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他戏虐地用茶勺点了下我的鼻尖，“这么好看？”
“嗯。”我直认不讳，但目光流转间，盯准的却只是那个杯盖。
毒药，就抹在了那只杯盖里，每当他用那双修长素玉的手将茶叶勺进杯中，再轻轻放上盖子时，就离阎王殿，又进了一步。
如此优雅地接近死亡，怎不令我痴迷？
我一边想，一边淡淡地看着，用一种无动于衷的习惯性表情看着。直到他将杯子递到我面前来，说：“你又出神了。”
“没有，我只是看的太入迷。”
“阿冉……”他忽然唤我，瞳目深深，似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却只是拍拍我的手，“你肯不肯信我？”
“我自然是信你的。”
他绕过长几，走过来搂住我，沉声道：“那么，从现在起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要想，一切都交给我，你只需要，等着嫁给我。”
“好。”我温柔回应，在他怀中闭上眼睛。
离任务结束，还有六日。
第一日，他与我下棋，允许我悔棋，输给我后被迫在脸上画乌龟，恰逢有师兄来访，一时忘记擦去，引得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第二日，他教我放纸鸢，在我放到一半时故意用石子将绳打断，风筝掉入湖中，我怒，逼他亲自去拾。他潜入水中久久没有浮起，我在岸边翘首正担心时，他突从水中蹿起抱住我，将我也拖入湖里，两人一起成了落汤鸡。
第三日，我们出谷去赏菊，半途突然下起雨，跑到农家避雨，换了粗衣，彼此相视忍俊不禁。是夜，农家丢失了一只鸡，大半夜里，大家都举着火把去田里寻鸡，场面壮观得有趣。
第四日，月亮很圆，我举香拜月时他问我许了什么心愿，我反问他：“如果是你，你许什么心愿？”他想了想，答道：“天下绝美女子皆为我妻。”见我惊讶，他噗嗤一笑，眉眼弯弯：“骗你的，我啊……现在只希望阿冉好好的，就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对我说话，然后经常会笑。阿冉，你要多笑笑。”
那一夜我不能入眠。恍然惊觉这四天里我的笑容，竟比我之前的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
第五日，他有事外出，我在窗前看着一朵菊花慢慢凋谢，菊花的花瓣，一共有七十四瓣。时间仿若静止，漫长的可怕，而我一直一直盯着院外的拱门，直到白衣出现，方轻吁出一口气。他走过来，递给我一片枫叶，叶已红透，脉络清晰可见。“永寿山上金秋的最后一片红叶，送给你。”我微微讶异，却听他又道：“今年已经晚了。不过以后每年，但凡第一滴春雨、第一朵夏荷，第一片红叶和第一簇雪花，我都会取来给你。如此，直到我们老去。”
那一夜我又不能入眠。枫叶在我手上，变得沉若千斤。真是个傻瓜呢，你我之间，哪来的天长地久。
第六日，我将自己关在房内闭门不出，连他来了也不见，只说身体不适。
我用被子蒙住头，反复告诉自己，他只不过是一个任务，他只不过是一个过客，他只不过是我人生路上一朵罕见的白花。没什么舍不得的，今日过后，我还是我，不再是别人的替身。
……可是，他今天就要死了。
不，不能心软，都走到这一步了，不能功亏一篑。我接的任务从来没有失败，我不允许自己败在这里，败在一个男人手上。
……可是，他就要死了。
我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这还是你吗？这还是那个心狠手辣的杀手吗？忍住，忍住！这次只不过是狩猎过程里惯例的一段煎熬罢了，忍过去，很快就结束了！
……他，就要死了。
不堪折磨的我，终于从被窝里出来，起身，梳妆，披衣。
快到申时了。
裙裾拖曳在地，我感觉到我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没错，很好，就这样走下去，很快，很快我就可以得到解脱。
七、
袅袅水汽从上好的鸟巢紫砂壶嘴口冒起，烟雾缭乱的对面，是身着简服的男子温静如美玉般的脸，他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下，眼神明亮而专注。
专注地泡茶，专注地去死。
映在我眼中，形成了一幅无比微妙的画卷，像是在梦境里出现过，再被记忆深刻地烙印在脑海中，每个动作，都很熟悉。
任清欢端起茶杯，掀开盖子，低头浅呷了一口：“这次用的是后山冽寒池的泉水，你尝尝看，是不是另有一种滋味？”
他的喉结微微下滑，仿若一条无形之线，将我的心绷紧，我想到这个男人将会死去，他的眼睛将失去现在的光彩，他的手会慢慢变冷不再温暖，他再也不会微笑不会说话，他再也不能为我撑伞为我沏茶为我披衣……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他以食指搭着杯沿，以无名指抵住杯托，姿势无限优雅，再次举杯，准备将茶喝下。在我眼中，那一瞬，仿佛有一辈子那么漫长。
一只手突然出现，压在杯口上。
我颤了一下后，才震惊地发现，那居然是我的手。
他抬眼，朝我看过来。
我深深吸气，微笑：“不是让我尝尝么，怎么自个儿先喝了。”
从任清欢手中抢过杯子，端起来，正准备一饮而尽时，他突然伸手过来，又将茶杯夺走。
“茶已经凉了。”
然后，我眼睁睁看着他将茶水从窗口泼了出去。
冷汗沿着我的脊背滑下去，心底一个声音告诉我——完了。是的，完了。我以为我的计划天衣无缝，但是任清欢恐怕早已识破，他一直配合我演戏，耐心地看我玩花样，佯作不知地喝下毒茶……他的城府远胜于我。
任清欢望着我的眼睛，缓缓道来：“我早就知道你不是阿冉，从第一眼就知道。”
我没表情地笑一笑：“我哪里露出破绽了么？”
“不是你的问题，而是……”任清欢背对我，将杯子放回几上，“我早已掌握了阿冉的踪迹，遇见你的那日，她应当在皇宫，又怎么会去游湖？”
“原来如此。”
“还有，你虽下足了力气做功课，却还是漏了致命的一点——阿冉水性极好。一个从小就会凫水的人，会在落水后惊慌失措拼命呼救吗？”
看来我的破绽还真多。
出发前，我就对自己说，此行不胜则败，败则一死。如今，一切都该结束了，只是结局并非我初想。
我扭开镯子，里面暗藏的最后一格里，装着世上最烈的毒药，只要一滴，一滴，就可以致人于死地。从一开始，我就是为自己准备的。当事情走到最糟糕的一步时，我会用它，结束自己这肮脏丑陋的一生。
我将镯子凑到唇边，眼看那滴毒药就要滑进我口中，一道白光突掠而至，哐啷一声，我的手指被震开，镯子直飞出去，撞上白墙，嘭地炸开，碎裂成了千百片。
我惊愕地看向任清欢，他表情淡淡，仿佛刚才不曾出手一般。
“我对自己说，如果你哪天肯放弃计划，我就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任清欢的声音很平静。
“为什么？我可是一个十足的恶人，害过很多很多无辜性命。”
任清欢扬唇一笑，眼角尽是戏谑：“那又如何？你怎知我就不是恶人？”
我失力跌坐于地，将头埋进手掌中无声哭泣。任清欢在我身畔坐下，伸出一只胳膊搂住我，将我拉入他怀中，轻轻拍抚。
“以后，你就是你，不必再做阿冉的替身。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重新来过。”他顿了顿，方道，“我叫任清欢，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你呢？”
那一刹，向来只对别人用毒的我，终于亲自尝到了毒的滋味。
那是一种，名为清欢的毒。
它能令人醉生梦死。并且，此生无解。
八、
“后来呢？”影子问。
“后来，后来他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我，原来他是怀献太子，六岁出游时被万贞儿所害，幸好蝎美人经过，见他骨骼惊奇，便带回谷中救治。因他身份特殊，蝎美人为了不引来麻烦，找了一具相似的尸体易容替代他，所以宫里人都以为他死了。”
“他打算复仇。”影子肯定道。
“等他长大时，他的堂兄做了皇帝，害他性命的万贞儿成了贵妃。如果没有当年的变故，这天下，原本该是他的。”
“坐拥天下也不是那么快乐的事。”影子低叹。
“他不稀罕天下，他只是想让万贵妃得到一点教训。”
“所以，你为他而进宫？”
“是的，”忆及往事，我没有一丝后悔，“身份揭穿后，我正式拜入蛇蝎门下，学习易容术和驻颜术。学成后，我进宫，想方设法混到了万贞儿身边。万贞儿唯一的孩子，就是我偷出来沉进河里的；万贞儿久病不愈，也是因为我暗地里换了药；万贞儿重病时，我曾试过勾引皇帝，让她尝尝被身边人背叛的滋味；万贞儿待太子好，我便吸引太子的目光，惹她发怒……最后，她终于被我活活气死了。”
“你这是何苦。”影子再度摇头。
“不对，我甘之如饴。”微微仰头，说出来的感觉真好，身心俱畅。
“我懂了，你就是个痴人。”影子摆摆手，“谢谢你陪我等人，和你待在一块的时间很高兴，不过我等的人来了，再见。”
我顺着影子离去的方向远望，于月光下见到一抹微微透明的淡黄身影，少年唇红齿白，前襟似有张牙舞爪的真龙。
“你是谁？”我对着影子喊。
影子停了停，没有回答。
“你是……万贞儿？”我被自己的猜想骇到。
影子慢慢立起来，从扁平，变得丰满，一点点褪去黑色，剥去外壳，露出半透明的鲜亮宫装，充满少女鲜活的气息。
她回头，皮肤紧致，五官端正，笑起来眉眼弯弯。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翠烟。”万贞儿此时是少女姿态，声音也清脆动人，“我们都死了，那些恩怨也就不存在了。祝你下一世能遇见真正对你好的人，不要再犯傻了。”
说罢，万贞儿小跑着追上前方的少年，亲密地挽起他的手，两人肩并肩，一步一步，走向灰飞烟灭。
九、
我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消失。
没有恐慌，没有不甘，只有前所未有的平静。
清欢，如果我们不曾相濡以沫，如果我们从来就相忘于江湖，或许我不会落得今日这般下场。
但是，如果没有遇见你，我的一生将会漫长而无趣。
万丈尘寰，翠烟焚散。
只为等待下一世，再次与你相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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