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见丈夫说得绕口令似的,本来想笑,因见他十分郑重,虽然似懂非懂,还是应了一声。
孟子莺回了衙门,看过雁峰雁行两兄弟,就回了自己屋里,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到天明时才睡着。这一觉就睡到日头高照,迷迷糊糊听见雁行在床边拼命喊他,睁眼一看,正午的烈日明晃晃从窗户外洒进来,门前白雁声负手站着。
“子莺哥哥,我哥哥回来好久啦,你快点起来啊。”
孟子莺只觉羞得两颊通红,坐在院中晕凉的藤架之下,还觉得身上火烧火燎般难受。白雁声布衣韦带,难掩松柏之质,两个弟弟换下破烂衣服洗好了脸面,俱是粉雕玉琢、俊美可爱,一左一右缠着他言笑无忌,一副兄友弟恭的画面,孟子莺本来觉得十分赏心悦目,突然想起昨日在东平看到的,不禁又怒火中烧起来,正要开口来刺他,忽见他收敛了笑容,吩咐道:“小峰带弟弟到外面去玩,阿兄有话要和子莺哥哥说。”
雁行还在不依不饶地撒娇,雁峰却十分有眼色,一把拉着他小胳膊,连拖带拽地弄走了。
白雁声见两个孩子出了后院,方才正正经经端详孟子莺,道:“月余不见,你瘦了不少,这一路辛苦你了。”
孟子莺鼻子一酸,却故意强把眼白一翻道:“你一病过后倒是胖了不少,还立了大功,傅熙有没有赏几个美人给你。”
其实白雁声哪里有胖,自他走后,时疫未消又逢战事,首次带兵便被迫以少战多,这一个多月下来却是比分开之前更是消瘦了些。他浑然没有想到对方这样说自己,十分莫名,又觉无礼,目中便有怒色显现,孟子莺也毫不示弱回瞪过去,白雁声心中微微一怔,也亏他聪明能立时明白过来,遂缓和了脸色:“原来昨日你真的来过。”
孟子莺“哼”一声,算是承认了。
白雁声眼中有了几分好笑的意味,道:“不论你看到什么,首先绝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见孟子莺面红耳赤要打断他,实在忍不住了揉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这下换孟子莺十分莫名,且气恼非常了。
白雁声笑毕从衣服内襟里掏出一方锦帕一样的东西递给他,孟子莺不愿意接,他就一点点摊开,放平在石桌之上。
午后微风拂过,紫藤架上坠下片片花瓣,落在半新不新的帕子上。孟子莺一眼瞥去,那手帕上用褐色的笔迹写着一排排人名,俱是朝中显贵。孟子莺再无玩笑的心思,直视白雁声,他也肃容端坐,与方才判若两人。
“你昨日见到的,是裴秀的侄子裴憬的夫人王氏,那小孩子叫裴烈,王氏肚子里还有一个遗腹子。”
孟子莺一点尴尬神色转瞬即逝,他七窍玲珑,一点就通:“你调走孙季仁,就是为了去接她们?这名单是什么,像是血书一样。”
白雁声压低声音道:“这是朝中通蜀的官员名录,裴秀费了大力气寻来,也因此丧命。当日裴憬带着名单奏本已出了荆州,听说兵变,丢下夫人孩子又重回城内。临去之时重誊了一份在锦帕之上,吩咐家眷来东平找我。”
孟子莺眼中瞳仁急剧收缩,他一指点在锦帕之上“段晖”的名字下:“荆州易帜已有数月,名单之上的人俱是毫发无损,这奏本半途定是被截下了。”他又移动手指点在“傅熙”的名字下,冷笑道:“原来如此,虽是姻亲,却站了不同的队,难怪了。”这之前的种种刁难总算有了个说法。便猛地昂首道:“如果我没记错,裴憬的人头也被挂在城门楼上。裴夫人一介妇人却侠肝义胆,身怀六甲还带着幼子,又有一路追兵,还能坚持至此,不愧出自忠孝之门,实在可敬可佩。你将她们母子安排在东平,是有什么别的计划吗?”
白雁声眸子暗了一暗,摇摇头道:“她将名单送到我手,本来就算大功告成了,我原想送她回原籍待产,或是海外避难,她都不愿,只求留在东平,将孩子养大。我说了很多次东平并不安全,傅熙也许还在寻找她们母子,但是裴夫人都不听。”
孟子莺暗忖,妇人心思本就难猜,有时间该去打探一下。
白雁声见他目光已移到锦帕之外,知道他已将名字默记于心,就拿了桌上火石,打火将那方锦帕烧了。他二人都并非单纯的热血少年,在裴秀身死、奏本已失的情况下,这东西除了教他们辨明敌我之外,再无别的用途了。本来立场就是依靠实力而决定的。
锦帕成灰,白雁声眼眶渐渐红了,只听他喉咙里咳了一声,涩涩道:“雁蓉的事情我泰半知晓了。”
一时间花影零乱,幽香飘散,眼前之人恍然成了二八少女,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如今回过头再来比较,这兄妹两人相貌之中都有一种天生的气魄,叫人一见误终生,是到了阎王殿也不会消减半分。
“我说过双生子总有些说不清的感觉。你走后大约七八日的光景,忽然梦到了雁蓉。我那时便知道已是凶多吉少。蜀军又侵入扬州,傅熙要我带兵……”
他说到这里萧索一笑,孟子莺只觉心酸怅然。
那天清晨孟子莺带着白家两兄弟,用马车驮着棺木,穿过廖无人烟的村子,爬上了高地。
白氏族墓在村东头风水最好的一块小山岗上。东方刚翻起白肚皮,露水还没有干透,只见一行行有大有小馒头似的坟墓排列在空地上,四周遍植松柏。白雁峰带头走过去,在靠后的一排找到了他父母的坟。一个大坟旁边靠着两个略小的坟,修得很朴素,孟子莺看了墓志方知道这是白衡和两位夫人的。白衡的坟旁有棵松树,夫人的却是一株桃树,开着一树粉色的小花,在寒风中颤栗。
他取了工具,费了一些力气挖好墓室,将雁蓉的棺椁埋葬好。雁峰折下他娘亲坟上的一棵桃枝,插在姐姐的坟头,然后一按雁行的肩膀,将他按倒在坟前,强压着他叩了几个头,小孩子并不习惯,被他按着别扭地差点哭出来。那棵种在白衡原配胡氏坟头的桃树已有碗口粗了,正是喷芳吐蕊的时候,孪生兄妹每年都会来扫墓,顺便修剪一下枝叶,只是没想到仅仅一岁之隔,扫墓人也长眠地下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也许正是这山河景物依旧,才衬托出人世间的凉薄无情。
子莺看着两兄弟的背影,俨然回想起了数年前在襄阳埋葬了师父师娘的自己,他努力回想那些和尚嘴里念诵的经文,想要为女孩儿超度一番,到嘴头却又换成了另一番言语:“雁峰,关山万里,险阻重重,如今青州中州都已成战场,我要将你们兄弟安全送到临溪,就没办法扶棺而行,也许这里才是你姐姐的安眠之处。”
雁峰眼中蒙着一层雾气,强忍着泪水,俯视山岗下难以割舍的旧日家园。
那时候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他们尚不知能否平安回到临溪。
“我想将她留在你父母身边更为稳妥。只是后事办得很仓促,希望你不要见怪。”孟子莺起身回屋里,从枕头下拿出雁蓉的遗物,回到院中藤架下递给白雁声。
白雁声拿起那封尚未寄出的信,纵然面无血色却还淡然一笑,勉强道:“我不用看也知道写了些什么,壑舟无须臾,未知止泊处,是吗?”
孟子莺眉间一跳,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白雁声五指成爪,运气于掌,须臾间那封信便化成蝴蝶般的碎片,一点点从他手中飞走:“雁蓉三岁开蒙,四岁与我同进乡学,八岁时娘亲病故之后,爹爹就不许她再进学堂了。从小爹爹对雁蓉就更为严厉,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以为是她更聪明的缘故。现在总算有些了解了。有些人以为女子天生下贱,不配负救国之责。”
他这话着实有点重,把他爹也算进去了,孟子莺就更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却以为,女子对这天下的觉悟必定要比男子更早,因为她们历来所受的压迫也更大。我妹妹她说过,自己未必要像木兰一样男装从军,只要心怀澄清天下之志,女子之力,举重若轻。”
孟子莺头脑“嗡”一声炸开了,更别提胸中翻江倒海一般了,还是,还是,低估了这一切对他的打击吗?他垂首苦笑,哑声道:“是了,壑舟无须臾,未知止泊处,出自《庄子》。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对你来说,雁蓉姑娘就好比是那被狂妄之徒窃走的大山大泽。”
他话音刚落,只听一声沉重的闷响,两人之间的石桌已是塌了半边。响声惊动了檐廊下的一窝燕子,剪剪黑影倏地冲向蓝天。
往燕无遗影,来雁有余声。
“为什么,我妹妹她到底,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
☆、第十五章
白云抱幽石,春晚绿野秀,少年背着一捆柴禾一路哼着小曲往村里走去,黄莺鸟蜿转的歌声还在耳边回荡,远远看见自家小院的炊烟,不由加快了脚步。跨进院子,将背上的柴禾卸在东厨,却听见堂中一阵呜呜的哭声。
他连忙赤足走入堂屋,见父亲端坐席前,对面跪着妹妹和后娘。小女孩儿哭得满面是泪,右手伸着,红肿得好似猪蹄一样,妇人正拿针就着烛火挑她手背上一个个硕大的红泡。
他比自己受伤还要心疼,蹬蹬蹬跑过去问怎么回事。妇人叹气道:“你妹妹在厨房烧火的时候看书,一不小心手随着柴禾伸到炉灶里,叫火舔着了。”她说着挑破了一个最大的红泡,女孩子疼得眉毛一皱,泪水汗水涔涔而下。
只听一声怒喝:“谁叫你干活的时候看书了?还偷兄长的课本,胆大包天。念的《女范》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白雁声瞥了一眼地上被溅了火星烧出几个洞的书籍,连忙俯首磕头道:“不是蓉儿偷的,是我拿给她平日解闷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白衡更是勃然大怒:“家里出钱让你去读圣贤书,你天天和妹子厮混在一起,胸无大志。”
每夜晚风拂过庭芜,风中的油灯摇曳呜咽,都好像烧灼着他的心。
“为什么,我妹妹她到底,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
“你妹妹,雁蓉姑娘是病饿而死的。”孟子莺涩声道。
白雁声脸色阴晴不定:“雁蓉有武艺傍身,怎么会挨不过……”他一时哽咽说不下去了。
孟子莺凝视那一地的碎石,慢慢道:“蜀军入青州一路劫掠,鸡犬不留,田野青黄不接,饿殍遍地,村镇时疫横行,无医无药,雁行染上了瘟疫,她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给了雁峰,让他来东平找你。她身上有伤,肋骨断了几根,为了看护雁行没有及时医治,断骨刺进了肺里。家里没有余粮,她又无力出外求助,割了身上的肉喂给雁行,才救了他一命的。”
白雁声站起身来,用一种难以索解的神色望着他:“你不说出来,我怎么也不会死心。我妹妹她小时候说,要天下太平,弦歌不辍,要一个女子不再命如草芥的时代。”
孟子莺好似看到了崇明九年的自己,危城之中的浮图塔里师娘抱着师父的遗体说:“我看不到他,我怎么也不会死心。阿九,师娘走不动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
他拿起半边石桌上那块飞雁同心玉,接着又从腰间摸出了另一块同样的玉,当年在邕京送给裴秀作为定亲的信物,后来又由裴憬的夫人带回给他。繁华朝起,慨暮不存,春花朝开夕落,也许是因为已经“闻道”了。
“雁蓉一定会成佛的。多谢你所做的一切。子莺,我想与你结拜为义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崇明十四年九月的一天,傍晚下起瓢泼大雨,孟子莺关好门窗,把白家两兄弟哄上床,拿了盏风灯正准备走回自己的院子,路过中庭忽然听见角门传来急切的敲门声。他走过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牵马的青年男子,一道闪电打过,只见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滴水。
“白大人在吗?”他慌慌张张地问。
白雁声这几日翻过山林往海边去了,孟子莺却不欲明说,只摇了摇头道:“外出公干去了。你有什么事?”
那男子咬了咬牙,似是一瞬间决定了什么,拱手道:“那这位想必是孟大人了。在下曲乘风,现住在东平,数月前白大人将一位裴夫人和小公子交托给我照料,不知孟大人可知晓?”
孟子莺眉毛一动,连将他让进门来,他站在门廊下却并不跟随他走,子莺正觉奇怪,却听他道:“裴夫人午后腹痛难忍,在下请了稳婆来,说是难产。”
孟子莺惊讶出声:“不是还没到月份吗?”他转念一想,妇人生产不足月的大有人在,但是这人冒雨来报,想必是十分凶险,一时也有些张皇。
曲乘风道:“裴夫人要我来请白大人过去。”
孟子莺想了一想,道:“我与你去东平。”
他说着顺手拿了门房里一件雨披,去马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