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却不知,颜子睿在施展“九天鹏举”的一刹那,便觉得气府格然一痛,似是弓弦张到极处铿然绷断,心脉随即生出激辣痛楚。然而死生之地,慢一步便是人命交易,颜子睿惟有咬牙强撑。
在此刻,弩机营却也得令,千万箭矢当下冲二人激射而去。
然而人宥于肉体凡胎,即便去势再快,何敢与箭簇相较?饶是颜子睿拼却一身修为,终被几排箭矢追到,李世民果不负神将之名,即便身在半空倚人提携,反应仍旧迅疾精准,当下腾出执刀的手将流矢一一格挡开。
颜子睿正凝神飞跃,不防李世民手扣在他腰间的手腕一翻,两人位置对调,李世民换到他身后。
李世民动作稍嫌大了些,颜子睿真气险些走岔,喉头一阵腥甜,不由急道:“殿下莫动!”
李世民歉然哼笑一声:“对不住。”
颜子睿不便多言,“九天鹏举”的身法里融入“青云连纵”之势,一番腾越,终于看见提着长矛犹在缠斗的尉迟敬德,疾呼一声:“尉迟将军,殿下在此,小心接应!”说罢带着李世民落入唐军阵中,尉迟敬德见二人生还,便调转马头宣布回营。
颜子睿在地上立定,喘了一刻,只觉得中午钻入数九寒冬的洺水之中所受的极寒之气从肺腑漫涌上来,而自己真气已竭,竟要镇它不住。正当此时,听闻一阵嘶鸣声,颜子睿抬眼一看,不由欣喜道:“飒露紫——!”
正是颜子睿的飒露紫寻了主人过来,尉迟敬德也赶到二人身侧,见状笑道:“你这坐骑也真神了,死活跟了我来,拦也拦不住!”
颜子睿受了内伤,正缺个代步的,当下摸着马鬃道:“飒露紫,你这么解人,果真是龙驹啦!”
他说着便要翻身上马,却听闻一步卒惊呼道:“殿下,你的腿!这是?!”
颜子睿心下跳漏一瞬,忙顺着声音看去,李世民右腿甲片联合的缝隙处赫然插着一支弩箭!
李世民对那步卒苦笑道:“你倒是个传令官的料,这么一嗓子,我可想瞒也瞒不住了。”
尉迟敬德大惊道:“殿下瞒些个甚么?岂不知汉东军的剑上都喂过乌头剧毒?入骨即散,半日不除就见判官,殿下竟浑不在意?!”因中乌头毒后不得妄动,言毕尉迟敬德赶忙让步卒将李世民抬到战车上。
李世民苦笑着点头,以示受教。颜子睿眸色闪动半刻,也不言语,径自登上战车,手起刀落,挑断李世民那件明光铠的编绳,进而刀刃在李世民裤腿上一划拉,李世民伤处便暴露在空气中,已有大片颜色黑沉,现出毒征来。
天寒地冻,李世民冷得一哆嗦,尉迟敬德喝道:“颜相时,你这是作甚?”
颜子睿全不理会,扯下衣带截作两段,在箭矢处上下各两寸处扎紧,伸手点了李世民麻穴,李世民闷哼一声,登时身体瘫软动弹不得。
颜子睿伸手摁在李世民伤处近旁,众人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面额慢慢渗出一层晶莹的汗来,在雪天里不一刻便结成薄霜,衬得他脸色愈发冷凝。
过了盏茶时候,颜子睿脸色见白,而李世民伤处皮肉却由乌紫渐渐转作常色,颜子睿便收过手。众人正待他要如何,冷不防他唰地拔出那弩箭,一股黑血顺势喷射而出,溅到颜子睿脸上。
众人皆惊呼一声,颜子睿身形也晃了一晃,仍将手指摁在伤处周围,脸色越发白如薄纸,嘴唇都泛起一丝青,然而只见李世民腿上的伤口不断渗出黑血,逐而转为暗赭,过了不大一会儿功夫,终于恢复成殷红色泽。
颜子睿这才撤了手掌,对尉迟敬德道:“尉迟将军,我包扎手艺不好,你叫人来给殿下裹伤罢。”
李世民伸袖给他擦去脸上血污,叹道:“乌头毒罢了,三人成虎,何至于就毒到如此?而那毒血你却不知道避开了?”
颜子睿转头不欲触那袖口,却甫一动弹,便“哇”地一大口血喷在李世民当胸,人随之软倒,不省人事。
正文 叁柒
昏睡浑噩,颜子睿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元神回归体内,颜子睿睫羽颤了颤,尔后有些费力地睁开眼。还没待他看清眼前事物,已听得一声惊呼:“殿下,颜都尉醒了!”
紧接着是一阵杂乱的人声,眼前一暗,一个身影已经抢到眼前,遮住窗外漏洒进来的天光。
颜子睿牵动干裂的嘴角:“殿下……”
李世民伸出手在虚空中,却不知为何停住动作,眼中诸多情愫一闪而过,声音却透出心绪:“你小子也知道醒转!!!”不待颜子睿回答,便急着传唤道,“快,叫王大夫来问诊!”
颜子睿挣扎着要起,浑身却虚脱一般提不起半分力气,在堪堪跌落床褥的刹那,李世民托他入怀,道:“你且安分些躺着罢!再充英雄,我决计不饶过你!”
颜子睿道:“殿下就没逞强?若不是被人发现,怕是拼了毒发也要瞒过大家罢!”
李世民苦笑道:“行军途中无医官,说出来徒惹士气低落罢了。”
颜子睿道:“乌头毒堪比五步蛇,若有甚么万一,殿下如何向三军将帅交代?何况,当我是吃白饭的吗?”
这一段不提还好,一提李世民便气不打一处来:“你倒是个能人,医完伤员,郎中竟晕厥过去,生生叫人……”李世民言及自身,恨恨地说不出话来。
颜子睿奇道:“生生叫人如何?”
李世民正不知如何作答,军中医官王诜味已经快步赶来,李世民见着救星也似,忙起身让王诜味切脉。
那王诜味是高祖皇帝特地从太医署抽调出来的医丞,由此跟随李世民出征。他年纪五十挂零,手段颇高妙,加之三捋花白髯须,更是衬得仙风道骨。他细细看了一回,向李世民拱手道:“回禀殿下,颜都尉此番醒来,已无大碍。”
李世民便延请他到堂屋开方,在王诜味写药方的当儿,李世民道:“王大人方才可是有不方便之处?颜相时这身子骨到底如何,还请王大人详解。”
王诜味揖道:“殿下明察秋毫。颜都尉好强,在攻占洺州时中、下二路丹田气便受过挫折,本来调息静养,他功夫本就走调和一路,照理留不下病根。但颜都尉后来受了寒潮、运行真气过剧,肺腑郁结,气府干涸,后来更是一再强行动气为殿下逼毒——”
李世民打断他道:“这些我都知道,你三天前已经说过。我只问相时现在如何了?”
王诜味再揖道:“殿下恕罪。颜都尉此番醒来,已是托了那三支高丽老参和琥珀还魂丹的福,颜都尉丹田已损,丹田者,精元之聚也,是气府的发轫,颜都尉身体老朽可以调理,但都尉大人那一身修为……”说着便惋惜地摇头。
李世民急道:“王大人妙手回春,究竟无法可想了吗?秦王府秘药补品都不难,千年灵芝万年老鳖都弄得来,也行不通?”
王诜味叹息道:“臣不才,尸位宫中多年,虽无甚建树,宫中的东西却还见着了些。只是颜都尉此番一再损耗,若当时在宫中用几味不世出的奇药君臣辅佐,尚能回转也为可知。只是如今这么一耽搁,在下惶恐矣……”
李世民道:“那如今快马送回秦王府由王大人为之调养呢?”
王诜味仍旧大摇其头:“殿下不知,这丹田仿佛是一口鼎炉,经络气血都发乎此收于它,若百川之归海。故真气即便一时不济,略一调养,尤其是习武之人,恢复起来快得很。但若丹田受损,就像鼎炉被凿穿一角,动摇了根本,东西再多也填不满。颜都尉的丹田便是如此,不出一月,内力便要耗尽。”
王诜味顿了顿,接着道,“臣听闻颜都尉那日于万千汉东军之中,仅凭一己之力携殿下犹能飞出十多丈,再长路奔袭,绝非常人可想,在下私自揣度,想必那时颜都尉置之死地而后生,丹田由此受损。臣自当尽力,但也不过让都尉行动如常。恢复功力却是不可强求的了。”
李世民听着早已握紧了拳,强自按捺下心绪,仍抱着最后一线奢望道:“听闻王大人好收集天下奇方,难道也无一提起类似症候吗?”
王诜味踌躇了一刻,见李世民满脸希冀,终是不忍,这才沉吟着道:“这……倒确实听说一张海上方,说的症候倒有两份相像。只是……”
李世民道:“只是什么?”
王诜味竟跪下谢罪道:“臣一时胡诌,当不得真,殿下只当臣未说过罢!”说完再三磕头。
李世民急得什么也似,抓了他双臂硬把他提起来,又撸下一枚翠玉扳指塞进他手里道:“你若医得好相时,我谢你还来不及!你只管说与了我,我若治你的罪,你到时便拿了这扳指来唾我!”
王诜味见李世民心焦动怒,只得道:“臣万死不敢。只是这方子臣也是偶然寻得,并未询证过,故而虽然医理勉强可通,却不知实效如何。”说罢将那方子写了递给李世民道,“如此再三,其间万万、务必静息调养,切忌不可行杀伐,颜都尉丹田或可痊愈也未可知。”
李世民接过方子扫了一眼,眼珠子顿时卡在那方子的一行医嘱上,他拧着僵直的脖子朝王诜味看去,王诜味脊梁骨一寒,膝盖一软噗通跪下去:“臣万死!”
李世民手指一瞬仿佛是嫁接的鸡爪,不甚利索地把方子叠好了拢入袖袋,看着王诜味手里那枚翠玉扳指,似是慎重掂量是否做一回食言王爷。眼神闪烁半天,李世民长叹一声:“多谢王大人了,你退下罢……”
王诜味得了赦令,磕了头急匆匆便退了出去。门外冷风扫面,滴水成冰,王老太医却擦下一把额汗,摸摸自己心口,暗自道:好险,总算捡回一条命来。看来以后定要谨言慎行,这医者父母心说不定那日就害了自家性命。
那边李世民得了方子,转入里间,颜子睿正叫人帮忙穿戴。
李世民见状道:“相时你这是做甚么?”
颜子睿愣了一愣,才道:“回我自己住处啊,殿下还有吩咐?”
李世民道:“这会儿回去作甚么。都已经在我这三天了,你不也挺适宜的吗?”
颜子睿道:“哦,我只是——”说着觉出不对味来,“殿下这是诡辩!这三日我睡得不省人事,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晓,如何能挑剔住处!”
李世民看他苍白病容上终于现出一丝久违的血色,笑道:“原来相时竟是嫌弃我这里了。是服侍不周还是风水不宜,说来听听,我自当从善如流。”
颜子睿被他堵得一个字都驳不出来,气苦得直翻白眼,看在李世民眼里,倒比刚醒转时精神许多,越发笑得惬意。
这时有侍从姜由端了颜子睿的汤药来,道:“殿下这几日下来,也该沐浴了。既然颜都尉已大好,还是小的伺候便宜些。”
李世民仍端过汤药道:“不妨事,我一会儿自会去洗沐。”
姜由只得识趣退下,颜子睿看着李世民端着药盅一步步走来,不知为何,竟向榻内挪了一寸。
李世民倒颇为熟稔地把药汤放在一边,扶颜子睿坐起,还体贴地在他身后垫上厚实软垫,掖严被角。
颜子睿只觉得本就亏虚的体内窜上一股莫名的知觉,接着鸡皮疙瘩便争先恐后冒出手臂。他结巴着道:“殿下,这、这是?”
李世民道:“喝药啊,相时莫非昏睡三日,人竟睡傻了?”
“胡说。”颜子睿挣红脖子,道,“这药我自己能喝,殿下还是……那个……歇着去罢。”
李世民“咦”了一声:“你睡过去这三日也是我服侍你喝的药,怎么眼下倒扭捏起来?”
“那是因为——”颜子睿直觉地接茬,却立即发现又着了李世民的道儿,不由怒道,“那时我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晓——”
“是是是,”李世民笑着打断道,“那三日你睡得不省人事,如何又能挑剔谁人服侍。”说着竟递了一匙药汤到颜子睿唇边,“烦劳颜都尉将就着喝药罢。”
颜子睿下意识地张口,李世民便噗嗤笑出声来。颜子睿面色一赧,咕咚一声咽下药,道:“我现在大好了,喝药的力气还是有的。前几日动弹不得,才要殿下这个……这个……喂……”
李世民又舀一匙喂他咽下:“别呛着。前几日我可不是喂的……”
颜子睿看着他噙着笑意的眉眼,忽地一哆嗦:“那是……”
李世民再一匙喂来:“你牙关咬得死紧,连麦管都插不进,如何喂来?”说着眼底的笑意越发戏谑,“是我一口、一口度的。”
“噗——,咳咳,咳咳咳……”颜子睿一张脸简直要咳出血来。
李世民抽出帕子替他拭了,放下药碗轻拍他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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