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镜一个掌风扫过去,炉火即刻灭了。拿起药端详一阵,又闻了闻:“还好……嗯,能喝的。”
☆、往事
容镜将药舀到碗里,走回床边。伸出手正打算扶起钟弦,却发现钟弦已经坐起,上身直直地靠在墙壁上,如果忽略了苍白的脸色和愈发纤瘦的身体,一举一动仿佛没有任何病痛的样子。
容镜顿时黑了脸,一脸对病人不听话的痛心疾首的口吻:“怎么自己就坐起来了?你身子这么弱根本经不起折腾你知不知道!南宫让我来给你治,我只道按情况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结果来了一把脉才发现你居然有先天的不足之症,脉象极弱,我若再迟一刻定是救不活了!南宫离那白痴,要治不早说,害得我这三天累死累活……”说着说着,以极快频率不停变换的口型突然凝固了。
只见倚坐在床边的钟弦不知何时从他手里拿走的药碗已经空空如也。
……喂药,不应该是我做的么……
“……”容镜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应该考虑把神经削细一点了。
作为补救,容镜连忙道:“弦儿你躺下歇着吧。锅和碗我来刷就好了。”
“……”
钟弦很给面子地表情没什么变化。
容镜觉得自己已经错乱了。拿着碗和药锅瞬间一个凌空步灰溜溜地消失不见。
…
药里有安神的成分,钟弦渐渐有了困意。有关出谷后的一切已经基本理清了头绪,现在人和秘籍都已安然无事,钟弦也懒得再想些什么,便随着药力睡过去了。
…
容镜每天从早到晚都在钟弦的房中配药、熬药,随着钟弦的病情好转斟酌新的药方。时而给他把脉施针调理。但因为经脉断损,不能输入内力以治身体天生的虚弱,所以容镜对此也无能为力。
“神医到底不是神仙。”容镜声音中多了一份抑郁,“你的脉象天生于常人虚弱很多,只能靠内力来支撑,没有别的办法。”
钟弦没有说话。良久,突然道:“南宫离于你有恩?”
容镜一愣,似是没想到钟弦会突然问这个。但床上之人好不容易开一次金口,日日被冷落的容镜像捡了十万两金锭似的,两眼放光,有问必答。
不过这个问题似乎有一定难度。容镜坐下来,很认真地回忆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嗯,没错。貌似是十年前,我不慎中了毒蛊门的死蛊,『滞蛊』。中了滞蛊的人将从此停止生长,十年之后体内蛊虫长成,人便会四肢萎缩退化,然后七窍流血而死。蛊只对应一种蛊果,而无医无药可解。惟一可解此蛊的『断滞果』却被毒蛊门销毁,我师父为我寻遍中原十七山也再未找到。毒蛊门不知和神医谷有什么冤仇而对我下蛊,但其门主却在几年之后突然死亡,整个毒蛊门被灭门,我体内的蛊便更没有解掉的可能了。”
…
四年前。夜。
神医谷的炼药房中,像往常一样并没有点烛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盘着腿坐在药炉前,厚厚的蒲垫上,一手指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炉上的火。漆黑的眸映着跳跃的明亮火焰,微微闪闪烁着亮光。
渐渐,长长的睫毛一点点垂下,一分分遮上了早已失了神采的双眸。少年的头猛地一点,尖尖的下颌“咣”的一声磕在炉台上,少年刹那间睁开了双眼。
“我不困……我真的不困……”少年喃喃地做着自我心理暗示,“我真的一点都不困……啊……”
蚊子般的声音越来越细,最后又一次消失在“咣”的一声中。
少年的下颌第二十次与炉台进行亲密接触后,少年终于火了。
“他爷爷的!谁把这鸟炉台造的这么低啊!”少年愤愤地吼了一句,一拳砸在炉台上,烧红的木柴向外迸溅了几颗火星。
想到三天前那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来神医谷求“还魂丹”,抽抽噎噎地哭诉自己的儿子病入膏肓眼看就要咽气了,心里不禁一阵烦闷。
还魂丹是丹药中极珍贵又难炼做的,炼成一颗要整整七七四十九个时辰,每半个时辰还要向炉中添一次木柴旺火。这就意味着四天四夜睡不成觉。这种苦差事师父才乐得不做,他威逼利诱肖拓为他守了三夜,今晚饶是再怎么缠着肖拓也不管了,他只好熬夜守着这颗万恶的药丹。
奶奶的,少年心里骂道,等上四天那小娃娃估计也没气了,还还个鸟魂啊!再说你儿子要命,老子一晚不睡也会死的!
一边放着的小沙漏簌簌漏着沙土,眼看着又过了半个时辰,少年撇撇嘴,抓起一把木柴投入火中。
一瞬间,火苗竟“哧”的一声窜起一丈之高,刹那湮没了火中的丹炉。只见熊熊燃烧着的明黄色火焰中,投映出一个纤长的身影,黑影随着火焰微微摇曳着,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少年心中一震,运起内力强压下火焰,顺着黑影的方向,缓缓回过头。
门不知何时敞开了,一个男子立在门口。长长的黑色披风裹着纤长的身影,男子的容貌竟是惊世的美丽。白皙如玉的脸,鬓发撩起,左额角赫然勾勒着一朵血色的四瓣樱花。头上银色的月冠在月光中泛着森然的光,黑色的披风在夜风中徐徐飘动着。
少年怔忡了片刻,随即厉声道:“什么人!”
男子冰冷的声音缓缓响起:“容镜。”
像是在确认的两个字,凝寒的语气却压迫得让人难以喘息。
少年冷静地看着男子,突然一个纵跃而起,“嚓”的一声抽出腰间的长剑,向男子刺去。
男子竟瞬间消失在门口,快得几乎没看到那一闪而过的黑色身影。长剑堪堪刺了个空,容镜险些倒在地上。未及转身,刚才那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武功不错。但远远打不过我。”
容镜咬着牙持剑转过身。正欲趁男子不备下快手。下一刻,男子衣袖微动,手中的长剑竟瞬间化成粉末!
男子悠悠道:“身中滞蛊,生长停滞于六年前。你只有四年的生命了。”
容镜抿唇看着他。
男子幽邃的眸在黑暗中泛着冷冽的光,慑人的寒意直逼少年看不出思绪的双眼。
“我救你。从此以后,你,为我所用。”
…
容镜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碗里的药,一边轻轻吹着气,道:“那时南宫的《澜镜心经》已经练至第七重。《澜镜心经》极度阴寒的真气正可以化解我体内同为阴性的滞蛊。既然他不会对神医谷不利,我就答应了他。”说着眨眨眼,“不然,现在就没人能给你治病了哦,小弦弦。”
钟弦拿过药碗,一口便喝了下去。毫无变化的脸色看不出究竟听了还是没听。
容镜对此并不介意,依旧接着感慨:“不过身体的生长停滞了六年。所以永远年轻六岁,这就是传说中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我都有点后悔没让小离离等三年再给我治了!”
钟弦将药碗放在床边的木椅上,忽然道:“南宫离中过滞蛊么?”
容镜正要将药碗收拾起来,闻言身体一顿,抬头看向钟弦,目光中第一次露出了一丝不解:“没有。小离离今年二十四有余,只比我大几个月,这个是绝不会错的。不同年龄脉象会有细微的差别,蛊毒也改变不了这一点。”看了看钟弦,又道,“即使《澜镜心经》也不会有这方面影响。不过话说回来《澜镜心经》确实非常危险。练到第八重时人体内的阴寒之气已是盛极,当时南宫以体内雄厚的真气一直压制着,才未至走火入魔,只是真气反噬,散功三十日。所以才得以在试剑大会那段时日变成普通人。然而若想炼第九重,必须每日练功之时饮下半碗的纯阳之血,方能隔阴气于脉。否则,必将寒气噬心而死。彻涯谷镇谷秘籍《九炎阳谱》使人脉象及内力至阳,但却同样极难练至顶重。江湖上人无人不知钟晋的《九炎阳谱》已练至九重,而以往彻涯谷的谷主最高也不过九重而已。然而南宫却在五年前的武林大会上扫过一眼你的身手之后,便断定你此番出关必然会练至第十重。所以早在五年前,他便选中了你。”
床上之人的眸色依旧平静如水,嘴角却划过一丝极淡的冷笑。
☆、第十八章
华丽而不失清雅的寝宫内,南宫离正立在白色的屏风后,一笔一笔在雪白的宣案上勾画着。黑色的长衣随意披在身上,乌发垂落,微乱的发丝为优雅的侧影添了几分慵懒的味道。绝美的脸上神色淡淡,白皙的手臂从撩起的黑色衣袖中露出,纤长的手指轻然执笔,手起笔落,一朵朵血色的樱花跃然案上,在细枝之间,纷纷散散,缥缈如雾,却带着几分不似尘世的妖娆。
南宫离一派闲然,不紧不慢地一笔笔勾勒着。浑身散发着优雅而蕴着墨香的气质,竟似书香世家的公子,不见一丝邪气。
正点笔蘸墨,寝宫的内门被一阵轻微的声音叩响了。
“进。”南宫离冷淡地吐出一个字,冰冷的语气却没有冲淡那一脸的斯文温雅,仿佛并不是从他的嘴里发出的。
一个身着湛蓝长衣的女子走了进来。女子的容貌十分秀美。柔美的脸娇嫩雪白,唇色嫣红。淡而细的眉下,一双如水的眼眸温顺致雅。
女子走到案前,向南宫离略略施礼,恭谨道:“宫主,属下已将那三人送回彻涯谷。”
“嗯。”南宫离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手中的笔并没有停,“人醒了么?”
女子道:“还不曾醒。容公子说迷药的药效可以持续十四日,大约三日之后便会恢复意识了。”看南宫离没有回应,女子又道,“钟弦如今尚在宫中,彻涯谷谷主几日后必将来此讨人,宫主……”
南宫离像是没听见一般,截断了女子的话,问道:“那边事情有结果了么?”
女子顿了顿,道:“已经查出最后一个有牵连的人是现将退位的佟枫堡的堡主佟鹤阳。佟枫堡势力极广,并且从那之后取得皇帝信任,兼任皇商,朝廷很多用品都是从佟枫堡的商行采办的。因此佟枫堡每年的收入都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在武林之中也很有地位。”
那边对此没什么反应,依旧闲散地勾勒着樱花的花瓣。
“容家一事呢?”
“江南容家自二十四年前被灭门后,多方传闻有一子流落江湖。属下去江南严查暗访,确认那个遗失在外的婴儿当年已满一岁,也就是说要长容公子一年,应该不是容公子。”
南宫离双目微眯,提笔似是在沉思着什么。半晌,忽然道:“你确定只留下一子?”
女子微愕,随即道:“当初确是有人当场目睹一个身着黑衣的中年男人劫走了容夫人刚满一岁的男婴,那男人挟着男婴刹那间便不见了踪影,从此再无下落。剩下容家老老小小除去家仆一共三百七十一人,全都在府中找到了尸骨。”
南宫离唇角勾起一抹意义不明的微笑。
“也罢,容家一事就不必再管了。那边行动照常。”
说着一边换了一支硬毫,于砚中蘸饱了墨汁,未见思索,笔走龙蛇,转眼间一首七言绝句跃然纸上。潇洒的字迹,淋漓的词句,尽管对此已并不陌生,案前的女子还是不由得微微出神。
一幅血樱图已然完成,南宫离将毛笔放于笔洗中。女子这才立刻回过神,连忙道:“属下知道了。”
南宫离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下去吧。”
“是。”
女子刚走到门边,南宫离忽道:“去西苑木斋看看钟弦现在什么情况。”
女子脚步一顿,即时应道:“是。”随即走出门外,搭好了门。
…
南宫离走出屏风,懒懒地靠在细白玉绸的软榻上。右手从腰间摘下了一枚黑色的乌木牌。乌木牌木质如石,正面雕着繁复的麒麟纹,上方刻着一个入内极深的『渊』字,反面盘纹之间,竖刻着篆文的『十四』。
纤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乌木牌上的纹理,南宫离唇角的笑意更深,眸底的寒意却冷彻入骨。
似乎……就快开始了呢。
…
容镜嘴里吹着小调,拎着一只药锅从钟弦房中走了出来。高扬而清脆的口哨声不一会儿便引起了树上几只雀鸟的回鸣。容镜一扬脖,见数十只麻雀在松枝上叫得正欢,漆黑的双眸立刻亮了,几个“顿空指”唰唰唰过去,只听劈里扑棱几声,十几只麻雀登时落到地上。
容镜喜滋滋地看着地上的鸟,笑得甚是得意,咽咽口水自语道:“老子的胃委屈这么久,终于有野味吃啦。”
正说着,抬头见了迎面走来的湛蓝长衣、容貌秀美的女子,眉眼一弯,笑道:“哟,芮蘩小娃娃来啦,快给容爷爷吧这些野鸟去厨房收拾收拾炖个野味汤来!”
芮蘩原是洛阳思风阁阁主芮行南的三女儿,如今不过十□岁年纪。因生得极美,武功又高强,江湖人称『玉面凤凰』。在五年前同父亲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