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还是太天真,我居然抱着侥幸,傻到以为贵妃会认不出自己身边的宫女。或许是女扮男装太久,久到我得意忘形,以为自己毫无破绽……所以说,现在的局面完全是我咎由自取。
眼下,万贵妃微微一偏头,立即有两名侍卫上前欲擒我。
我先前紧紧攥住阿冉的衣角,抓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然而看见侍卫越走越近,我反倒慢慢松开了手指,替阿冉将衣角的褶子抚平。
“冬鸪姐姐,”我仰起一张泫然欲泣的脸,使劲挤出泪花,“替奴婢告诉太子,是奴婢没用,连一个孩子也保不住,与贵妃娘娘一点关系也没有……”
两名侍卫虎躯一震,嘴巴微张,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阿冉呆滞了一瞬,然后嘴角开始抽搐。
我继续哭诉:“奴婢知道自己出身卑贱,是配不上太子殿下的,可腹中的孩子毕竟流着皇家的血啊……奴婢此番一去,怕是回不来了……冬鸪姐姐,你要劝殿下想开些,孩子……就当是无缘吧,千万不要迁怒他人……”
眼角余光瞥去,殿内宫女太监无不竖起耳朵作八卦状,离我最近的两名侍卫更是面面相觑,不敢妄动,只好向贵妃投去无助的目光。
而阿冉,已经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怀了太子殿下的骨肉?”贵妃安然若素,言语间带了鄙薄的神色,“看你这年纪……呵,几个月了?”
字字如刀,我直冒冷汗,“回禀娘娘,奴婢的癸水晚了一月有余。”
“一个月,即便是最好的太医也把不出喜脉来,不过有没有怀上,女人自己是最清楚的。”
“是。”
“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儿上,”万贵妃笑眯了眼,“只要你乖乖交出玉佩,再跟本宫回去,本宫绝不为难你。你好生在昭德宫养着,待孩子生下来,本宫就做一回红娘,让太子纳了你。”
果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嘴真欠,提什么孩子!
“玉佩呢?”贵妃笑得堪称和蔼。
我抬头望阿冉,拼命给她递眼色,想让她把玉佩悄悄塞回给我,可她看也不看我一眼。
贵妃的脸色刹那间变了,“敬酒不吃吃罚酒!把她给我绑回去。”
侍卫一左一右来拧我的胳膊,我没有挣扎,只是不解地瞅着阿冉,她半隐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用力到指节青白。
“慢着,”阿冉突然抬手格开侍卫,浑身散发出不怒而威的气势,与贵妃四目相对,“奴婢知道玉佩藏在哪儿,但请贵妃娘娘独自前来取回。”
贵妃忍不住又笑了:“你这奴婢,胆子倒不小。”
阿冉没有答话,她说完后便潇洒一挥袖,径自往偏阁走去,仿佛料定贵妃会跟来。她没有料错,随后贵妃确实带着猫逗耗子的玩味神情,单独跟了进去。
我不知道那天阿冉究竟跟万贵妃说了什么,待她们出来时,万贵妃脸色苍白,步履虚浮,全然没有了初来时的盛气凌人,也没有再叫侍卫捉我,而是由侍女搀扶着,一步一步往殿外走去。我遥望去,只觉她的背影一下子老了许多,与民间高龄妇人无异。
踏出殿门时,万贵妃稍略侧脸,又生生顿住,终是转回头,颤悠悠走了。
【廿叁夜袭】
万贵妃一走,我就追问阿冉:“师父与她说了什么呀?吓得老太婆神魂颠倒的,连整我都忘了,厉害厉害。”
阿冉神色凝重,抚着我的头轻叹:“乖徒儿,为师该走了。”
我缓慢地眨眼睛,一时不能接受,“走,走去哪里?”
阿冉收回手,微微屈身,视线与我齐平,“经过这次的事情,贵妃的威胁已经消除了大半,以后就算我不在了,你也不用害怕。我与这座皇宫的缘分也到头了,最迟今晚,我一定要离开。”
“师父的意思,徒儿不懂。”我低头。
“好好考虑一下。如果你决定留在这里,以后可能用到的东西我都藏在老地方,取用时注意避人耳目,万事小心些。如果你决定跟我浪迹江湖,就来西内冷宫小河旁,我会在那里等到子时。”
阿冉一口气说完,不待我反应,便起身腾空如轻风般掠过眼前,转瞬消失在殿门外,徒留衣袂飞扬时弥散开的莲香,痴缠绕梁,经久未消。
外头艳阳高悬,光华无限。
我站在空荡荡的内殿,第一次觉得这地方造得太大了。
…………
发呆发到戌时,我焦躁起来,在寝宫里来回踱步。
戌时三刻,我遣散侍女,翻开石板暗格,搬出一只上了锁的木盒。
亥时一刻,我将师父留下的药瓶、书册、暗器等连同细软一起包裹收拾好,给包袱打了个牢牢的结。
亥时二刻,我从床榻下找出夜行衣。
亥时三刻,我换装完毕,背上包袱,吹灭火烛,准备翻窗而去,却闻到一股异香,惊觉不妙,正欲闭气,不料背后遭人偷袭,遂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
不知昏迷了多久,知觉才慢慢恢复,感到自己躺在一处冰凉地。朦朦胧胧间,还能听到隐约交谈声。
“娘娘,他醒了。”
“终于醒了,叫你把他偷回来,没叫你下那么重的手,要是把人打坏了,本宫可饶不了你!”
“奴才知错了,求娘娘重罚。”
“你不就是仗着本宫宠你……罢了,正事要紧,你过去,替本宫扒了他。”
我仍迷糊着,最鲜明的感觉是后脑疼,当下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直到一双阴冷的手触到我的脸颊,略微摩挲几下,顺着脸部线条往下滑,停在襟口,用手指描了一遍我两根锁骨的形状,然后撩开衣襟。
这是要扒光我?从未受过这种奇耻大辱,我猛烈挣扎起来,可是手脚都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力气,轻易就被人按住。
“殿下再乱动的话,奴才的手劲可就掌控不好了,万一伤着您……”
眼睛睁开一条缝,一张熟悉的脸立即撞进视线,我惊骇,尖叫:“汪直!狗奴才!你吃了豹子胆了!还不放开我!”
“恕难从命。”汪直慢慢舔舐嘴角,仿佛在品尝我的恐惧。
被汪直这双肮脏的手一点点剥开,力气尽失的我,任何反抗都只是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处在任由宰割的被动地位,我除了麻痹自己以外,别无他法。
现在是什么时辰呢?……早已过了子时吧。
阿冉等不到我,一个人离开的时候,会孤单么?会伤心么?会有一点不舍么?
汪直手上动作很利落,我的夜行衣眨眼间被脱下,内衫也被褪去,全身上下只剩了皮革胸甲和亵裤,裹着我最后的尊严。
汪直笑得愈发残忍,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一会儿我的窘态,才伸手过来欲解我的胸甲。我咬紧牙关,绝不流露出一丝一毫脆弱。
“慢着,”一直作壁上观的万贵妃忽然出声,“汪直退下。”
汪直满脸不甘,却不敢忤逆贵妃,只得默默退开。
万贵妃走下高座来到我身旁,稍稍弯腰,扣住脚踝抬起我的左脚,呆呆盯着我的脚心,居然淌下泪来。
【廿肆炼丹】
成化十四年十月十一日,宫里宫外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西内走水,废后吴氏所居寝宫焚烧殆尽。宫人在废墟中找到吴氏的尸骸,已然面目全非不可辨别,依据其随身饰物才判定身份。
第二件,是泰山震动,死难百姓不计其数。山东布政使司派差役骑快马六百里加急送奏疏进京师报告,地震灾情的奏章转至御前,圣上大为震惊。
十月十一日,正是阿冉离开的那天。
我本应与她一同出宫,谁料半路杀出个万贵妃,秘密将我绑了去。那夜我终是有惊无险,却得知了一个不堪背负的真相。
而此前万贵妃三番四次地构陷我,终使父皇起了废储之心,他与内阁辅臣们商议,众臣皆反对,君臣相持不下,父皇强令拟旨。山东震灾一起,父皇即刻命人传钦天监正李清风进宫问话。
后有内应太监将君臣之间的谈话复述与我,我只觉人生如戏,变化无常——
乾清宫正殿内,父皇坐在云龙椅上问道:“东岳泰山乃历代帝王封禅的神山,近日却突然发生大地震,造成山东半省无数灾民流利失所。你素来精通天文,可知此事主何吉凶?”
李清风跪在青砖地上,神色紧张地回道:“臣正要禀报,昨日晚间在钦天监夜观乾象,发觉黄宫星暗淡不明,臣立即推演伏羲八卦,验之数理乃预示太子地位不稳之象。今晨得知泰山前日发生大地震,臣屈指一算,正与此相关,此为天象示警啊……”
父皇明白李清风停顿的意思,安抚道:“你且大胆说来,朕恕你无罪。”
李清风重重磕头,“臣以为,皇太子聪明仁孝且天生贵格,乃有九五之分,他日必定是一代太平天子,如若他遭遇什么不测,天威震怒将会降临更大的灾祸,彼时必定天下大乱,使国家陷入四分五裂之境地!”
父皇向来崇敬天意,听了这番言语,忙问道:“你快说说,眼下该如何弥补过失,顺应天意?”
李清风闭着眼掐指算了半天,方回道:“陛下,您须尽早昭告天下,委任皇太子为监国全权处置军国大政,确保他的储君之位坚不可摇,方可保天下平安无事。”
父皇沉吟半晌,长叹一声:“好吧,朕就依天意行事,确保太子无虞。”
几日之后,午门上演 “金凤降诏”,父皇降圣旨布告天下,宣布任太子为监国总揽国政。
至此,这场储君废立的风波尘埃落定。
消息传到昭德宫,万贵妃并无外人猜测的那样震怒,并且在往后的日子里,贵妃再也没有提起废立之事,似是彻底服输,认命了。
不过宫中也有人传,万贵妃是因为染疾,没有力气与太子争斗了。
不论缘由可信度多高,万贵妃患了肝疾确实不假。父皇严命太医院诊治,太医们极尽所学,翻遍了医家宝典,绞尽脑汁酌拟处方,可是收效甚微。
父皇又责令地方官员举荐良医,征集民间偏方、秘方、土方,却也都无效。
正无计可施时,国师继晓提出,他愿为皇上和贵妃娘娘炼制丹药,以企长生不老。父皇大喜,立即答应了。也不想这继晓是个佛门僧人,与道家的炼丹风马牛不相及。
继晓原提出要在大永昌寺里筑炉起火,父皇嫌路远不方便,便改在了昭德宫。又命万安、汪直两个近臣随驾陪伺,与继晓一道炼丹。
自此,昭德宫里昼夜炉火通红,青烟袅袅。
…………
时值隆冬季节,寒风凛冽刺骨,鹅毛大雪纷纷飞扬。雪花已经无声无息地飘洒了一整天,皇城内外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宫殿楼阁银装素裹,真似天上琼楼玉宇。
这日,我踏着白雪去昭德宫请安。
途中我路过那座炼丹炉,与一捧着石炭的奴才擦肩而过,呼吸霎时凝滞,只感到说不出的似曾相识。旋即回头寻望,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人了。
怪异的感觉缭绕在心头,持续到进了东暖阁仍未消减,于是心不在焉地给贵妃请了安,便原地站着陷入沉思。
“太子监国后公事繁重,难得有空过来,就别拘谨了。快过来,尝尝这刚熬的桂花莲子羹,知道你要来,我特地叫小厨房做的,还热乎呢。”
万贵妃身披紫貂皮大衣坐在白云铜火盆旁,手捧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很是亲切地招呼我。
我晃了晃神,至今仍不能习惯她的热络,便婉言拒绝:“多谢贵妃娘娘,见娘娘身体安康,佑樘甚是宽慰。只是近日国事颇多,案牍上积压了许多公务,恕佑樘不能久留,先行告退了。”
贵妃原本熠熠的眼眸顷刻转黯,她摸着莲子羹的碗沿儿,一脸落寞道:“也罢,你且注意休息,别累坏了自己……还有,天寒地冻的,多披件裘衣。”
听到这叮咛,再铁石的心也软了几分。
临走前,我纠结再三,终是忍不住回头劝诫:“外头炼的那些丹药,还是少吃吧。”
《不胜人生一场醉》沉虞 ˇ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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