慢不要紧,我来考考你是否真的看进去了。嗯……『含烟九叶草』的功效是什么?”
“……”钟弦的唇依然静静合着,眼眸都没有动一下,俨然把寒小强当空气。
寒空气叹了口气道:“弦儿不要害羞啊,我不勉强你的。记不得也没什么,记什么说什么就好,哪怕告诉我有几片叶子也行的。”
……这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