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他手势轻重,若想冲开本来不难,只是心乱如麻,真气难以汇集,冲了几次都半途而废。
两人斗了半支香的功夫,以孟子攸这样清雅高华的人间神仙,练的上乘武功向来以气运拳,兵不血刃,极少拳脚来往,白雁声忽觉一阵反胃,丹田刺痛,正要开口说话,“哇”一声竟然呕出一大口血来,后退数十步,容色疲惫。
孟子攸哼一声,不依不饶,手里白练一晃,又飘身而上。
忽然一声乐音,排空冲霄,孟子攸手里银鞭威芒一暗,他身势一顿,扭头往马车看去,车里放着他随身之物,名为九霄环佩的古琴,不由皱眉道:“小九,你动我的九霄环佩做什么?”
他话没说完,白雁声目中精芒迸出,乘势再上,又与他缠斗在一起。
红莲要往马车移步,忽听子莺在车内低声道:“别过来。”说话间琴音不断,悠悠不绝。
红莲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将背后负着的一物抱到面前来,是一把紫檀琵琶。手里拨子向琵琶一拂,一串悦耳琴音流淌出来。她虽站着不动,但弹琴姿势极为优美,曲调婉转,夜晚听来缠绵感人。
琴声清淡冲和,琵琶鸣珠碎玉,单听起来都赏心悦耳,此时和在一起,不但不能相谐,反而处处相克,好似千钧压物,刺耳晕眩。
红莲手下忽然疾快起来,十指如飞,抡指拨剌看不分明,曲调更是拔高一个声调,山林之中扑啦啦惊起无数夜鸟野兽,四散而逃,琵琶上镶嵌五彩鈿箩,反射莹莹月光,越发刺眼涨目。
子莺在车里咳嗽一声,微弱道:“红莲,你莫忘了你的琵琶是谁教的。”他说话间琴音仍是不绝,待他话说完已是七弦大涨,余音徘徊。
红莲手里一顿,琵琶声一弱,她面上一惊,只听”啪啪“两声,琵琶弦已拨断,玉音骤绝。红莲倒退两步,嘴角流下一道细细血线。
孟子攸收了手里银鞭,落在马车旁边,待要伸手来拂青稠棉帘,忽听子莺重重喊了一声:“哥哥,住手吧。”
孟子攸一只手停在半空中,萧疏清匷,半晌才收回,轻声道:“阿宝,你知道吗,碧鸳生了个大胖小子,她很想你。”
子莺默了一默,道:“如此,恭喜哥哥后继有人。”
孟子攸提到故人原本要动他的回意,不想得他这一句,嘴里溢出一丝苦涩之味。转头看倚马而立,呼呼喘气的白雁声,道:“你武功里有北地的招式,祖上是淮南侯白简么,倒也不俗。不过你的剑不好,我这把太虚剑你拿去用吧。”说着解下腰间的宝剑掷于他。
白雁声接剑在手不知该不该回一句,得君一赞,白某幸甚。
好在孟子攸也不用他回,又道:“求田问舍,原无大志,掀天揭地,方是奇才。你要记得自己的誓言,我弟弟就托付给你了。”他说这话时眼底眉梢闪过一丝笑意,白雁声这才晓得,方才种种不过是试练,不由苦笑连连。
孟子攸又转身向马车道:“你想必已经知道了,主公下了格杀令,你今后还是易容改名行世的好。车里有备好的文书籍注,你一切小心。”
他行事如此周到体贴,连白雁声都觉眼红,不知子莺为何如此心冷如铁。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六章
孟子攸道:“阿宝,你用雷震的春雷琴想必不趁手,我这把九霄环佩你从小就用惯了,仍旧给你用……”
孟子莺在马车中生硬打断他道:“大公子,就这样吧,从此之后山水不相逢。”
孟子攸怔在马车旁,目光比之悠悠月色更甚哀伤。白雁声看了也觉不忍。
须臾红莲解下白马身上的车套,孟子攸牵了一匹在手,忽然走近马车车窗,用子莺才能听见的腹语传声与他,道:“阿宝,听我一言,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子莺亦是以腹语答道:“一炬引之,万火相赴,其爱如故。”
孟子攸有片刻失神,旋即收敛,翻身上马一纵缰绳,白马四蹄踏地掠风而去。红莲骑着另一匹白马也追着去了。远远地听见林中风声,似吟似叹:阿宝阿宝,不知谁家方能珍怜珠惜,待你如珠似宝。
万籁俱静之时,白雁声忽觉面上微凉,抬头一看,夜空中竟然洋洋洒洒飘起了鹅毛大雪,映照着溶溶月色,巍峨城墙,分外壮丽。
他走近马车,刚要掀起青稠棉帘,只听子莺道:“别掀,让我静会,我眼睛肿了。”
白雁声哭笑不得,半晌问道:“阿宝是谁?”
孟子莺道:“阿宝是我。孟家子嗣众多,同辈皆以字行于世,长辈按排行称呼,我排行第九。阿宝是我的乳名,只有我娘这么叫我。”
白雁声到这时才知道他单名一个飞,子莺是他的字,于是又问道:“碧鸳是谁?”
子莺道:“我母亲的婢女,我走了后被我哥哥纳了宠。碧鸳十一二岁时是大夫人的丫头,和大夫人顶嘴,下雨天被罚跪在泥地里。我娘看见了,问:胡为乎泥中?碧鸳答: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前一句问话出自《诗经·式微》,后两句诗出自《诗经·柏舟》。粗粗两句就勾勒出一个浸染翰墨书香,俏皮可爱的丫头模样,白雁声不禁绝倒,拍手道:“好一个孟家诗婢。”想一想孟子攸连一个曾经服侍过子莺的下人都如此照拂,于是道:“你哥哥待你不坏么,你为何……”被子莺出声打断道:“你不知道他有多可怕。我有多恨他,就有多恨我自己。有恩必有威,今夜他能这样干脆放我们一马,来日必有后招。”
确实,大过年的不在家里温香软玉抱满怀,千里寻弟却无功而返,白雁声也颇觉费解。
两人一时无言,此时城门未开,大雪一刻不停,白雁声倚在马车上靠壁而坐,忽觉自从崇明十三年离家以来,未曾有过这样安静平和的时刻。此时心有所感,而情无可依,白雁声情不自禁将手探入车里,被孟子莺一双微凉的手捂住了。他眼角一片雪花融化了,留下一道水痕,从没见过他那样的表情,似哭似笑对子莺道:“你见过我妹妹雁蓉的,只可惜雁蓉先去了,再也看不见清平人间,再也不能和我们一起畅快人生了。”
孟子莺知道他们兄弟相逢令白雁声想起了亡妹,不由轻声道:“雁声,雁蓉妹子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我在这里,我会代替她陪着你的。”
两人寒夜之中隔着一层车帘相互依靠,不知不觉睡熟了。
大雪一下就是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清晨,邕京的百姓出门一看,满地碎琼乱玉,好似银妆世界,玉碾乾坤。
白雁声午前提了一壶好酒到孙叔业兄弟的院中,进门一看,两兄弟对桌儿坐着,一个看兵书舆图,一个翻账册算筹,大笑道:“好没趣味的两人,这般良辰美景竟然虚设。”
孙季仁上前接过酒壶,掀开盖子闻了闻,喜形于色:“好酒,二十年的女儿红。”说着就进屋去搬炉子预备烫酒来喝。
孙叔业待他坐定,轻声问道:“如今年节已过,明公是去是留,宫内还没有旨意下吗?”
白雁声立时道:“今日只可谈风月,不宜及公事。”见孙季仁果然折腾出来一个摆着果碟的小几,一个红泥小炭炉,扬眉笑道:“使我有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
孙叔业穿着湖蓝斗纹锦的袍子笑而不语。孙季仁抬头问道:“怎不叫子莺兄弟一起来喝酒?”
白雁声摆手道:“他有事,一早出去了。”
于是大开轩窗,院中雪景一览无余。三人你一杯我一杯喝个不停,一坛酒眨眼见底,孙季仁大敞着领口散着酒气,道:“若有苼簧盈耳,罗绮穿林,则倍添韵致。”
孙叔业正对着院门口,远远看见家里下仆踏雪而来,便笑道:“这不来了。”
白雁声转过身来,下仆递上一封名刺并一个请柬,道:“工部尚书李文博家中来人,请主人晚上赴宴。”
白雁声面色微变,孙叔业看在眼里,只听他道:“你告诉来人,就说我晚上有事不能去了,另备份土仪让他带着。”
下仆领命正要离去,孙叔业忽然道:“等等,那李家人还在外面吗?”
下仆答了声是。
孙叔业转而向白雁声轻声道:“将军,听闻李大人是贵亲戚,好歹让人家见一见真佛面。”
白雁声勉强点头道:“让李家人过来吧。”
下仆自去。孙叔业见白雁声还是面色不善,小心问道:“将军立足未稳,根基不牢,此时京中有亲戚,好比有座大山可以依靠,奈何是这般水火不相容的情状?”
白雁声经他一说,方收敛了神色,轻叹道:“你有所不知,这座山只怕是冰山。”于是就简单将李家结亲又悔亲,以及自己上京李文博反避之不见的种种恩怨渊源说了一说。
孙叔业倒吸一口凉气,不想李文博是如此反复势利之辈,难怪白雁声在京中月余,也不曾去他府上打点盘桓。只听白雁声又淡淡道:“李家小姐后来嫁了段晖的儿子。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但当求之以道义。他们与我原不是一路的。”
孙叔业沉吟半晌,道:“将军,这一月来,李府不曾露面,定也是考虑到有过这段恶缘。今日舍得一身剐印丈厦牛氡亓碛絮桴危故歉惚∶娴暮茫暇雇佟!
白雁声略点了点头。
须臾见下仆引了一个小青衣而来,那人在廊下伫立,心神不宁,偷眼打量廊上三人,年纪相仿,一时拿捏不定,不知哪位是正主。
白雁声见他一身脂粉气,心中忽然一动,想起两年前在李府也曾见过这么一位风骚主,便笑道:“你不是李府的下人吧。尊上到底是何人?”
那人抬头一看,面前之人风流倜傥,言笑无忌,也是喜出望外道:“这位便是紫金中郎将大人吧。真是火眼金睛。家主人与李文博大人同气连枝,与白将军也是亲上加亲的亲戚。就是当今尚书令段大人。”
什么亲戚,白雁声听了心中作呕,面上却要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诧异道:“那今晚到底是李大人做东还是段大人开席?”
那小青衣面上得意洋洋,道:“自然是家主人做东,李大人做陪,专请白将军的。中郎将大人是朝中新贵,家主人怕请不动您这位菩萨,与李大人商议,借他名头一用,想来白将军定会赏脸的。”
孙叔业见白雁声肚里早沸反盈天,却还彬彬有礼命人送客,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又觉好笑,京官难做,朝中瞻情顾意,有许多关碍,要他这种人满口胡话,言不由衷,真是其苦万状啊。
待那人走后,孙叔业连连向白雁声作揖,口中道:“恭喜将军了。”
白雁声愁眉不展,苦笑道:“有什么好贺喜的。他便有泼天的权势,我也不愿去借这枝高枝来栖。”
孙叔业含笑摇头道:“非也。我昨夜闲极无聊画筹为将军占卜,算得将军今年红鸾星动,想来是应验了。”
“啊?”白雁声不由呆住。
雪后初霁,江山一片银色相连,顷刻间将邕京的雕梁画栋,高屋楼台都压倒了。京城曲波巷里的鹿鸣馆依然客似云来。守门的下走看到一辆彩画宫灯马车上下来一个肥头大耳,五短身材的财主,连忙上前殷勤搀扶:“吴老板,又把您给盼来了。”
那胖财主哼哼两声,原是京城一等一的酒楼湘雨楼的老板,身后跟着个清秀小厮,一滚一滚进了门,于是一时间大呼小叫,寒暄问安之声此起彼伏。吴老板进了临水的一间轩室,众人摆好筵席,留下个琵琶女,尽皆出去了。
那怀抱琵琶的女子待众人走尽之后,一揭脸上面皮,露出一张春风雨露般的容颜,小厮拍手笑道:“子莺哥哥易容术真是出神入化。”
孟子莺朝她笑道:“湘南你也益发精进了。”原来那小厮是个女儿身。他说完这话便转向吴老板,方要开口说话,那胖子忽然嘴角一垂,皱纹都挤做一处,一脸苦相,眼中滑出几行老泪来,就要倒身下拜,叫孟子莺一把扶住了,只听他道:“小王子,老奴等得你好苦啊。”
孟子莺一时百味杂陈,道:“快别这么叫了,乌桓早就没了十几年了。”
原来大夏立朝之初,西南有数股蛮夷感召王化,相约来投。太祖在西南重镇的益州设立蛮府进行约束,孟家先祖便以蛮府参军起家。这些蛮族之中有一个名为乌桓的大族,地势险要,举足轻重。土司有一个独生女儿,因为倾慕汉族风物,隐姓埋名到雷门学习琴技,不出两年便名满蜀中,称为善才第一琵琶手。孟烨有一次偶到雷家,识破此女身份,就向土司提亲。那蛮族公主心有所属,本来抵死不从,无奈土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得登了轿子,做了孟烨第十房姬妾。婚后不久便有蛮族作乱,乌桓也卷入其中,孟烨带着大军一朝平定西南诸蛮,举族夷之,血流漂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