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救人之急,制止恶行便可,小小年纪,为何出手就是一条人命,反而以暴易暴,恶上加恶?”
那少年捂着脸颊慢慢转回头来,目中淬火,这下下死眼把白雁声钉住,也是不怒反笑道:“都说夏朝人假仁假义,我瞧你就是假仁假义的祖宗。你方才在塔外,沉音了这半日,也不知转过多少至恶不畏的念头,只可惜慧刀不利,未斩毒龙。我替你斩了这段业,你原该感谢我才是。”
白雁声好似受当头棒喝,震惊之余不由再仔细打量他,少年约莫十三四岁,亦或更小,虽是来自异族,却有凌霄之姿,惊人之貌,面白如玉,头发微褐,长头高颧,眼眶深陷,一双碧蓝眸子深不见底,相视凝眸让人不饮自醉。
这少年清秀挺拔,不说不动之时惹人怜爱,白雁声一望却只觉心绪繁乱,难以自抑,于是道:“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智虑,智虑之所将者礼义,礼义成则名位至。若触情而动,耽于嗜欲,则性命危矣。他既作恶自有公门刑律在,哪里轮到你用私刑?”
那少年冷哼了一声道:“放屁!不管恶行和德行,都需要力量。像你这样软弱的人哪里是救她,分明是在害她。等你一走,她们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你方才站在那里犹豫什么?”
白雁声反问他道:“你坐在那佛像高头,又在看什么?”
少年看着头顶的地狱变相图道:“我在看这些猪一样的愚人,死到临头,仍不能从梦中惊醒,沉溺于红尘欲望,没有反省觉悟,被贪、嗔、痴念所纠缠。”
白雁声正要再开口,塔外亲兵都已围了进来,一人禀道:“白大人,郭将军到了郡守府,听说了方才的事,大发雷霆。”
白雁声暗叹一声,果然万魔由事起,指着少年和女子道:“来人,把这两人绑起来。”
临溪这边等富阳统帅郭淮左登岛之后,将烧得只剩一小半的郡守府交付给他,在岛上空旷之地集结并扎下营来。孟子莺在自己的帐篷里拼了好一会残破的册籍,兴冲冲往白雁声营帐走去。老远便听见郭淮左的怒喝声,什么“反了反了,这帮乱民蛮夷”,什么“老夫回去如何见江东父老”,什么“天朝颜面何在”。白雁声似是一旁陪着说话解气。孙叔业站在营帐外连连摆手,示意此时不可进去。
孟子莺自觉没趣,转身往外走。路过一处营地,但见运送物资的板车旁栓了一个人,镣铐在身满身泥污,然而目光极是不逊。他自然已听说了下午发生的事,于是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册,边翻边问道:“你姓甚名谁,落籍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
那名唤阿戎的少年抬头打量了他几眼,道:“你又是什么人?衙门的户册不是烧光了吗?”
孟子莺乍看他一眼心中不免惊艳,道:“我便是重新阅户造籍的人,我劝你趁早说实话,仔细皮肉要紧。”
阿戎半坐在地上,眼珠一转,狡黠道:“我是云州河内郡大同人,半月前被人牙子从海上卖到这里的酒楼做苦力,大人不如行行好,放了我吧。”
孟子莺明知他说的话一个字也当不得真,正要再恐吓他两句,这时有兵士过来请他去见白雁声。进了营帐,郭淮左、孙叔业都已不在,只白雁声一人站在行军图前,烛火摇曳,灯影下满是疲惫的神色。
孟子莺近处看了,恨不能伸手抚平他的眉毛。心疼道:“你定是保下那少年和这一群外邦歌妓了。倒是如何打发了郭淮左?”
白雁声自忖下午若不是叫那名唤阿戎的少年呛声,只怕自己也确实不会做到这步田地。叹气道:“我说要禀他攻占瀛洲率先登岛的头功,他才松口。”
孟子莺略想想道:“孙宗主自然知道你不是多事逞才之人,不过是见了不能做不闻之状。但是凡事总要打点一二,陈家岛要被郭淮左拿去了,岂不落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让出头功,不仅是面子问题,更有随后而来的朝廷犒赏抚恤的多少之别,此番临溪兵伤亡也有十之三四,既不能争得军功,又不能拿到钱财聊作慰藉,这些人又如何死心塌地跟随他?
白雁声赞赏看他,道:“我方才已与孙宗主说过了。你也知我并非不通人情。陈家岛我原是有意让出。”他说着手指舆图上几处道:“你没回来时,我先带兵占了这几个离岛。别看它们小,这些年来因为瀛洲税负重,不少海客都离开了陈家岛做买卖,这几个离岛便是走私猖獗之处。如今屯兵于此,按章征税,有这几个离岛在手,区区陈岛何足论?”
孟子莺又惊又喜,惊的是此人不但是智勇双全的仁孝之辈,更是人情练达目光长远的枭雄,喜的是当初自己没有看走眼,这才是真正能干成大事的人,不枉为他与孟家诸亲反目。想到这里忽然生出一念,他因见沈怀秀以行医之名潜伏邕京收集消息,这几次出外行走又深觉耳目之不灵,便斟酌着与白雁声说了。白雁声抚掌大学,方才眉目间的阴郁之色竟烟消云散了:“我说子莺是我肚里的蛔虫,我想到的他必也想到了。”
孟子莺薄面含嗔,啐了一口道:“好不知羞的主帅,人家说什么自己都是早想过了的,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
白雁声笑看他道:“我想在人烟密集的通衢之地开设一些乐馆酒楼,一面为敛财之用,一面为打探消息。名字都已经想好了。”他说着从袖口取出一封书笺,展开一看,龙飞凤舞写着“清商馆”三个字。
孟子莺接过去,细细品味,道:“清,商也;浊,宫也。是取自清商三调的意思是吗?”
白雁声走到他身边,道:“我哪里懂这些,不敢掠美,这名字是曲乘风想的。此事也交给他办去了。他原本是乐户出身,又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那些乐技歌姬征求她们自己的意见,不愿意在陈家岛留下的也准备让他带走照看。”
孟子莺心想原来他事事周全,早就盘算好了的。不由笑道:“好是好,不过你来了这里一趟,只带走几个外邦美女,不怕人家说你海上征歌选色,帐中抱月眠香,落下个好色眼浅的名声吗?”
白雁声一愣,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抬手在他脸上拧了一把,道:“就你这张嘴,刀子一样,这才是杀人不见血,真是怕了你。”
不出三日便移营拔寨,渡海而来。回师途中一天午后,白雁声、孟子莺和孙氏兄弟在路边躲雨,算算脚程,天黑前应能赶到下一个驿站。时间还早,就着喝茶的空当,孟子莺把自己这一趟邕京之行的始末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当然略过沈怀秀一节。
白雁声沉音良久道:“依你之言,徐将军的家眷搬走竟还是在幽州沦陷之前,而朝廷竟然不闻,莫非另有隐情不成?”
孙叔业目中光芒闪动,道:“我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众人自然都是催促。方听他不紧不慢道:“在离岛之时,我听几个北海来的海客说,一月之前,鲜卑的中山王爷慕容德造反,杀了大单于,自立为鲜卑皇帝,国号燕,建都于幽州,是为燕京。徐匡莫不是投了慕容德?”
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武将变节,投靠胡虏,绝难想象,何况又是这么一位素有儒帅之称的国之干将。
白雁声垂头不语。
孟子莺心知他想得是另一茬,便轻蔑道:“鲜卑车马客,岂能学汉人建都定居,大改摽掠之性?定是谣传。”
正说着,大路上追来一骑人马,直追到凉亭边,一人浑身湿透滚鞍下马请安,白雁声奇道:“你不是随曲乘风往许州去了吗?”
那人从怀里摸出一个竹管呈上,答道:“官道上走了三四日,曲大人让我送人回来,说是难以管教。”
此时孟子莺、孙氏兄弟也都围了过来,只见白雁声三把两眼看完了手里的纸条,面上已是三分薄怒:“青天白日,好好的,为什么又拿弹弓打瞎人的眼睛?!”
孙叔业和孙季仁都是面面相觑,孟子莺却心有所悟,见那传令之人低头道:“只因那路人多看了他几眼惹他不快。”更忆起那惨叫声不绝于耳,脸上不免凄惶。
白雁声忍怒道:“我晓得了,你把人带过来,还回曲乘风那里。”
不多久大路上便被带来一个胡人少年,双手缚于前,依次从中军走过。天上下着微雨,这少年灰衣灰裤衣衫尽湿,却更显妖艳之色,看得兵士大吞口水。他走到凉亭下,先把亭中四人一一打量,面上毫无畏惧之色,看到孟子莺却略顿了顿。
白雁声问他:“阿戎,我当日叫人问你是留在陈家岛还是回原籍,你都不选,为何跟曲大人上路还要招惹是非?”
阿戎撇嘴道:“我又没说要跟他走。”
白雁声脸上已是十分不悦:“文书籍注都已给你,你自便好了。”
谁料阿戎大大方方道:“那我要跟你走。”
此话一出,孙叔业、孙季仁都哈哈大笑起来。唯独孟子莺心中微恙含酸,一双眼睛把他上上下下来回扫视了数十遍。
“我爹娘把我卖了,我若是回去不过再被多卖一次而已。跟着你们行军打仗,又有粮饷,比被人吆喝来去要好得多。”
白雁声面上扭曲,哭笑不得,心想他不过孩子脾性,日子久了尝到苦头自然就会退缩,便挥袖道:“随你。若在军中,需尊军法,但有违背,定然不饶。”
当晚便赶到清河县驿站驻扎。白雁声安排好兵士,因思及阿戎身份,又怕他惹事,就叫人带他来驿馆站岗。他巡视完一军,一身泥泞回到房间,门口却不见值守之人,待要发火,只听屋里阿戎喊道:“送水的来了吗?”
白雁声回头一看,走廊上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子,穿着驿馆仆役的衣衫,正合力抬了一桶热水过来。他让了一让,存心看这少年耍什么幺蛾子。只听阿戎在屋里一迭声吩咐:“你们,别走,给我搓背。”
水声哗啦,又听阿戎啧啧道:“这驿馆真脏,像猪圈,住一宿多少钱?”
一个小仆看不惯他作威作福,胆子略微大点,道:“一头猪五十钱,两头猪一百钱。”
白雁声在屋外差点笑喷出来。
阿戎默了一默,片刻语中带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仆虽然平凡人家出身,大约家里也是娇生惯养来着的,毫不示弱道:“左小仇。左右的左,大小的小,仇人的仇。”
阿戎道:“难怪你脸拉那么长。这名字不好,冤家宜解不宜结,一点小仇更不该记着,你最好改叫左小怨,要不左小恩……”
他还在浑说调侃,白雁声实在听不下去“砰”一声推开了门,虎着脸道:“你们都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一章
两个小仆立刻都出去了,阿戎哗啦一声也从水桶里站起来,光溜溜的身子刺眼,白雁声连忙转身关门,道:“你把衣服穿好。”
滴滴答答的水声和着悉悉索索衣服的声音,片刻之后阿戎道:“好了”。
白雁声这才重开门扇,转过身来,见他站在屋中间着青衣侍者服,头发还滴着水,越发显得长头高颧,面白如玉,眸深似海。他一见白雁声脸上露喜目中含笑,道:“你把陈家岛让给郭淮左那个蠢猪了?倒是能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郭蠢猪还以为占了多大的便宜。”
白雁声不接他话头,踱着窗前书桌下拿了一块木牌在手,又拈起一支笔,问道:“籍贯,年龄报上来。”
“幽州抚郡辽县人。”
白雁声手下略顿,还是提笔写了上去。
“今年十四岁。”
白雁声头也没抬,继续写道:“十二岁。”
“你”阿戎待要发火,眼珠一转,道:“随便你好了。”
白雁声写好了,将木牌掷与他手,阿戎将那牌子上的麻绳栓在腰间,他似是知道这腰牌的用途,微微一瞥,白雁声已知他是识字的,于是道:“你年龄太小,做我的亲兵,服侍起居,不可上阵,不能动刀剑,听从军令,服从指挥,腰牌背后都有写,你自己细细看。现在歇息吧。”
阿戎见他面上冷冷,不由一阵腹诽,待要往胡床上走,白雁声敲敲门框道:“走廊上睡去。”
阿戎哼了一声,真的往门外走去,又听白雁声道:“把木桶搬出去,木薪扣在你粮饷里。”
半夜里风雨渐骤,白雁声听见廊下翻覆声不断。他并非待人过苛,只是这少年满口胡言,出手伤人,实在令人不喜。他初遇孟子莺之时,对方也是不能尽言,面上常含愁苦之色,虽有隐瞒却终不愿以谎言欺骗,其诚心诚意又与别人不同,是以另眼相看。然而对这少年却只有厌烦之感,一眼望去只觉焦躁无比。
天快亮时,他听见门外有熟悉的脚步声,便起身问道:“是子莺吗?”
孟子莺在窗下道:“是我,白大哥,有加急军报,请到前厅来。”
白雁声匆匆拿了件披风,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