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愣愣地站在书架的拐角处,揉了揉眼,又使劲眨了眨:“……噬书鬼魂?”
南宫离已经稳稳倚坐在极高的房梁上,几本书依旧成一摞整齐地放在身旁。身形纹丝未动。继续一页一页仔细读着。
天色渐渐融入漆黑,府内温书的人早已回去。看门的童子走了进来,确认了没有人留下,灭了灯,锁上了大门。
待门已锁严,忽闻门内轻微“哧”的一阵风声。小童没在意,径自回去睡了。
府内已重新灯火通明,南宫离坐于梁上,那一摞书已少了一半。
纹纱灯内的烛火幽幽摇曳着,散着明亮的光。又被灯纸遮得有几分朦胧。浅浅的阴影落在南宫离的脸上,冰冷的线条竟变得有些柔和。
灯内的白烛一点点燃着,滴滴白色的熔蜡凝固在灯盏上,堆砌成钟乳的形状。烛身渐渐矮下去,在火焰中化为烛泪和灰烬。
火焰恍惚了一夜,须臾间已是辰时。
一阵掌风瞬间灭了所有的灯火,南宫离手中最后一本书静静地停留在最后一页。
原本没有表情的脸变得更冷了。
…
析叶早上早早醒了。呆了一阵,然后忽然慌慌张张爬起来,跌跌撞撞奔到钟弦的床边。
钟弦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极为安静,安静得似乎已经死去了一般。还朦胧着的析叶有一瞬吓得差点哭出来,看到那隐约微微起伏着的胸口,才一点点把啜泣的声音憋了回去。
第一次见到钟弦,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情。那时候他才八岁,还没有被卖进皇宫。爹娘死了,他上离家二十里的山谷去找自己剩下的唯一一个亲人。那人曾在他幼年的时候来看过他,告诉他自己就住在离此二十里的一个很大很大的山谷里。在爹娘双双逝去后,他在坟前哭了一夜,才想起有这么个亲人。带着家里仅有的几两碎银,他一个人走了不知多少日,走到了那个人口中很大很大的山谷。
山很高,山谷很深。析叶不知道怎么上,也不知道怎么下。十几日连续走路,没有吃好饭,已经让八岁的孩子又累又饿,头昏眼花,步子一颤一颤,站也站不稳。就在他觉得眼前的东西都变成双影,恍恍惚惚要倒下去的时候,一只手臂扶住了他。
背上传来隔得有些痛的感觉,析叶下意识地去看托住他的背,把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
手不大,却很白。上面似乎也没多少肉。析叶晕晕地盯了一会儿,觉得暖暖的,想眷恋一会儿舒服的依靠的感觉,忽然听一个清冷的声音道:“好了自己站着。”
☆、回忆
析叶被这冷冷的声音吓得一哆嗦,立刻忘了身上要散架子的骨头,一下子站直了。
面前是一个白衣少年。看去不过比他大三四岁,却很高。身体纤瘦,一张脸极是清秀,恍然间他以为是小时候娘给他讲的谪仙。他怔怔地看着,越看越觉得好看,就是冷了些。
少年见瘦瘦脏脏的小孩一副要流口水的样子傻傻地盯着他的脸看,不耐地皱眉:“没事了就走,别在这儿妨碍我练功。”
析叶原本就有些呆愣愣的,加上十几天没休息好,更是大脑转不过弯来。只是觉得眼前的人好看得让人看不够,嘴似乎在动,就是反应不过来他说了些什么。
看着看着,眼前就有些模糊了。隐约觉得少年的脸色越来越寒,又忽然渐渐变得奇怪。想问他怎么了,可是头突然一沉,接着便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
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很温暖的床上。床很软,他从没睡过这么软的床。手拍了拍,又拍了拍,才转了转眼睛,睁开了。
一间宽敞的卧房。房间十分干净而明亮,却有些空荡荡的。床边不远的地方只有一张简木书案,案上放着几本书,一直细毫笔,一方浅砚,案边是一把椅子,再别无它物。
整个房间十分素淡,打眼看去几乎是清一色的白,带着些许浅浅的木色。惺忪之中,析叶几乎以为自己到了谪仙府。
析叶看屋里没人,在被子里拱了拱,便要爬起来。忽然,只觉一阵阴风刮过,少年顷刻间出现在他面前。
“啊……啊啊……”析叶惊得直磕巴,“你……你你……真……真是是谪仙吗?”
“……”
钟弦颇为无语地看着他,似乎终于断定了这孩子确实精神不太正常。
钟弦道:“你来彻涯谷做什么?”
“彻涯谷?”
“没错。”钟弦难得耐心地解释,“这里就是彻涯谷。”
析叶一听这话,眼里立刻泛出眼泪来:“我……我爹娘死了……我来找叔叔的……”
“叔叔?”
析叶看谪仙哥哥一脸不咸不淡的表情,生怕他不信,连忙拼命点头。
钟弦凝视着他的脸,那眼神看得析叶有些害怕。半晌,他淡淡问道:“你父母怎么死的?”
析叶张了张嘴,却一个字没说出来。
钟弦等了一会儿,见析叶的样子,便也不再问,转过身道:“算了。我带你去。”
…
钟弦带他到西凰府的门,便一声不吭地消失了。他看着那个陌生的府宅,惶惶地回过头去,想找那个谪仙哥哥的时候,已经不再有一个人。
他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知道他的叔叔是谁,也不知道那个人怎么会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他一直以为那个人一定是山谷里的谪仙,之后发生了那么多事,他的记忆中始终没有忘记那个白色的淡漠出尘的身影。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再见到他的一刹那,他怔在那里,似乎双脚都迈不动步子。那人的容貌比八年前越发清秀出尘,只是却憔悴得可怕,脸苍白的像没了生气,右臂软软地垂落,随着身体的移动僵直地晃动着。
他不再能神奇地转瞬间在自己的身后消失,不再会主动问自己什么,不再能,用那只纤细却有力的右手扶住他。
析叶眨了眨眼,泪水又滚落下来。眼前熟睡的容颜变得模糊不堪。
容神医说等六个时辰,是不是快醒了呢?
忽然,锁着的门震了一下,开了。南宫离站在门口。
析叶惊愕地回头。
“容神医?!”
南宫离没说话,析叶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明明一脸平静无痕,却隐约觉得他的脸色并不好。
南宫离走进来,来到床边,倾过身,一手按到钟弦右臂臂骨粉碎的地方。
另一只手一点一点地攥紧了。
一触即知,臂骨自碎裂后没有过任何的治疗。甚至简单的固定都不曾有过。形状扭曲的坚硬让人触之心惊。
南宫离的脸色更冷了。
忽然,床上的人眉心动了动,醒了过来。
钟弦刚刚醒来,便感到右臂一阵剧痛。他立刻明白了南宫离想要做什么,目光没有移向右侧,而是直视向眼前的人。
“不必费心了。”
南宫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松开了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析叶呆愣愣地看着两个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眼见容神医来了又走了,下意识的反应想追出去,又停住了。
那个人太可怕,既然公子的病有着落了,还是离他远点的好。
析叶这么想着,对钟弦道:“公子,我去拿饭和药来。”
钟弦躺在床上,一动未动。右臂上臂骨还在剧烈地疼痛着,但下面已经没了知觉。他只觉这原来是他身体一部分,自如地挥动长剑,横扫对手的右臂现在变成了拖累他的东西,半死不活地连在他的身上,除了带来疼痛,什么都不再有。
南宫离说:
我会给你活下去的理由。
对他而言,活下去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只是现在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没有和南宫离交过手,就在原本体力耗尽,全身被制的情况下,被他一掌废了一切。
然后他一点点毁灭着他,直到他现在不但没有普通人的至少正常的身体,甚至连普通人的肢体都不再有。
然后他说,会给他活下去的理由。
钟弦不是那么在意活着还是死去,但他实在是不想做个行动不全,肢体残缺的人,被南宫离的仇恨所制掣。他不太清楚南宫离心中所想,不太清楚他为什么又要救了他,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当冰冷的唇贴上他的,第一次觉得思维刹那间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无法动作。
全然不似东方玄义强硬地吻上他的唇时,胃内一阵翻涌,借着他的侵入一口咬了他的舌。
他隐约觉得南宫离似乎是真的想要救他,无关仇恨,不为更进一步的屈辱折磨。
他一向看穿一切的目光却看不透南宫离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竟会被他所影响。
一直一直。
钟弦拿着上次的刀在右腕上比着,思索着自己究竟要不要趁他不在,了结了这没有答案的纠缠。
当初为了父亲和穆衍而坚持,又不屑让东方玄义得逞,他在心中否决了一死了断这个下下之策。
但自从南宫离再次出现,一切都变了。
他忽然知道了他并没有兴趣了解却不得不了解的一切。南宫离十四年来冰封的仇恨一点点渗透向他,他能感觉到那种冰冷的,黑暗的,仇恨的气息,在虚假的脸后面萦绕,蔓延。然而对向他的时候,又时不时消失了。
然而他潜意识中不想弄明白究竟是为什么,他不确定自己能否自寒靖羽那仿若温风的影子刹那间消失于冷酷无情之后,再次信任南宫离。
虽然浪费了据说是唯一一颗的灵药有点可惜了。
……
突然,门开了,析叶颤悠悠端着一个大托盘站在门口。一眼看到了钟弦在右腕上就要划下去的刀刃,脑袋“嗡”的一下,手中的托盘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谪仙哥哥。。。我被自己雷到了。。。|||让我们原谅年幼的天然呆析叶吧OTL。【撞墙
☆、第四十七章
钟弦转过头,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来早了。”
析叶不管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和汤汤水水,一个箭步扑到钟弦身上:“公子!你不能死啊!”
“……”
钟弦不想和他纠缠下去:“把地收拾干净。”
“公子……”析叶抽噎着伸手过去要抢过那把刀,“你不能……把刀给我!”
钟弦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随手把刀放进析叶手里,疲倦道:“你眼花了。”
“可是你刚刚明明……”
钟弦没再说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怎么做。不过他并不觉得析叶需要反应这么大。对他而言,死与不死没有太大分别,更不干无关者什么事。
他只是不知道南宫离究竟想要做什么,南宫离扑朔迷离的面貌和突然转变的态度,第一次让他觉得迷茫。
也许,南宫离和他一样,在要杀他的一刻,感觉到了那仿若冥冥之中的牵连。好像被一条线牵扯着,屡屡想割断,却控制不了决断的手,无论怎么妄图了断一切,终是不想……失去。
理智上,他不想再次信任他。但南宫离的态度让他不得不相信,他也许是真的想救他。
也许……是真的。
…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凌乱的声音。接着,一个公公模样的人出现在了门口。
福顺用细尖的声音道:“钟弦,皇上命你移居宛和苑。”
析叶一愣,不顾抹干净脸上的眼泪,疑惑道:“宛和苑?那不是容神医的地方么?”
钟弦的眸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归于平静,转头看向那人,问道:“为什么?”
福顺没见过这么没眼力见的男宠,但能对皇后的病有帮助的人他不敢惹,便生硬地答道:“容神医对皇上说,要治愈皇后娘娘的病,需要你这个人。”
说话间,几个侍卫走了进来,到了床边,要把钟弦抬到外面的轿子上。
钟弦抽回被抓住的左手,漠然道:“我自己能走。”
析叶忙要上前扶他,钟弦已经下了床,披上外衣,独自一人向外走去。那步速和姿态和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右臂软软地垂坠着,看上去已了无生气。
福顺惊讶地张了张嘴,——这人不是病得快死了么?
析叶追到门口,福顺想也不想拦住了他。析叶才想起自己不能随便跟去,立刻转过身弯腰求道:“公公,让我和公子一起走吧!”
福顺拧着眉头正打算一口回绝,蓦地想起南宫离好像说可以让他把屋里那个小奴才也带着,盯着他一脸委屈样琢磨了一会儿利弊,还是扭头让他过去了。
析叶兴奋地追了出去,跟着跨上了轿子。轿子正好抬起,他差点在里跌了个跟头。
析叶站稳,开心地对钟弦道:“公子,我也可以陪着你去了!”
钟弦对他的跟随没什么反应,没有做声。
析叶还沉浸在能继续跟在钟弦身边的喜悦里,凑了上去,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