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红衣服的妙龄女子,手里一把紫檀琵琶,轻拢慢捻。饮馔精美,家伶出色。那人一抬头,声音飞珠溅玉般好听,是孟子莺沥血滴髓一生也忘不了的。
那人拍手笑道:“红莲,我没有说错吧,贵客来了。”
孟子莺钉在门口,眼直直看着他,唤了一声“哥哥”,话刚出口已是泪流满面。
那人轻叹了一口气,转而向弹琵琶的女子道:“红莲,你下去吧。”
那女子行事简便俏丽,捻子当心一拨收了琵琶,并无二话径直往后房去了。
琵琶声余音绕梁,孟子莺慢慢委顿在地,手脚渐渐恢复知觉。他却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一任泪水横流。
席上那人站起身来,他看上去三旬多的年纪,五官和孟子莺有几分肖似,亦是俊美非凡,身上穿着玉色斗纹锦的袍子,披白狐皮斗篷,行动间带出袍角一朵小小的白莲花,因是同色暗纹秀,寻常人轻易看不出来,富贵风雅,世人难得相兼,此人却占全了。
孟子莺见那朵莲花慢慢朝自己过来,眼泪流得更凶了,轻声喃喃道:“哥哥,娘亲。”
孟子攸将他从地上抱起来,放在圈椅上,从袖里摸出一块锦帕,替他擦面上的泪水,帕子带着他身上的冷香,孟子莺只听他道:“阿宝,原来你还记得叫我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五章
白石为栏,环抱池沼,一塘的芙蓉花亭亭净植,含苞怒放。花爱水清明,水怜花色鲜。花开水上香,花落水流红。
塘中一个小小水榭,一个少年人倚着阑干,头顶盖一片青绿荷叶,安然沉睡。恍惚中有人在扯他的裤腿,他倦眼初睁,低头一看,但见一个三四岁的童子正抱着他的腿往上爬,嘴里含混喊着“哥哥”,娇憨可爱。
他喜笑颜开一手捞起小童,抱在怀里,那小童活鱼一般不住扭捏身子,稚气道:“哥哥身上好香,比娘娘还香。”
少年弯着眉眼,逗他道:“哥哥身上有冷香丸,小九也要吗?”
小童偏头道:“在哪里,我要。”
少年一手在他面前一挥,掌心里滚出一颗五彩糖丸来:“小九吃了也会香香的。”
小童便伸手来抓。
忽然凭空传来一声娇叱:“不许拿”。
小孩子便缩回手去。
少年往水上望去,一个锦衣少女沿着曲折栏杆匆匆而来,到了水榭,双手叉腰,粉面微怒,大声道:“大公子,你上月回来偷塞云片糕给小九,小九吃了闹了几天肚子,脸都瘦黄了,这才补回来。夫人说,你再混塞东西给小九,仔细你的皮要紧。”
那少年嘻嘻笑着,一点也不生气,抱着小童迎向她,一手却偷偷把糖丸塞在小童的荷包里,道:“碧鸳姐姐说的是,子攸知道了。”
碧鸳面有得色,要伸手来抱小九,小九却扭着身子紧紧抱着少年的脖子,不愿意过去。
碧鸳眼睛圆睁,正要发火,远远地塘边传来妇人的声音:“阿宝,回家吧。”
那小童清脆应了一声,碧鸳这才顺利接了手。少年往塘边高阁望去,红杏青帘,绿窗油壁,不见佳人影。
寒夜梦回,肠断肝摧。
孟子莺含泪看他,兄长眼角边多了几条细纹,脸颊也是消减,然而目中深邃之色一如往昔。
孟子攸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手指凌空虚点数下,封了子莺穴道,一手捏着他的脉门,一手掀开领口。他的手指细长,带着薄茧,是长年练琴练剑留下的,体温似乎比少时更低,冰冷的触感让子莺不禁打了个寒战,只有袖里带着的熟悉冷香令人稍觉怀念。
孟子攸淡淡道:“是伤在白术的回风舞雪下吧?怀秀太多事了。”
子莺噙着眼泪傻傻点头。
孟子攸将他领口重新覆好,一手捏着他的脸颊轻轻摩挲,狭长凤目一弯,笑道:“你翅膀硬了。”
子莺默了一默,半晌却道:“昨夜子莺见过嫂嫂……”
孟子攸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道:“她不知道我来。我要带你回荆州。”
子莺拼命摇头道:“我不回去。你们怎么能,怎么能,”他才说几个字,眼泪又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我娘断气,还要我再回去?”
一室冰冷的空气简直让人窒息。孟子攸面白无语,只听子莺哽咽道:“我练功走火入魔,打伤了娘亲。你和爹爹明明有办法救她一命,却都袖手旁观,我那么求你们,你们全都不应。我怎么还能回去?我恨死你们了!”
孟子攸沉音半晌,道:“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小九,父母之恩,昊天罔及,你不要再和爹爹做对了。你斗不过他的。”
子莺哭得快要断气,忿恨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娘到底是谁害死的,你以为我一点不知道吗?”
孟子攸瞳孔遽然收缩,周身都冷了下来,肃然道:“小九,你听了什么混话?你娘是伤重而逝,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孟子莺红着眼睛看他,道:“我偷练寒江孤影,剑谱是沈一舟拿给我的。娘亲知道我都在紫竹林练剑,从来不曾打扰,那日为何孤身一人到竹林里来?碧鸳说,当日绿萼姐姐曾来和我娘说过几句话,她走了后我娘也跟着出来了。我娘死后,绿萼也赎出了。我出了孟家曾去绿萼的夫家和娘家寻找,两家人全都不知所踪。”他嘴里的沈一舟、绿萼都是孟子攸身边的人。
孟子攸叹气道:“你既然怀疑,为何不与我明说?剑谱没有问题,出事后爹爹亲自查验过,是你自己火候未到。绿萼年纪大了,看惯人情冷暖,自动求去嫁人,大夫人还陪了一份孙女的嫁妆。那日她来找你娘,也不过是来送送茶叶的。我倒不知你出去后还寻过她。”
他轻描淡写就将子莺多年的怀疑一一击破,子莺气苦难当,鼓着腮帮再也不看他了。
孟子攸继续道:“你知道我一向敬重你娘,绝不会做对不起你们母子的事情。当日我也是无从下手,遂成终生悔恨。但是你娘的遗言我一定要做到,她要我照顾好你。”
孟子莺此时百味杂陈,五内如焚,哪里还说得出什么。
孟子攸待要开口,忽然屋外遥遥传来一声红莲的声音:“大公子,可以走了,再晚,城门要关了”。
孟子攸翩然起身,毫不费力打横抱起子莺,往屋外走。子莺急道:“我不要走,哥哥。”无奈周身穴道被点,一个手指头也不能动。
孟子攸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将他兜头罩住,外人咋一看,还以为是哪里的豪族携眷带宠,出门游玩。
大榆树门口静静停了一辆朱轮华盖八宝车。拉车的两匹白马通身雪白,一丝杂毛也无。红莲坐在车架上,手里挽着缰绳,看见孟子攸出来了,掀起青锻棉帘,车里铺着厚厚的皮毛,温暖舒适,一室春风。
孟子攸上了车,才将子莺身上的斗篷揭开,见他一双肿肿的哭包眼,不由好笑道:“不错,哭功倒也没落下。你到底是不是投错了胎,投到我妹妹身上来了?”
孟子莺含恨盯着他,目中淬火,大有将他生吞活剥之势。
空中传来鞭子沉闷的响声,乘肥衣暖,孟子攸像小时候一样稳稳把他抱在怀里,子莺闻着鼻端的冷香,哭着哭着便觉得昏昏欲睡起来。他与这个兄长年纪上相差了十几岁,其名分虽系兄弟,其情状有如父子。他小时候得兄长手把手教养,学了一身一摸一样的讲究洁癖。孟子攸待他也与别个不同,惯能小心伏低,陪身下气,见他渐渐合目睡去,半颗心放下,到底是十拿九稳,屡试不爽。
车轻马快,展眼出了邕京城,忽然半空中传来一声长啸,两马前蹄高扬,人立而起,马车晃荡,子莺本来心神摇曳,混沌中被这一声长啸惊醒,脱口而出道:“雁声,救我……”后半句被孟子攸点中哑穴,吞在肚里。
红莲安抚马匹,在车外轻声道:“大公子,有人。”
孟子攸看了子莺一眼,他目中清溪泄雪,清亮无比,瞬间恢复了神智。于是掀开车帘走下马车,但见前方空地上有单人一骑,马上之人年约弱冠,手里提一把宝剑,胯,下三鬃照夜白精神矍铄。
孟子攸道:“阁下有何事?”
白雁声目光炯炯,指着马车道:“请子莺下车再说。”
孟子攸笑道:“车里是内眷,不便见人。”
白雁声道:“孟将军,子莺视你如父,你为何这样待他?”
孟子攸面色转冷,冷然道:“白雁声,便是你,在临溪与子莺情款?”
元夕灯节,向来金吾不禁。但去岁邕京经历围城之劫,守备未敢松懈,是以城门早闭,但城内喧嚣仍然声动方圆十里。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举朝皆知,益州刺史、巴蜀王孟烨的大公子孟子攸乃是当今不世出的枭雄,美风仪,端然若神,在军常轻裘缓带,身不披甲,有“斯文主将”之称。如今镇守荆襄,军中盛传“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孟荆州”。到底是出自锦绣繁华之地,世代簪缨之家,温柔富贵之乡,白雁声想起初见孟子莺之时,他虽然对身世颇多隐晦,但通身的气派,举止言行岂能是寒门贫士所为。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廊庙之材非一木之枝。
白雁声看着这一身华裾的西蜀名士,他语意叵测,白雁声难以忖度,遂点头道:“这两年子莺一直与我在一起。孟将军,你这样把子莺带回去,有没有替他想过?他如何见陈将军的部属家人,如何在西川立足?”孟子攸曾官封骠骑大将军,白雁声是以这样称呼他。
孟子攸目光幽深一片,凝望他道:“你可知子莺是何人?”
白雁声怔了一怔,遂道:“子莺是巴蜀王的九公子,与阁下同列西州士之冠冕,人号为大孟小孟。雁声以前不知道,斗胆忝颜和子莺结拜,心甚不安。”
孟子攸轻笑一声,他与子莺面容本来有几分相似,这一笑之下,更是如出一辙,原来这就是同气之光,手足之雅。只听他道:“此是吾家千里驹,你竟敢拿来当下人般使唤。你要真为子莺着想,又为什么唆使他领军出战,让他背着叛族叛宗的污名,为你打天下?便有一日挣得军功也是德行有亏,难以服众,弃如敝履罢了。”
孟子莺一直在车内听着外间的动静,听到这里,面色惨白。
他说话处处为子莺着想,令白雁声不由羡兄弟之俱贤,再难生反感之意。
虽然子莺出战并非白雁声的本意,但到底是走到这一步来了,事情无可挽回,白雁声仰望头顶星空锵锵道:“皇天在上,厚土为鉴,白雁声若今生有负孟子莺,不得好死,天下共讨,白氏自我而终。”
孟子莺等到他这一句,一时怔忡。
他发这样的重誓便是孟子攸也不禁侧目,不由重新审视他。青年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孟子攸神色有少许缓和,哼一声道:“好一个满口仁义的义兄弟。敢问白将军志在何方?”
白雁声不想他话题转得快,便脱口道:“要天下太平,弦歌不辍。”
孟子攸闻言微微眯起眼,冷笑一声道:“原来也是个不怕死、狼子野心的。你要问鼎天下,也要掂掂自己有几斤几两,若是自己不知道,今天我趁早告诉你,别没得让子莺做了垫脚石,白替你卖命一场。”
白雁声听他这样曲解,连连道:“不是,你误会了……”话没说完只听孟子攸喝道:“红莲。”红莲从车架上飘然而下,捧了一把鞭子到他面前,白雁声看了一眼,却是子莺常用的银鞭。
孟子攸一振手里银鞭,白雁声只觉眼前银光一闪,已被拉下马来。他无数次见识过子莺这条鞭子的威力,不曾想今日也要被劈头盖脸地抽一顿,正左躲右闪,只听孟子攸冷冷道:“我劝你拿出真本事来,不要堕了子莺的名声。”
白雁声望了马车一眼,一咬牙从腰间拔出剑来,举剑相挡。
银鞭呼呼生风,横如千里阵云,点如高峰坠石,一样的鞭法在他手里与在子莺手里截然不同。白雁声一旦心生凛意,便吃了他一鞭,只觉百骸欲散,连拿剑的手臂都颤抖起来,这哪里是在鞭人,这鞭下滚滚而来的分明是山川湖海、千军万马。他胸口忽然一口气提上来,清啸一声,重振旗鼓,使出看家本领。
两人兔起鹘落,孟子攸举鞭进退之间,挥洒自如,白狐皮裘随风而展翩翩若仙,白雁声持剑起承转合,毫发不爽,两人身后是一轮明月,一丝浮云也无,几乎看得清月上吴刚砍树,嫦娥广袖,实在诡异地紧。
孟子莺在车里不用听也知道白雁声必是落了下风,急得五内如焚,不停催动真气试图冲开穴道。他自幼从孟子攸学武,自然知道他手势轻重,若想冲开本来不难,只是心乱如麻,真气难以汇集,冲了几次都半途而废。
两人斗了半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