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血是不详之征,李世民骇了一大跳,再不顾颜子睿愿是不愿,揽住他脊背横抄入怀中,道:“别闹!”说着抱着颜子睿大步流星地往自己在洺州府暂时的住处走去。
颜子睿跌得气息紊乱,四肢疲软,脑中似有把重锤在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神智。他恍惚中觉察到被人稳妥地抱在怀中,如父兄般宽和安宁的气息萦绕他周身,隔开冬夜的凛冽苦寒。也不知怎么,沿路被刻意降到最轻微的颠簸之中,颜子睿心中的好强之心慢慢便烟消云散,心神松落,竟不知何时就沉沉睡去了。
梦里仍是在灵妙宫的样子。似是书房的光景,青城子在案边执半卷古籍闲适地翻看,颜子睿便趴在榻上看着青城子发呆,日影悠长,漫漫转过窗棂,悄然描摹青城子清和冲淡的侧脸。
一只巴掌大的鸟雀扑棱着飞进书房,颜子睿下意识地弹去一枚棋子,雀儿尖叫一声落地,慢慢洇开殷红的血,也不知那小小一只野鸟何来那么多的血,仿佛地下的血池子翻涌上来,那血顷刻铺开一大片,颜子睿惊惶失措,求救似的看向青城子,青城子的面目却始终模糊,渐行渐远,最后成了渺茫的烟尘。
“师父——!”颜子睿惊叫着坐起,身上两床厚被滑落下去,一个温醇的声音传来,不及青城子清雅,却自有一股不容小觑的名将风流:“相时,被梦魇住了?”
颜子睿喘息着回顾,正是李世民坐在塌侧的案几后看着军报,清早的日光蒙在他的侧脸,竟与梦境中青城子的姿势位置无二。颜子睿觉得自己似是陷入了未知的迷障,梦景与现实交织倒错,如方士的卜算之语隐秘得让人心悸。
但颜子睿也最不耐这些玄虚的物事和直觉,干脆翻身下床,环顾四周,才发现这不是安排给自己的卧房:“我……昨天睡在了殿下这?”
李世民放下军报,眼中有旭日般的笑意:“相时的睡相颇好,一点没挤着我,只是握着我的手如何都不放。”
颜子睿脚步一滞,手指蜷起又松开,睫羽低垂遮住了眼中情愫。
正文 叁肆
那厢颜子睿自顾穿戴,似乎再没有说话的打算,李世民有些意外地见到他脸上并无意料中的窘迫,不明所以,只得问道:“身体还是不舒服么?”
颜子睿摇摇头:“已经大好。只消执心决调息三周天就可完全复原。”
李世民笑道:“昨天晚上医官也来给你瞧过了,只是气虚加之过劳,给你开了几副补益的方子,我已经吩咐下去煎煮。”
他声调神色都仿佛关念幼弟的兄长,颜子睿心中淡淡地暖起来,眼光向他看去,只见他手里的军报末尾是一方焦黑印信,便问道:“洺水那边王君廓将军的急报?”
李世民见他关心,苦笑着指着案几上其他几份军报道:“罗艺从幽州出发,已经相继攻克定,栾,廉三州,再拿下赵州便可赶到洺水,与我主力军对刘黑闼形成合围之势。叔宝在列人也打了个小胜仗,趁汉东军主力未来得及反扑已经过洺州,现在正在罗士信那交割。但——”李世民指着手里的军报道,“刘黑闼死了范愿,丢了都城,又被投诚的李去惑兄弟气得发狂,誓死要夺回洺水。王君廓那,快要守不住了。”
颜子睿道:“才这么几天都不行了?洺水不是还有河面这道屏障吗?刘黑闼手下都是飞过去的?”
李世民皱眉道:“这就是我没料到的地方,原以为刘黑闼手下的兵将大都勇敢有余而智力不足,现在看来,是我低估对手了。”说着起身指着墙上的地图道,“相时你看,这是洺水县城外的洺水河,宽五十步,深四尺多,汉东军正在东北角这两个地方,填柴运土,挖甬道,居然在要河上搭起两道浮桥!”
颜子睿皱眉道:“河深四尺,浮桥上过个一千步卒已是勉强,刘黑闼要过他的主力,两道浮桥不早踩烂了?”
李世民道:“我奇的也是这里,君廓的信上写,一道浮桥已经造好,汉东军的主力浩浩荡荡冲过去两千人,那浮桥居然还稳在河上!”
颜子睿盯着地图出神,心里隐隐有股奇异的直觉。李世民见他神色不定,似喜似忧,不由问道:“相时,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颜子睿沉吟一刻,慢慢地道:“殿下听过无钉屋么?”
李世民摇头道:“无钉屋?未曾听过。”
颜子睿道:“若不是亲眼见过,我也只当是民间杜撰。无钉屋是鲁班所造。鲁班擅木工,是天下木匠的祖师爷,相传鲁班有一同乡擅钉凿,技艺同样高超。这人平素不服鲁班名声比自己高,便和鲁班在约下每人各造一间屋子,鲁班只许用木头来造,而他则只用铜铁钉螺。
两人比试一共进行了七日。鲁班果然造出无钉屋,整栋屋子连接之处全用各式精巧榫头,没有一个钉子,竟能承担下一栋屋子的重量。”
李世民思索道:“是否就像张亮给凤儿买的孔明四季锁一样?由数个榫头勾连拼接,本来不过是寻常木头,拼接在一处后竟堪比钢铁之坚?”
颜子睿笑道:“殿下英明。那孔明四季锁其实也叫鲁班锁,有传不是诸葛孔明所创,而是鲁班做了给儿子打发时间的玩器。”
李世民道:“但这事史书上从未有过记载,且鲁班不少技艺如今已经失传,刘黑闼仓促起兵,旗下多是窦建德的草莽旧部,怎能有如此神人与机括?”
颜子睿的声音便低了下去:“其实……我见过类似的构造。”
李世民道:“你见过?在哪里?”
颜子睿摇头道:“不,不可能是他。”
“谁?”
“没什么。不可能是那个人。决计不会。”颜子睿用力闭眼,仿佛要把自己的想法从脑海中赶走
似的,不容李世民再问,他便转而道,“无论如何,浮桥完工之日便是洺水城破之时,王将军若守不住洺水,我们就很可能功亏一篑。为今之计,只有火速赶去救援。”
“所以我已经吩咐罗士信和尉迟敬德准备,今日过午就发兵去洺水!”李世民道。
“殿下打起仗来真是雷厉风行。那我先下去休整,否则行军时扛不住。”颜子睿说着退下。
未到正午,唐军就提前造锅吃饭,调息过后颜子睿又是生龙活虎,蹲在一众军士之中扒饭甚欢,顺便听老兵油子讲荤笑话下饭。
兵贵神速,吃了饭李世民就下令动身,大军赶到洺州城外百里处,派出刺探军情的斥候还未动身,王君廓的急报又到:汉东军半数过河,唐军一千五百骑兵对刘黑闼的汉东军主力,胳膊拧不过大腿,洺水陷落在即!
李世民眉峰聚起:“这么快……”说罢毫不迟疑地道,“罗士信,你拨出五千步卒和两千骑兵,算上玄甲军,要快!”
不到一刻,七千军士便整队完毕,李世民巡视一遍,道:“大唐的勇士们!反贼刘黑闼已占我洺水,王君廓将军和一千五百骑兵兄弟犹在浴血拼杀,丈夫誓许国,功名图麒麟,兄弟们可愿与我前去打退那狂徒?!”
众军士轰然道:“唯天策将军马首是瞻!唐军威武!大唐威武!!”
李世民拔出长刀劈向洺水,道:“出发!”
拳毛騧和飒露紫一同嘶鸣起来,大军取道洺水于漳水交界处,一时沙尘飞扬,李世民一马当先,身侧是尉迟敬德,颜子睿紧随,一同向洺水赶去。
李世民意欲从洺水北面插入汉东军——刘黑闼率军从南面突入洺水,北面应是薄弱之处。
然而令他们都始料未及的是,汉东军不愧为强兵,不到半日已将洺水团团围住,大军在洺漳交界口便被汉东军阻住了,而王君廓尚在城内拼杀。
洺水是兵家要地,面对隔水对峙的汉东军领兵高雅贤,李世民在马上冷冷挥剑:“杀!”
两路人马便相向对冲,须臾便激战到一处。
李世民带着唐军冲杀,而高雅贤则躲在大军后自保。李世民指挥两千步卒为锋刃,直插入汉东军心腹,而两千骑兵则充当壁垒,维护在步卒周围,剩下的三千步卒则紧随其后。
然而汉东军士气正盛,且熟悉地形地势,河北的朔冬又冷得迫人,地面上一层薄冰,习惯了长安湿暖的唐军在李世民的带领下再三拼杀,人马折损不少,却始终难以突入洺水城内救援。
一场拉锯战从晌午激斗到黄昏,眼见士卒们已现出疲态,李世民只得下令撤军,回到洺州休整。
入夜,李世民一人在房中苦思克敌妙计,颜子睿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坛烧刀子:“这是罗士信将军让我给带来的,说是加酿过一遭,入口醇和些。”
李世民看着手头的资料,头也不抬地道:“放着罢。”
颜子睿把酒坛放到炭火边烤着,坐到李世民对面:“殿下,外面云沉重得很,还刮起来东风,怕是明日要落雪。”
李世民食指扣着案几,沉吟半晌,干脆推开面前的资料,道:“下雪也要打。洺水失不得,不能让刘黑闼回到老巢再夺回洺州。”说着问颜子睿,“我们现在粮草还够多久?”
颜子睿道:“算上洺州府粮仓里的,还够一个月。长安那里来的消息,正在筹措下一批粮草。”
李世民道:“不成。大唐立国不久,府库亏虚,粮草只能盘剥百姓,这次出征的粮草已经征得不易,若是民怨四起就要坏大事。相时,你替我给长安那边回信,我这边粮草先缓一缓。”
颜子睿道:“可是以目前之势,一个月拿下刘黑闼只怕艰难。”
李世民眸色深沉,道:“只要夺回洺水……”
颜子睿道:“殿下,上兵伐谋,难道真的无法可想,非要用那一招吗?”
李世民喟然道:“兵书上虽如此说,却也还有一句,叫做将有五危,爱民其一,此将之过,用兵之灾也。该决断的时候流于妇人之仁,非但救不了无辜性命,还要连累整个军队一起陪葬。”
颜子睿道:“那我从夜奔袭,去取他刘黑闼项上人头来,殿下以为如何?”
李世民失笑:“相时,你是演义传奇听多了罢?你杀一个刘黑闼,汉东军自然会再推举别人做皇帝举反旗,如此反复,你杀得完吗?”
颜子睿恨声道:“那殿下起兵时能招降黑煞神尉迟敬德、今世孟贲罗士信这些将军,连前朝传言‘宁食三斗葱,不逢屈突通’的名将屈突通都能归入麾下;及至打薛举父子时前扶风和河池两地太守开城揖礼;讨伐王世充时好几个州举城归服献俘军前。殿下兵不血刃且被那些州城的百信奉为天将,拜作万家生佛,不少人家还供殿下的长明灯日夜不熄。宏文馆中文士风流,秦王府里武将英越,攻打刘黑闼何不再施奇计,以小谋大,既收复失地,又少添冤魂呢?”
他说得恳切,李世民静静听他说完,便叹了一声:“相时,你虽负绝技奇谋,却也不是领兵的料啊……”
颜子睿见他不怒不忿,掌不住拂袖而起便往房外去,李世民一把抓住他:“相时,你认为我嗜血好杀?”
颜子睿攥紧了拳:“不是。我是怒我自己妇人之仁,却还要逞什么英雄上什么战场!”
李世民道:“你的确颇看中无辜性命。”颜子睿闻言便要挣开,李世民拽他回身,剑芒直直看尽他心底,“却也是我,看中你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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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果然下起细雪,一早,颜子睿便换了装束潜往洺水河畔的汉东军中。
汉东军驻扎在距离洺水河不到五十里的树林里,颜子睿身姿敏捷,如灵猿般在树木间跳跃腾挪,暗暗查看汉东军造锅数和营帐数,计算于心。再看汉东军的装备辎重,果然步卒多于骑兵,但所使的阿刀都长逾一丈三,而唐军虽然骑兵数比汉东军多出两千,唐军使的阿刀却只有一丈盈余,对面砍杀时高下立见。
颜子睿心中暗道:汉东军之悍名果非妄言,若是相对捉杀,真个儿是场恶战了。
颜子睿探视一番后将所见默记于心,便从灌木中隐匿了身形往洺水岸边去,只见一列列步卒正从已搭建好的浮桥上鱼贯而过,对面传来攻城的厮杀声,而另一座浮桥在工匠紧促地动作中也已经搭好架子,正在铺设桥板。
颜子睿眼看那浮桥还有半日功夫就要大成,这边刘黑闼的汉东军主力若是尽数过河,对岸洺水必失无疑,然而眼下人员庞杂密集,无论如何近不了工事,心下急得直冒火。
趴在隐蔽处暗暗看了一阵,颜子睿看着头顶的雪花,忽地急中生智,忙忙赶回汉东军驻地找到那伙夫营帐子。尔后颜子睿藏入一丛密林运起三成功力,不一刻已经额面冒汗,双颊通红。接着他敞开外袍,从地上蹭了几把土在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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