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微笑地回望着他,眉目间似有几分担忧之色,开口道:“这位公子可是身体不适?”
钟弦收回目光,并没有回答。
男子也不尴尬,继续道:“在下正好略懂一点医术,不如让在下给公子看一下?”
钟弦面无表情道:“不必。”说着,一手拉过绳子,越过男子,牵着马头也不回地向马棚走去。
回到客栈门口,却见那男子依旧站在那里,微笑着等着他。钟弦也没有理会,径自越过男子进了客栈,在一张角落角落里的桌边坐了下来。
谁知那男子竟也走了过来,拉出桌下的木椅,在钟弦身旁坐下。
钟弦想没看到他的存在一样,独自要了一盏茶,一碗米饭和一碟青菜。那男子在一旁,对着小二道:“再来一壶酒,一盘清蒸鲫鱼,一盘红烧芋骨,一盘酱汁鸡,一大碗米饭。”
小旧的客栈很少见看上去这么有钱的贵客,小二眉开眼笑地“哎”了一声,点头哈腰地下去了。
钟弦一直沉默着,毫不理会旁边的人,兀自抿饮着茶。
男子也不在意,只是一手抚着折扇,一双风流的眼含笑注视着钟弦好看的侧影,唇角漾着清浅的弧度。
男子的三盘菜率先端了上来。男子并没有看店小二那副生意人独有的谄笑神色,拿过两双筷子,递了一双给钟弦,一边道:“这家客栈真是认衣不认人。公子若不介怀,就先吃在下的吧。”
钟弦没有接筷子,甚至没有看他一眼。男子也不恼,将筷子放在钟弦的旁边,又在小碟中夹了几块好肉,浸了汤汁,推到了钟弦面前。自己这才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小碟青菜终于端了上来。钟弦全然无视了眼前那只装满鸡鱼嫩肉的碟子,新取出一双筷子,开始吃饭。
钟弦吃饭的样子一直都有些像小孩子。多少是小时候总是重病厌食,被穆衍哄着吃饭留下来的习惯。先用筷子前端不紧不慢地挑起一根青菜,放入碗里。然后带着几粒米一起夹入口中,安静地咀嚼,咽下,一举一动都带着不自知的稚气。再配上一脸淡漠清冷的表情,竟丝毫不显违和,反而透出几分难得的单纯味道。
男子在一旁不由“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开口道:“公子身体虚弱,青菜淡饭更是补不了身体,在下的菜又吃不了,不如公子一起吃,如何?”
钟弦终于停下动作,淡淡扫了男子一眼,开了口,声音不愠不怒得平静:
“你们动个手都非要拖拖拉拉一阵子才有趣么?”
男子闻言略略一怔,然后抬起双眸无辜地看向钟弦道:“公子在说什么?莫不是误会在下了?在下并无恶意,只是觉得公子身体单薄又独身一人,想帮个忙罢了。”
钟弦没再多言,放下筷子,便站起身,离开了刚动了小半的饭菜,回房去了。
男子望着钟弦的背影,“啪”地一声打开了折扇,笑吟吟地自语:“果然不是一般的角色……怪不得连南宫离都没狠下心把他杀了。”
檀木质的扇骨。
雪白的扇面上,一个潇洒行草的『封』字,张狂无比。
☆、第二十五章
钟弦回到客房,将腰间的剑解下来放在榻边,然后虚脱一般地倒在床上。
终于发现现在的自己已经无力再随便透支体力,就像一口有着源源不断地下泉水的甘井,忽然间泉水全部枯竭了,甘井便成了干涸的深坑,桶垂下去了,吊上来的最多不过是湿润的沙土。
钟弦只想安静,却未想安静了二十年,忽然一下子被这么多人惦记上了。武功在的时候,被觊觎也就罢了;如今武功尽废,还有人穷追不舍,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这些人都不喜欢来干脆的,杀人夜非要杀出情趣来,总结起来无非是两个字:闲的。
左手被缰绳勒出的深痕还在隐隐作痛。今日『偶然遇见』的那个浑身上下风流中掩不住贵族优雅的华服男子,芮行南与太子的联系,芮蘩进入自己的房间后容镜有意无意的叮嘱和戒备,钟弦略微一想就知道自己此番是和朝廷扯上联系了。
钟弦在谷中二十年,江湖上的事都漠不关心,对朝廷之事更是一无所知。但他明显感觉到自从芮蘩在那日下午潜入自己房中动过自己的里衣之后,再一次看到自己的目光中便带上了隐藏不住的敌意。那个虽有着叶嫣然一样的脾气却不失身为落月宫护法的敏锐的女子必然是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什么。可是钟弦活了二十年,还不知自己身上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突然,钟弦眉心微微一紧。
他支撑着坐起来。褪去了上衣,走到离床不远的木桌前,背对着桌上的铜镜,向镜内看去。
顿住。
背部中央,赫然印着一个手掌大小的黑色麒麟。
钟弦目光一凝。
麒麟。
王族的象征。
既不是龙,和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钟弦并没有深究的兴趣。但蓦然回想起穆衍小时候也曾多次给自己洗过澡,却从未提起过背后的图案,不由微微眯起了双眼。
穆衍必然是知道什么的,那么父亲也一定知道。
钟弦忽然觉得有些疲倦。懒于再细想自己究竟和朝廷一边有什么渊源。仅仅知道有关联就够让他头痛了。总之不过就是自己的存在威胁到了谁谁,先是来刺探,接下来是埋伏,追杀。钟弦不禁有几分抑郁,都知道自己现在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还大费周章做什么?
回到床上和衣躺下,钟弦有些认真地思考起自己接下来究竟要怎么做。想避开朝廷的追捕也不是不可能,但避得一时,避不得一世。自己的存在显然对皇宫中的某个人造成了威胁,和容镜的处境完全不同。自己不死,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况且自己不可能为此而隐姓埋名找个地方躲一辈子。彻涯谷也会为此受到牵连。
但无论如何,束手待毙绝不是钟弦的风格。那怕此番即使没人追杀他以现在的身体也未必能挺过这么遥远的路途,他也不会让朝廷的人轻易得手。
头渐渐昏沉下来,时间已不早,为了第二日赶路积蓄体力,既然饭被搅了没吃成,那就睡下好了。
…
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方是五更时分。钟弦没打算久留,就着晨光穿好衣服,把肖拓给他御寒的连帽狐裘留在了房里,拿了剑便出了客栈,上马离去。
小县城不算繁华,却很是热闹。钟弦尽在宽广的大路上奔行,四周尽是平坦的草地,抑或林林总总的小摊和店铺。即使想埋伏也无隐蔽之处。
安稳地行了一天的路,已经到了离京城不远的临西郡。按这个速度,大约明日便可过了京城。
钟弦找了大一些的客栈住下,房间选在了最高的三楼。
进了客房,钟弦拿出容镜给他带的药膏,给右腕上的伤口上药。
昨日耽搁了一日,今日到了晚上才把药换了。倒不是钟弦对自己依旧处于半残状态的右手不关心,而是他原本不喜进食,饭量又小,一天都在赶路,于是午饭便带着换药一事一起省了。昨日又因临时生事而忘记。不过在钟弦的观念里,换药就像吃饭,什么时候换都没什么分别,耽搁一两次也不会有多大影响。
左手给右腕换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缠绷带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最后终于勉强系了个死结。
之后像昨日一样把长剑放在床边,钟弦并未脱衣,直接躺在床上睡了。
…
夜半时分,窗边隐约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只响了几声,随即便消失了。然而睡眠极浅的钟弦却立刻警觉地睁开眼睛。
窗正在床的侧面。钟弦向窗外斜望过去。只见窗边左侧的木栏处,投下了一片似有似无的阴影。
钟弦冷冷地看着窗外的动作,都已经选了三层,竟然还不甘心。左手从被褥下摸到长剑,暗中褪下剑鞘,握住了剑柄。
忽听一声轻微的脆响,木窗被人从外撬开了。一个黑色的人影从窗外轻轻一跃,落到地上,全然没有声响。
月光从窗口泻入。钟弦透过半眯的双眼,迅速打量着落到地面,尚未抬眼的人。
黑色的夜行衣,黑纱覆面。内功不弱,身材魁梧。
一个人。
在那人抬眼之际,钟弦轻轻合上了双眼。容色安静,轻轻呼吸着,胸口微微起伏。然而敏锐的神经却感受着黑衣人的一声一响。
暗影渐渐靠近窗边,脚步声几不可闻。
透过闭着的眼帘,依旧能感受到月光。但钟弦知道黑衣人已经从床尾靠近了。
一片死寂。
突然,直觉中一阵剑光向腿部袭来,钟弦蓦然动了,一个转身,轻巧地躲过那精准的一剑,同时睁开了双眼。
黑衣人明显一惊。但发现钟弦一分内力也无,很快恢复了镇定,举起短剑,一剑向钟弦的腹部刺去。
钟弦虽已内力全失,但武功招式却精熟于心。一个侧身再次避过那一剑,左手挑起长剑,“啪”地一声削向黑衣人的左肋。
黑衣人似是没想到钟弦竟会反击,一个不慎,被锋利的剑刃削中了肋处,因力道不够,肋骨未断,鲜血却顺着剑刃飞溅出来,在墙上迸了一路鲜红。
黑衣人发了狠,一掌向钟弦左胸震去。钟弦瞬间闪向床头,却被强烈的掌风击中了右臂!
登时,臂骨碎裂的沉闷声响划破了死寂一般的空气。
钟弦蹙紧了眉。趁黑衣人再次袭来之际,一个翻身跃到黑衣人身前,左肘一个猛力击中黑衣人持剑之手的臂弯处,衬着黑衣人那一阵酥麻的间隙,刹那间一剑刺穿了对方的胸口!
头顶传来未完的一声惨哼,接着沉重的身躯坠落在地,伴随着短剑掉落的闷响。
屋中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
长剑从左手滑落。钟弦力不从心地倒回床上。
☆、第二十六章
刚才用尽全力的动作,此刻全身像被抽空一般,再无一分力气。颓然卧在床上,目光无意落到溅上血迹的屋顶。身体因前一刻过猛的跃起而疼痛,浑身的关节都似散落得不在一处,肋骨似乎也受了曲伤,分不清哪里更痛。
只有一个地方彻底失去了知觉。
右臂被那似是用了十成功力的一掌劈断了。
钟弦淡淡地瞥了一眼右腕上的白色绷带。这下也好,右手也不必再费心治了;省了麻烦。
看来朝廷中那个人的意思是活捉,黑衣人才在开始只欲将他的双腿刺伤。后来惊然发现自己的性命受到了威胁,才对他下了杀手。
此地离京城不远,若天亮时黑衣人还未回去复命,那人必然会筹划第二次行动。
右臂上的血浸透了床褥。钟弦不得已挣扎着坐起来,从怀中取出金疮药,撩起衣袖,将药涂抹在模糊不堪的伤口上。用床边小桌上的一截短木尺勉强固定住断裂的臂骨,用绷带一圈圈缠紧。
衣袖被血迹染红了一片。钟弦不由暗恼,早知如此,就不因觉得累赘而把那件连帽狐裘扔在上一个客栈了。
略一思索,钟弦叫来了客栈的小厮,让他准备一件新的白色长衣过来。小厮见他一身的血迹和地上满是暗色凝血的尸体,吓得面无人色。钟弦不耐地冷声叫他快点,那小厮才赶紧跑去弄了一件新衣服给他,哆嗦着乱手乱脚关了门,连忙退下去了。
钟弦穿了长衣,将包裹放好。挂上剑,也不再歇息,连夜骑上马继续赶路。
右臂此刻完全动弹不得,行动愈加不便起来。钟弦用左手紧紧拽住缰绳,勉强维持住平衡,沿着僻静的小路在夜色中飞驰而去。
…
五更时分,绕了些许弯路之后,终于行至京城城下。
城门刚开。已有少数早行之人从城门进出。守城门的侍卫列成两排矗立于城门之下,手执长矛,侧附铁盾,神色端正,目不斜觑,皆尽肃穆而井然。
兵不懈怠,可知军纪威严,当朝之人必不是昏庸之辈。但相对而言就更加难以应付了。
钟弦调转马头,骑马绕过城门,进入了毗邻京城的白义县。
寻人问了绕过京城去端城的路,钟弦避开京城,沿另一条路向端城奔去。
开始的路宽阔平直,并没有什么变化。然而行了半日才渐渐发现,此县边缘处竟是人稀荒杂之地。沿途小路异常纷杂,行至中午,钟弦发现已寻不到正路了。
原本不识路,自然没有迷路一说。但往常凭着白练的记忆以及一人一马的直觉,尽管偶尔会绕弯路,终究还是很快便找到了方向。
此刻便全然不同了。
面前是并不平坦的山地。四周一片荒凉,左方是一片密盛却凌乱的丛林,右方山石嶙峋,崎岖险峭,碎沙遍地,杂草丛生。
钟弦望着两边的地形,心想,若是埋伏于此,定然胜算大增。自己从深夜赶路到现在,已是半分体力也无,全靠马在支撑。而山路崎岖颠簸,对敌方更是有利。
不过若真的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