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轻描淡写地道:“副统来我帐中,想必是大单于的授意了。”
“是。”余光觑见旁边有张胡凳,张猛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坐了下来。
“那大单于可是向副统说了什么?”
张猛一滞,却未开口回答。莫云笙也不以为意,自顾自答道:“想必是他与我之间的一番交易了,我猜的可对?”
“是。”
“副统以为如何?”莫云笙目光盯着自己的双手,语气中听不出半点情绪。
“公子以为如何?”张猛立刻反问。
“如何?”莫云笙轻笑,嘴角挑起的弧度似讽似嘲,“北燕与南陈、与匈奴皆为死敌,若是被两方夹击,腹背受敌,必定疲于应付。陆啸向来为容熙所顾忌,若他再不能保玄韬军立于不败之地,便是给了皇帝一个收回军权的绝佳借口。便是再不济,我也能脱离了这男宠之名,从此江山之广,大可去得。这般天大的好处,就这样眼睁睁地推掉,才叫愚不可及。”
愚不可及……果真是愚不可及。
“公子当着一个北燕军人的面说出这等话来,不觉得不妥么?”张猛沉声道。
“如今你我在这匈奴帐中,不过是两个阶下囚罢了。副统难道还抱着有朝一日能回去的想法?”莫云笙神色淡淡。
“将军待公子一片真心……”
“真心?不是他陆啸连破三关兵临献阳城下,逼着我南陈皇室割地赔款和亲,我又怎能沦落到这等地步?”
“公子若是铁了心要投靠匈奴,我也无可奈何。”张猛与他相视,目光坚定决绝,“哪怕拼了这条命,也要杀了公子。”
“副统眼下重伤未愈,还是少动肝火的好。”莫云笙嗤笑一声,起身向帐外走去,“莫云箫现在便去谒见大单于,之后副统就算是想动手,怕也只是有心无力了。”
“公子既然早已打定了主意,又何必来诳我一番。”张猛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叹道。
掀着帘子的手臂一顿,莫云笙没有开口,抬步离去。
帐篷外面守着的匈奴士兵见他出来,并不惊讶;两个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其中一人便示意莫云笙随自己前去萨尔哈所在的王帐。
他所关押着的帐篷原本便在王庭中央,离王帐自是相距不远。莫云笙跟在士兵后面,对于四面八方投来的打量目光视如不见,坦然自若。
时过境迁,他亦是如自己所愿而今非昔比,一年之前在玄韬军中脆弱敏感的少年皇子,如今已是再看不到半点痕迹。
只可惜这蜕变还不够彻底,他依旧存有不切实际的天真与想当然,所以才落得眼下这个境地;他依旧未学会将一切估算出价值后放在秤杆两端称量比对,所以还留存着那一条矛盾得有些荒谬的底线。
玄韬军中那个男人究竟在做出决定的原因之中占了多大的分量,他已经懒得去费心思考量。
士兵将他带到王帐之外便离去了。门口的守卫士兵用匈奴语低声禀报,片刻里面便传来了大单于的声音:“让他进来。”
莫云笙进入帐内之时,萨尔哈正歪坐在那张包裹着柔软毛皮的宽大椅子上,面前随意摊开着几份军报。见他进来,男人也不避讳,随意将纸张扫到一边,以手支额,懒洋洋问道:“这么快就想好了?”
“谢大单于美意,莫云箫恕难从命。”莫云笙拱手道,一字一句清晰有力,没有半分迟疑。
萨尔哈脸上虽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嘴角的弧度却悄然敛去。他面无表情盯视了莫云笙许久,再开口,却是带了贬低与轻蔑。“原以为你是只雄鹰,却没想到已经成了被北燕驯养的家雀。”
“南陈太子,一国储君,原本是多么高贵的身份?如今却是个以色事人的男宠,在别人身下承欢。不过短短一年,国仇家恨就全部抹平,那北燕皇帝可真是赚了。陆啸的床上功夫就这么厉害,将你伺候得如此舒服?”萨尔哈起身,自桌子后面绕出来到莫云笙面前,紧盯着他的眼睛,“殿下,这不叫愚蠢,这叫犯贱。”
“道不同不相为谋,仅此而已,与北燕南陈两国之仇无关。”莫云笙神色平淡,仿佛对方说的不是自己一般。
“仅此而已?”萨尔哈眯起眼睛,冷笑道,“你若是安分,便不可能出现在这
战场之上,更不可能被我俘虏!你混进玄韬军究竟是什么企图,自己还不清楚么?一面大义凛然地拒绝我的援手,一面又随时准备着在背后捅陆啸一刀子,太子殿下,您可真是虚伪的很呐。”
嘴角上挑,莫云笙眼中不见丝毫温度:“大单于谬赞。”
萨尔哈深深看着他。“算了。”男人突然一摆手,向座椅走去“多说无用,我也省得啰嗦。陆啸那人在战场之上根本就是六亲不认,等到被他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你自然会知道拒绝我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况且”他回过头来,笑得颇有些恶劣,“在那群将勇烈侯奉若神明的士兵面前被抖落出喜欢男人的事情,看看陆啸会有什么反应,倒也不错。”
☆、第四十章 射杀
事情果然不出乎大单于所料,五日后两军对阵之时,被带到匈奴人阵前的莫云笙顷刻间成了双方将士瞩目的焦点。
马匹的缰绳在萨尔哈手里,任由他牵着前行。即便双手自由,莫云笙也并不认为自己有任何能从男人眼皮底下逃走的可能。而对面虽然依旧沉默、气氛却明显比往日浮躁了些许的北燕军队,还有即使距离过远而不得见、却依旧能感受与想象得到的打量神色,更是令他觉得如芒在背。目光下意识投向中军之内猎猎飘扬的那面大旗,仿佛是希求能看到旗下那人如今是何样表情。
离敌军还有七百步,萨尔哈勒住缰绳。这是个很微妙的距离,玄韬军中的制式长弓只有四百步与六百步两种射程,若对方猝然发难,他完全有时间退回己方阵营之内;喊话也将将听得清楚,不会影响交流。更何况他已经亲身做出涉险之举,陆啸若是拒绝出面应对,无疑会对玄韬军士气造成极大的打击。
“陆啸向那容家皇帝讨了你一事,玄韬军的普通士兵们并不知情吧?我若是在这里将你是南陈皇子的事情抖落出去,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恨不得杀你而后快,免得玷污了他们心目中神明一般的将军呢?”看着莫云笙因为自己的话身体骤然僵硬起来,大单于嘴角咧开一个有些恶劣的笑容。将视线投向对面的军队,男人朗声道:“勇烈侯,何不出来一见?”
军队依旧沉默,片刻,盔甲摩擦的整齐声音响起,士兵们向着两边分开,全副武装手提长槊,骑着高大黑马的男人终于越众而出,前行一段距离,站定。
此时两方相距不过五百步之遥,已经能看清彼此的轮廓。男人的大半张脸都掩盖在盔甲投下的阴影之内,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与紧紧抿着的嘴角。不用细想便能猜到陆啸现下是何等神情,莫云笙下意识握了握拳,掌心湿淋淋的全是汗水。
自作主张地投军,为敌方所俘后又被轻而易举地揭开了身份,带到两军阵前成为胁迫的筹码。在那人眼里,自己该是何等的荒唐可笑,狼狈不堪。
“退回鸣沙镇,明年开春冰雪消融之前,不得踏入草原一步。”萨尔哈的声音懒洋洋的,嘴角还挂着笑,浅褐色双瞳却已习惯性眯起。没有任何废话,男人开门见山,直入主题,“反正你们已经将普赫打残了,对皇帝也有了说辞,如何?”
“玄韬军既然出击,便绝无退兵的可能。”陆啸斩钉截铁地回答,声音冰冷淡漠得不似真人。
“只是暂且
退兵,又不是让你班师回朝,这也如此困难?”萨尔哈全无被人拒绝的不快,“放过了一次对玄韬军士气打击的绝妙我的情报有误机会,我已经是在做亏本买卖,侯爷就这么不肯通融?难道是……”手指放在弯刀柄上敲出轻快的节奏,“太子殿下在你眼中根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物,不值得为了他付出分毫?”他的笑瞬间变得冷酷起来,“那么就算我在这里砍了他,侯爷也不会有半点反应吧。”
陆啸没有开口。将长槊挂在马背上,他取下了负在身后的大弓。
“你猜猜……他想杀的是谁?”耳畔响起大单于带着调侃意味的低语,莫云笙却无暇顾及分毫。他的目光紧紧随着男人的动作而移动,搭箭,拉弓。
然后,在阳光下闪烁着寒芒的箭矢尖端,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数万人所在的战场之上一片安静,风吹过枯草发出瑟瑟声响,听在耳中格外清晰。
咚。咚。心脏跳动得越发剧烈,几乎要从胸腔中蹦出来。头脑一片空白,莫云笙像是被方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动不动地僵直在马背上,怔怔看着箭簇上反射的闪耀光芒,浑然不顾它会刺伤自己的眼睛。
全铁所制的弓身弯折出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弧度,绞着铁丝的弓弦不堪重负,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男人的手臂因为过分用力而微微颤抖,可羽箭所指的方向却始终稳如磐石,未曾有丝毫动摇。
“嘭!”空气爆裂的一声轻响,随着手指的松开,箭矢呼啸着,朝着五百步之外的人影扑去。
时间在一刹那似乎无限放慢,莫云笙看着那一点寒芒与自己慢慢靠近,再靠近。心跳奇异地渐渐和缓下来,他仿佛解脱般呼出胸腔中可能是最后的一口气息,闭上双眼——
“啪!”
还没来得及完全闭合的眼睑在下一刻惊诧地睁开,匹练般的雪亮刀光闪过,恰在尖端离胸膛不过一尺的距离砍上了箭杆,堪堪截住其去势。身下的马匹后知后觉地嘶叫,却在出刀者一声吆喝与缰绳的拉扯下乖乖安静了下来。
匈奴的大首领轻喘着,显然先前截下陆啸的一箭也耗费了他不少的心神。嘴角再度扬起,他清了清嗓子,向着对面依旧保持着箭矢射出时姿势的玄韬军统帅扬声道:“看来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既然如此,我只能期待来日在战场上与侯爷兵戎相见了!”说罢,他不再多费唇舌,调转两匹马的方向,朝着己方阵营毫无防备地离去。
转过身时,余光瞥见那人缓缓放下的手臂,笑容里更添了几分愉悦与得意。
比起将对方有断袖之癖的事情大肆宣扬的下作手段,这样打击玄韬军的士气显然更合他的口味。
战神战神,可他陆啸毕竟是人,不是神。
这一战,是他萨尔哈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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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帐中一盏油灯,灯火如豆。
周围已收拾干净,所有曾经有人居住过的痕迹都已被抹去。桌上除了那盏油灯,便只剩下一个巴掌大小的锦囊,褪了色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手指搭上锦囊,略一迟疑,扯开了系在口上的绳子。探指入内,取出一件物事。
木牌看上去有些年头,边角圆滑,显然是曾被人常常握在手中把玩。一道裂痕横亘,曾经被劈成了两半,却又被小心翼翼地黏合了起来。下凹的字迹被已凝成了黑色的斑斑血迹弄得模糊不清,依稀只能看见最上边并排的两个字。
陆,袁。
不自觉描绘着笔画的手指猝然停下,仿佛从回忆中猛然惊醒一般,以比先前快了许多的速度将木牌再度装回锦囊,系好带子,贴身放入怀中。鬓发花白的男子不再做丝毫停留,俯身吹熄灯火,迅速而无声地走帐外。
夜幕之下的军营如同一只沉睡的巨兽,沉默却富有威慑力。男子翻身上马,驱策着马匹向伤兵营后方的边角小门而去,被厚布包裹着的马蹄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角门已开,旁边无人守卫。男子嘴角轻扯,却在笑容形成之前变换了脸色。他盯着那黑色的人影从暗处步入月色之下,看清了对方是谁,不禁有些惊讶地挑高了眉毛。
年过半百的玄韬军副帅没有答话,他打量着马上男子的装束,叹了口气后问道:“袁公子身着夜行衣,腰间佩剑,单枪匹马,这是要去哪里?”
“袁某的行踪,似乎并不需要向孙将军时时报备。”袁初早已收起先前的诧异,神色冷淡地回答。
“你想去救莫公子?”孙瑜的双眉已打成了结。
袁初却没有回答。他抬首望向中军帅帐所在之处,似是毫不相干地问道:“今日交锋,陆啸落了下乘?”
孙瑜面色一紧,片刻叹了口气。
袁初复又回过头来看着他,一声轻笑:“
事已至此,孙将军难道还放心将莫云箫留在匈奴军中?且不说他会扰乱陆啸心神,今日已见到陆啸对他动了杀心,他就是向匈奴人倒戈相向,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原本便是南陈皇子,想指望他为北燕死守气节,岂不可笑。”
“明诚能杀他一次,便能杀他第二次。”孙瑜反驳着,底气却有些不足。
“第二次?”袁初的声音里带了些讥讽,“只是第一次便让他下了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