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言
贞观十七年二月。
太极宫,凌烟阁。
二十四功臣的画像分三列挂于前、中、后三隔之中,前为宰辅,中为侯王,后为忠臣良将。
这里有昔年一同征讨天下的并肩,有敌营归顺后成为肱骨的幕僚,更有当年秦王府宏文官里惊才绝艳的十八学士。
有生者,也有亡人。
太宗皇帝爬上数道鱼尾的眼从这些画像一一看过去,当年的戎马激荡和阴谋晦暗便也点滴重温。
但,总有些是不一样的。
太宗皇帝的眼底隐约泛起一丝异样的温情,稍纵即逝。再一看,仍旧是四海来归的大唐天可汗。
太宗皇帝略一低头,喃喃低语:“江湖子弟江湖老,恨不相逢……”
侍立在一旁的褚遂良没听清,躬身问道:“陛下说的是?”
太宗皇帝低笑一声,爽然笑道:“你传朕旨意,如今天下太平,江湖事江湖了,那些江湖子弟、大野龙蛇,官府只需防着别出大事,别的,让他们去罢!”
褚遂良心底了然,道:“臣这就拟诏。”
而此时,玉门关外,万里风烟的大漠里,一个衣衫落拓的男子抱着一把破布裹着的剑,懒懒靠在一块棱角崎岖的斫石上。
塞外火辣无遮的日光直直地晒落在他晒得黝黑的脸上。他鼻梁挺括,仿佛由一柄刚从千年寒冰中淬练出的利剑,在玉山之颠一势劈就,在这悍阳之下,竟生出冷冽孤绝的味道。
日头渐移,高出破布的剑柄反射的光线恰好刺在男子的眼皮上,他睫羽动了动,似极其不情愿一般,慢吞吞睁开眼。
此时若有人看见,定要惊异于他的眼。如果曾见过春意踟蹰下,最后一片倔强着不愿融化的薄冰,漫无目的地飘荡在一湾清澄的春水中,才能明白那是怎样的一双眼。
他略微梗过脖子,衣领下不经意露出的脖颈却是一片细致的象牙白,长安城的贵胄子弟怕也难有这般高贵适宜的肤色。
他伸出手,轻轻巧巧地一勾,脚旁的酒壶就贴到了唇边。一仰头,塞外的烧刀子就顺着喉咙激灵灵地辣进肺腑。
男子的神色这才稍微鲜活起来,却仍是毫不在意的。
塞外荒漠千里,他就这样轩疏落拓地坐在枯石下,慢慢喝尽壶中的粗酒,仿佛天地浩大,与他不过是,一场风沙。
正文 壹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老和尚说这句的时候颜子睿没功夫搭理他,正四处找竹竿——寺院里老槐树上知了叫得欢实,九岁的颜子睿百爪挠心的,恨不得全粘了下来放进笼子里养着。
老和尚看颜子睿半点不开化,摇摇头,颜子睿知道他又要念叨些“辜负了你舅舅一片苦心”“有愧于颜施主夫妇在天之灵”之类的废话,左右瞅瞅没人,忙逃离他八丈远。
跑了没多久,颜子睿的耳朵就一阵钻心的疼,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小畜生,看你还往哪里跑!柴房的柴还没劈完呢,又想到哪里去作死!”
颜子睿挣不过,只能死命捂着耳朵生怕被他揪下来,一边回过头讨饶:“三师兄你饶过我这回,哎疼疼疼疼——,我再也不敢了再不敢了,我这就回去劈柴,马上!”
“哼!半个时辰内要是还没劈好,小心我一掌直接送你去极乐净土!还有把拿两口大水缸注满水,后院养的鸡和养生池里的鲤鱼别忘了喂,都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颜子睿扭着身子逃开三师兄的钳制,心中骂骂咧咧地逃到柴房。
柴房照例没有人,这里总共四个人负责,大师兄、二师兄和三师兄,还有颜子睿这个小沙弥。一般来说,那三人都是大佛,轻易不来柴房这里,颜子睿觉得自己大概是前世五戒十律破了个干净,偏生还错投了个人胎,于是到这里被当作牲口使。
其实颜子睿颜小爷也不是没风光过。想当初,舅舅把七岁的颜子睿带到北少林来的,那可是方丈老和尚穿着金碧辉煌的红袈裟亲自来接的,一干秃驴都站在方丈后面溜光锃亮的脑袋们让颜子睿登时了解了何为“佛光普照”,晃得他好几天都看不清东西。老和尚还要为颜子睿亲自受戒,吓得颜子睿差点没哭出来——一想到英俊潇洒的自己以后也要顶着一脑袋佛光到处招摇,颜子睿就觉得脊梁骨上腾起一股子寒气。
幸好,舅舅和方丈老和尚打了个商量,说了一通什么“无妄之灾”“血光缠身”之类的话,老方丈一看和我舅舅交情就不错,当下放下剃刀立地成佛,颜子睿才免于像北少林里的其他人一样,个个的脑袋都剃得像削干净皮的土豆。
然后,基于颜子睿之前没什么武功底子,老和尚又摸了摸颜子睿的骨头,眼睛也没放青光估计也就没什么“根骨奇佳”的说法,于是颜子睿被扔到柴房从最没前途的火头僧干起,美其名曰历练历练,当时方丈老秃驴还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道:“这样一来,也好去去颜小居士心中的戾气。”
舅舅还礼,笑得甚是谦和,口中道:“方丈英明。”
颜子睿气得跳脚,心里把方丈老和尚的祖宗八代连带佛祖菩萨罗汉都骂了个遍,还不解恨,于是趁众人不注意朝老和尚那呸了一口,道:“去你祖宗的历练,让本居士劈柴做饭,吃得你天天拉稀!”
当然,颜子睿的这点小意见就是个屁,在偌大的北少林连个响都听不着,于是在舅舅慈爱地摸着颜子睿的脑袋,嘱咐他好生修炼云云后,颜子睿就带着满心满肺的不情愿去柴房报到了,从此一入柴门深似海,日日从鸟叫干到鬼叫,苦水倒出来能淹了偌大的北少林。
不过骂归骂,颜子睿适应得倒很快,毕竟在舅舅家也没少过了受气包的日子,同时一如既往怀念自己当小叫花子的日子。
说实在的,当小叫花子的时候还真他娘的舒坦,那时候颜子睿每天睡到自然醒,饿了在街上干嚎几声就有人扔馒头干粮,想吃肉了就和要好的小咸菜和瘸腿子合伙偷个烧鸡串个麻雀,闲了就去看街上的杂耍和大戏,要是碰到那家嫁女儿或者哪个有钱人家生了儿子,不仅有得闹,还能得着几个大子儿做赏钱。
最最重要的,是没人欺负他。
但自从被舅舅从街上认出捡了回去,虽说是吃喝不愁了,却在舅舅家被几个表兄暗里放了不少冷箭,借着切磋功夫实为痛打这类事情是家常便饭。颜子睿就不懂了,他连亲身老子的面都没见过,怎么那几个混蛋表兄成日里嚎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然后狞着脸上的肥肉叫他小杂种,每当这时侯在街上学来的脾气就鸡激得颜子睿一蹦三丈高,指天骂地地骂还回去,几个表兄口头上占不到便宜,就只能在拳脚上招呼颜子睿,揍完再到舅妈面前疯狗先咬人,满嘴喷粪地污蔑颜子睿,日子久了舅舅看颜子睿实在顽劣不堪,头痛地把他带到了北少林。
颜子睿就很不解了,这人的眼睛都长在□上啦,是他颜小爷天天被人往死了揍啊,怎么到这群大人嘴里他倒成了挑事的那个?莫非真像街上拉二胡的瞎子李说的,这世上,真瞎了眼的反而不是瞎子?
带着这个想不明白的问题,颜子睿跟着舅舅到了北少林。本来颜子睿以为到了北少林这些吃斋念佛的秃驴们能有点菩萨心肠,没成想柴房那三尊大佛干脆当他会说人话的牲口,柴房的活全归了他管不说,逢年过节舅舅家里捎来的东西,除了舅舅那封每次内容都差不多、干巴巴地嘱咐他好好修行的信,剩下全让那三个断子绝孙的玩意儿瓜分了事。
颜子睿不是没想着逃,只是他一天不在全庙的和尚就没柴禾做饭,扎眼得很,几个师兄见他不着,料想这小兔崽子定是溜了,于是四下搜寻,颜子睿没跑多远就让下山化缘的和尚顺路逮了回来,被脾气最差的三师兄按住一顿暴打,又饿了两天。接下来的戏码就简单了:干活——逃跑——暴打——干活——逃跑——暴打。
舅舅曾来过北少林一次,好像为了什么正事,顺带看了看颜子睿。颜子睿那天破天荒地被换了一身新衣服,三师兄拧着他的耳朵穷凶极恶地说:“小兔崽子,你要敢胡吣那些个不该说的,就数数自己有几根骨头好断的,听仔细了没?!”
颜子睿就哆哆嗦嗦点头,心里第一千遍问候三师兄的祖宗八代,决定下一次不把尿撒在三师兄最喜欢的那件僧袍上了,他要撒花粉,让那些大马蜂蛰死这只肥猪。
舅舅被老和尚奉为上宾,喝着上好的香茶,看见颜子睿点点头笑了,看来对颜子睿在北少林的生活甚是满意,又拉着啰哩吧嗦念了一大堆,颜子睿只管点头,反正也都是屁话,等舅舅走了他照样要劈柴抬水,照样要被三个恶鬼师兄练拳。说了很久,等颜子睿腿都快站麻了,舅舅才说到重点:“子睿,舅舅要搬到别处去了,具体的地方还没定下,以后舅舅不能常常看你,给你稍东西了,你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就和方丈大人说,让他给拿主意,知道了么?”
颜子睿呆住了:什么?舅舅他老人家要搬家了?而且听口气还几乎音信全无,那回头我岂不是要
被那三个师兄作践死?
可惜舅舅把颜子睿的反应看做了依依不舍,亲情爆发于是一把搂住颜子睿,落了几滴老泪,哽咽道:“舅舅也很舍不得你,但你在这里倒还安全些,总算我也对得起你母亲。子睿,你千万要保重啊!”
颜子睿手脚冰凉地想:他是千万要保命才对!
然后颜子睿就被堆着一脸假笑的三师兄用眼神押回了柴房,继续干活了。
过了一个多月,颜子睿约摸记得那一天好像是夏末的某一个节气,天黑得比往常早一些。颜子睿干完活精疲力竭地回到柴房里他用门板搭的床上,思前想后,终于从床下掏出那个准备了很久的包袱,里面有几件破衣服,一把做防身用的捡来的断柄短刀,翻墙用的麻绳,母亲的一只银钗,自己的长命锁,还有一张母亲留下的一张纸。
清点过这些东西以后,颜子睿又放进去一个晚上特地没吃的馒头,然后把包袱牢牢扎在腰间,从柴房的缝隙里钻了出去,外面漆黑一片,只有天角挂着一两颗星子,九岁的颜子睿站定了深深吸一口气,低声念了一句:“娘,保佑你儿子。”
便照着在心里盘算过无数遍的路线开始了他的第八次逃跑。
正文 贰
颜子睿一路上走得提心吊胆,一点大气不敢出,一点声响不敢发,躲过几拨巡视的和尚,总算挨
进寺院后山的高墙。后山守夜的僧侣少,颜子睿溜到院墙边,摸索出麻绳,在草丛里寻了块挺沉的石头拴在绳子上,用力扔过墙,再拽了拽,确定石头勾住墙边了,便在手心吐了两口唾沫,猴子一样翻了过去。
在跑得离北少林很远了,颜子睿才回头,狠狠地向着寺院的方向呸了一口,才觉得总算出了这几年的恶气。接着颜子睿念了句“老天爷哎,你总算义气了一回!”,便高高兴兴踏上他梦寐以求的通天大道——今后总算能做回叫花子了。
志向远大的颜小爷当然不知道,他之所以能顺利逃脱,老天爷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不知是不是颜子睿这几天的咒骂让神佛也吃它不消,北少林那天晚上让人劫去了镇古之宝佛舍利,那可是传说中能治邪气攻心消无妄之灾的宝贝,哪有人有闲心去挂念一个柴房的小瘪三。
当然,知道这些的时候已经是两年以后了。那会儿颜子睿一路要饭终于回到洛阳,找回当年一同要饭的“饭友”,不几日便和朱雀大街上的一票大小叫花子打得火热,久而久之竟成了个小头目。这源于颜子睿在街头混迹了几年,本事见长,打架经验十足,专挑下三路招呼,不求好看只要好使;骂起人来也是一点不含糊,祖宗八代街坊邻居子孙仆妇面面俱到一个不漏,被骂之人只觉得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这两样本事让“饭友”们钦羡不已,更何况颜小爷讲义气,说好平分就绝不多藏一片烂菜叶子,深得人心,故而叫花子日子过得舒心惬意,渐渐淡忘了在舅舅家和北少林受的腌臜气。
这天,洛阳城天气不错,小风徐徐,一众叫花子上午要了一轮饭,这会儿吃足了靠在路沿晒太
阳,瞎扯些道听途说的故事打发时间。
这
一伙人里面数烂嘴李最有学问,据说烂嘴李嘴没烂的时候是个挺出名的说书先生,故而包括颜子睿在内大家都喜欢听烂醉李讲故事。烂嘴李砸吧砸吧他长了四五个大脓包的烂嘴,在大家期待的眼光里咳了一声,讲开了:“颜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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