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挥手道:“来
人,为太子殿下备马。”
立刻有近卫牵来一匹枣红马。莫云笙看着那比自己还高了半头的庞然大物,紧扣进掌心的指甲又深了几分,轻吐出的声音已是微微发颤:“启禀皇上,云箫不会骑马。”
北燕尚武,就算是文臣,也大多粗通,略懂骑射。眼下众人个个骑马,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大臣才是坐轿而来。容熙似是听到什么稀奇的事情一般,惊讶道:“你身为太子,竟然不会骑马?”随即又感叹道,“一国储君尚且如此培育,这南陈朝中该是何等重文轻武,无怪三道天关都挡不住我北燕铁骑!”
群臣纷纷附和,或赞皇上英明,或言陆啸骁勇。容熙看向沉默而立的少年,微笑道:“太子殿下,朕说得可对?”
指尖已沾上了温热濡湿的液体,莫云笙却恍若不觉。已失去了血色的唇上一道清晰可见的深深齿痕,少年垂下头去,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勉强吐出六个字来:“皇上……所言甚是。”
“给太子殿下备一顶轿子,跟随在百官之后入城。”容熙这才似满意了起来,调转马身,众臣已自觉分至两边让开道路。“陆啸,随朕一同入城!”他招呼了一声,率先离去。
“末将遵命。”陆啸简短应道。目光微转扫过依旧站在原地的莫云笙,男人眸中涌起几分异样情绪,只一瞬,便被很快压下。“驾!”似是要下定决心,他狠狠地一抖马缰,追随容熙而去。
☆、第十四章 交锋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当仍是一头雾水、被人领至一顶轿子之前的常宝掀开轿帘之时,见到的便是莫云笙面色惨白,半阖着眼睛靠在侧壁之上。小内侍顿时大惊失色,急忙钻进轿子之内;好在里面空间够大,装两个半大少年毫无问题。他一进去,早就在旁等候的轿夫便将轿辇抬起,缀在队伍末尾向着上洛城中而去。
听到常宝的声音,莫云笙终于慢慢睁开眼来,目光却是空洞无神,涣散着不知飘向何处。这副样子可吓坏了常宝,嗓子里立刻带了几分哭腔:“殿下……”
“常宝,我的腿动不得了。”莫云笙开了口,声音沙哑,有气无力。小太监连忙掀开他袍服下摆,只见膝盖处被雪水洇湿了一大片,混着泥泞,狼狈无比。手炉没有带过来,常宝连忙将他的腿抱到自己膝上,用双手捂着少年的膝盖,慢慢按摩揉捏。
此时队伍已进了城。正值年关,又逢大军凯旋,全城上下自是张灯结彩,喜庆非凡。外面欢呼叩拜的声音透过木板传入,这冷冷清清的轿子之内竟仿佛自成天地,与外界毫不相干。莫云笙将身体缩进一个角落中,盯着轻微摆动的轿帘出神。
还在南陈的时候,每年除夕当晚,那位视他于无物的父皇自然是要与皇后及太子一同宴请百官,共同庆贺的。也只有这一夜,知道皇帝肯定不会来胧华殿过夜的柔嫔才会死了盼望的心思,转而忆起自己还有个儿子。虽然对父皇风流薄情喜新厌旧的例行哭诉他已听得麻木,但辞旧迎新之刻来自母亲的一个拥抱,却是当时尚在黄口之龄的他最为美好的回忆。
这仅剩的一点点温暖,如今也被无情地掠夺。莫云笙只觉得自己的前方是一片毫无尽头的灰暗,看不到半点出路。
以容熙与陆啸为首,文武百官沿御街而行,很快到了皇宫。容熙乘金辇离去,众臣下轿马,步行而入,不多时便到了崇德殿。
崇德殿位于北燕皇宫正中央,乃皇帝临朝受贺之所。此时内里大致布置完毕,百官按阶位依次序入座,静候皇帝驾临。
如此场合常宝自然不能随侍,莫云笙在一个年轻公公的带领下,于下首一处不起眼角落坐了。不论有意抑或无意,北燕皇帝必定对他不屑一顾,轻视冷落,这是少年经过先前遭遇早已料到的事情;如此他也乐得寻个无人注意的地方,免得再受那众人瞩目的折磨。
陆啸位于左列第一位,居武将之首。他对面坐着方少涯,而容熙御座旁边还有一空置的
座位,却不知是为谁所留。男人的目光在殿内逡巡片刻,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周围人都在低声交谈,只有莫云笙孤零零地坐着,反倒显得十分醒目。
手指在面前桌案上轻轻叩着,发现自己无法将目光自莫云笙身上移开,陆啸不由得有些情绪焦躁。连日行军对其不闻不问,他以为当初那称得上匪夷所思的念头早已消失;可看到少年被容熙刁难嘲讽之时,他才恍然醒悟。那些心思只是暂时被埋藏在深处,只需要一点因由便如同野草一般疯长起来,势头比先前更加迅猛,一发不可收拾。陆啸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将思绪转移到眼前的宴会上来。
他虽然常年征战在外,对这朝中倾轧却并非一窍不通。先抛开武将不提,单论这文臣首辅之争,自通和朝以来便是腥风血雨十足。容熙登基之后便将方少涯自布衣之身一举擢拔为右相,当然会引起左相李文盛的极大不满。李文盛居相位数十年,朝中经营深厚,党羽众多,又控制着监督百官及进谏皇帝的御史台;若是不将其压制乃至铲除,容熙的令行禁止在朝中显然会遭受很大阻力。而作为容熙嫡系的,他显然也是李党打压攻讦的首要对象。
而这场宴会与作为主角的自己,说不定就是自容熙登基以来与李文生进行的第一场暗地交锋。
同僚纷纷起身,陆啸自沉思中惊醒过来,与旁人一同恭迎皇帝。容熙已脱下戎装,换了天子衮冕,威仪十足。示意百官落座,他率先举起酒樽,欣然道:“此番勇烈侯两战大捷,功绩彪炳!众卿随朕一同,愿我北燕威名远播,江山永铸!”
百官齐齐应和:“威名远播,江山永铸!”
歌舞齐发,珍馐佳肴依次呈上。在皇帝宣布不必拘礼之后,宴会才真正算是热闹了起来。容熙果然如同他所说的那般兴致高昂,与陆啸两人一问一答,竟是相谈甚欢。
“爱卿功勋卓著,真可谓国之股肱。”容熙微笑道,“传旨,赏勇烈侯白银万两!”手向下虚压制止了陆啸的起身称谢,“这白银原本便是你从南陈得来,给你一份也是应该的。”
“启禀皇上,依老臣之见,不如先用这白银赈济丰郡的数万百姓,再来论勇烈侯的功过不迟。”一个令人不快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左相李文盛站起身,向着容熙一拱手,慢吞吞道。
先前还气氛随意的宴会,瞬间冷清了下来,无人开腔。下面的朝臣看着皇帝一下子变得难看的脸色,悄然与相熟之人交换一个眼神,彼
此都是心道:来了。
若是论起左相与皇帝的恩怨,还要将事情追溯到先朝。当年通和帝容睿为皇子时,为争取夺嫡筹码而娶右丞相孙恒之女为正妃,登基后立为皇后,嫡子容煦为储君。孙恒行为跋扈权倾朝野,已是左相李文盛又袖手旁观想要渔翁得利;容睿不得已之下只得为李文盛搭桥铺路,两方联合之后,才堪堪与孙恒分庭抗礼。
如此说来,李文盛虽是同样心怀鬼胎,却也算帮了通和帝的忙;然而容睿不甘心如此饮鸩止渴,因此又一手提拔了平民出身的陆文远,将原本被右相掌控的军权狠狠割了一大块出去。不过在朝堂之上,李文盛为了制衡孙恒,还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原本事态一切正常,通和二十三年孙恒病逝,容睿除其党羽,黜皇后,废太子;右相之位空悬,留下来给已是承继大统不二人选的容熙当做施恩的筹码。谁知容熙登位后,罔顾大臣的一片反对之声,直接将方少涯提拔为右相;李文盛原以为自己能坐上首辅之位,却没想到是给他人做了嫁衣,顿时大为光火。他当年在通和帝放任之下网罗了不少党羽,如今在朝中已成了一番势力;再加上容熙当初施权宜之计娶其侄女并立为皇后,使得李文盛越发骄纵恣意,不将皇帝放在眼里,俨然成了第二个孙恒。
如今容熙登基不过四个月,虽然文有方少涯武有陆啸,但毕竟根基不稳;面对又一次皇权与相权之争,朝中依旧有不少大臣持观望态度。听到左相发难,众人不约而同住口噤声,静观事态发展。
“左相此话何意?”容熙面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旋转着手中的酒杯,淡淡问道,声音不含任何情绪。
“回皇上,勇烈侯平废太子叛乱之时,于丰郡大肆杀伤平民百姓,有伤天和。”李文盛耷拉着眼睛,拖长了腔道,“臣斗胆请皇上对勇烈侯略施惩戒,以求安定丰郡数万无辜百姓的魂灵。”说罢拱手一揖。
“启禀皇上,臣完全同意左相之见。”又一人站了起来,果不其然,正是御史大夫严铮。“叛乱初平,民心浮动,如今丰郡一带已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若是对此事置之不理,恐怕会生出变故,还请皇上三思。”话毕,竟也是深深一揖。
众臣面面相觑。容煦强行征召丰郡百姓入伍之事满朝皆知,虽说陆啸采取的态度过于铁血冷酷,但考虑到当时局势紧急,似乎也无可厚非。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全凭皇帝如何判定;然而看左相这架势,竟是硬逼着令皇上承认陆啸嗜杀
之罪了。
容熙单手拄着额头,面色沉寂看不出半点喜怒,淡淡道:“两位爱卿怕是多虑了。如今叛乱已定,丰郡正是休养生息之时;百姓既然盼望安居乐业,当然不可能自寻麻烦。”
李文盛却不依不饶:“即便事出有因,然而如此大肆屠戮我北燕子民,玄韬军必定会失去信服力。勇烈侯身为一军统帅,难辞其咎。百姓未必知晓其中缘由,若是朝廷不给个交代,恐怕会失去民心。皇上,究竟是不是老臣危言耸听,您心中自然有数。”
单看这番话,也是有几分道理;此言并非出于自己,也算是给了他一个往后敲打陆啸的理由。然而这话却是从李文盛口中说出,又让容熙怎能不揣测到这老东西忧心朝廷是假,排挤陆啸才是真。再加上他与严铮二人竟是在这国宴之上公然给自己落了面子,年轻帝王心中自是不快得很。手指在龙椅扶手之上不紧不慢地敲着,容熙的目光逐一扫过面无表情的陆啸,咄咄逼人的李文盛和他身后的严铮,以及下面一片噤声的满朝文武。
崇德殿内一片沉凝,虽是寒冬,但在这四处点了炭火的大殿之内,依旧有不少人流下汗来,却不知是被热的,还是被这压抑的四周所震慑的。
莫云笙在角落之中冷眼旁观,北燕朝堂之上的厮杀博弈,与他倒是没有半分关联。只是这被如今南陈畏为洪水猛兽的敌国竟然也不是铁板一块,新皇与旧臣之间已经撕破脸到此等地步,倒是令少年有些惊讶。
他犹自走神,殿内依旧一片寂静,够资格发言的不想说,不够资格的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沉默仿佛将要把人逼疯,就在此时,大殿门口突然传来一声轻笑,是个青年男子的声音:
“哟,怎么都在这儿干坐着不吃东西,难道是特地在等本王不成?”
☆、第十五章 幻灭
终于有人破了这难以忍受的局面,众臣如释重负,齐齐转头,向声音来处看去。
殿外阶上站着一人,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碎金簪冠,白玉腰带,锦衣轻裘,当真是贵不可言。视其眉眼和容熙竟有三四分相似,皆是俊逸出众,只是笑容轻浮散漫,倒败坏了那一份气质。
容熙见了此人却是面色稍霁,坐正了身子道:“朕明明派人告诉了你时辰,竟然还是迟来了!”话虽是训斥,语气中却并无多少责怪之意。
那男子却不怕他,嬉皮笑脸道:“昨日有人送来了个倌儿,唇红齿白,曲儿唱的好,腰也够软够韧。臣弟流连温柔乡却是忘了皇兄,一会儿定要自罚三杯。”
这崇德殿是何等地方,国宴又是何等场合,此人竟是口无遮拦;身为皇族,言谈也是粗鄙不堪。众大臣却没有多少惊讶神色,显然已是习惯了这位王爷的所作所为。
容熙笑骂道:“放肆!拿朕和那小倌作比不成?还不过来坐下!”
男子夸张地一缩脖子,抬腿跨进了崇德殿内。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倒是自在无比,经过李文盛身边时,还伸手拍了拍左相的肩头:“李大人站在这儿干什么?没得挡了舞伎的路!”
李文盛听了这话,脸色立刻青一阵白一阵,精彩无比。他肚子里一把火腾得老高,却没法和这荒唐王爷计较,只得忍气吞声,拱手道:“老臣见过越王!”说罢一甩袖子,径自入了席,严铮紧随其后。
这越王却是毫不在意,径自走到御座之下空着的座位坐下。容熙看着这一切,面色不显,眼中却是掠过一丝深意,挥手让赵德海命人继续献上歌舞。
刚刚见情势不对而悄然退下的乐师歌女又上得前来,继续表演助兴。然而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