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酒劲儿,我开始动手,先脱去乌纱折上巾,让一头黑瀑倾泻而下,再除下绣了龙、翟纹及十二章纹的明黄绫罗龙袍,踢掉玉带皮靴,只着雪白内衫,赤脚站在小太监眼前。没了那身等级分明的外衣,君民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
我在小太监的眼里看到了惊艳。
然而下一秒,惊艳变成惊愕,带着剧痛的惊愕,并且永远凝固。
小太监在我面前倒下去,明明一滴血也没溅出来,我却看到了满目猩红,落在眼里的东西都被血雾笼罩,包括不远处那一袭白衣胜雪。
当年那个落入凡尘遗世独立的谪仙,衣着未改,但已不复初时纯粹。
不,他或许从来没有纯粹过。
“反正都是生,和他,还不如和我。”
任清欢优雅地走过来,踢开挡在中间的太监尸体,钳住我的手腕将我扑在桌上。我面对着他,腰身后折九十度,试着挣脱,无果,继而冷汗涔涔。拼命往殿梁上瞅,暗卫毫无反应,难道已经被解决了?
他倾身嗅了嗅,“掺了合欢的千里醉,嗯,只要一小杯,君子也会变禽兽了。”
我冷笑:“有些人本来就是衣冠禽兽,偏还要装作正人君子。”
任清欢促狭一笑,自说自话:“今日过后,我们大明皇帝乃是断袖的消息,恐怕会风传天下,哎呀呀,难怪不肯纳妃,皇后也至今无所出呢。”
我眯眼,“你……”
“还不止哦,”任清欢坏笑,“传召没、有、净、身的太监,啧啧,想不到我们的陛下不仅断袖,还是屈居人下的那位……啊,一口气十五个,真是极度纵欲……完事以后,又对他们或阉或杀的,毫不顾念一夜之情……嗯,陛下认为大明的百姓会怎么想呢?”
之前有那么一点想他的人不是我吧?一定不是我,不是我……
我在自我催眠中,任清欢已经将我打横抱起,走到床榻边放下,手脚麻利地剥了我的内衫,伸手绕到背后去解我的胸甲。
我按住他的手,微喘:“我前胸后背根本一样平,没这必要了吧?”
任清欢厚着脸皮笑:“陛下过谦了,明明很有看头啊。”
这厮的皮已经铁打不穿了,我在心里哀嚎一声,继续按住他的手,“师叔,我想还是算了。你看,我服药多年,恐怕已经不能受孕,与其浪费力气,不如另寻他法,是不是?”
大禽兽的唇在我额际烫了一烫,眼里尽是温柔,“你觉得,我会放过你么?”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任清欢,不是本名吧。”
感觉到流连周身的手终于停了下来,我睁开眼睛,一字一顿道:
“你姓朱。”
眼神相互厮杀中,任清欢有些为难地蹙了眉,“怎么办,被发现了呢。”
“我查过了,现今宗族里根本没有与你年纪相仿的人,但是,景泰四年就夭折的怀献太子朱见济,如果他能活到现在,恰好与你同年。”
“朱见济,是代宗唯一的儿子,先皇的堂弟。”
“也是,我的堂叔。”
“无论当年先皇和万贵妃怎么对不起你,如今他们都已不在,你的仇早该报完了。”
“当年你做的事我都知道,但我不会追究。”
“你看清楚,我没有对不起你,从头到尾我只是你们斗争的牺牲品,是无辜被牵扯进去的,你没有权力这样对我。”
任清欢耐心地听着,等我停住,便问:“说完了?”
我还没想到后面的说辞,只好干瞪之。
任清欢轻啄我的鼻尖,然后一路向下,“说完了,我们就继续。”
无语凝咽,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不要脸的人?
任清欢会读心术,“放心,千里醉的后劲很快就上来,到时你便知道我们两个谁更不要脸了。”
他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小腹燥热。
喝千里醉,原为壮胆,没曾想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在意识崩溃之前,我果断抽出枕席下的短刀,朝着自己的肩膀猛刺下去。一阵钻心的疼痛,将注意力集中在肩膀上,身体的躁动始有所平息。
任清欢被溅了一脸的血,也不嫌脏,反而更显兴奋。
“想在清醒状态下和我较量?也好,征服一头烈性良驹确实比骑家养马有趣多了。”
大变态正欲扑食,突然横空飞来一条气势凌厉的软鞭,抽开禽兽爪子的同时卷住我的腰奋力一拽,助我脱离了苦海。
多么熟悉的武器,熟悉到我想哭。
阿冉没怎么变,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她脱下自己身上的黑色披风包住我,隔了披风紧紧搂我在怀,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只说了五个字,就勾出我的眼泪:
“师父在这儿。”
任清欢大敞着衣襟,慵懒靠坐在床沿,低笑:“陛下这么聪明,想必也知道她是谁了?”
我看了看阿冉,她的目光依旧凝聚在任清欢身上。很多年前就是这样,若我和任清欢同时在场,她看的多半是他,不是我。很多年后的今天,一切都面目全非了,唯独这点,从来没有改变。
“她是我老爹的第一任皇后,是教我养我的师父,也是我最爱的人。”
任清欢无聊地打呵欠:“一厢情愿。”
无可反驳,我死死咬住嘴唇。
阿冉轻轻叹气,摸着我的头说:“那年我偶然撞见万贵妃的宫女将还是婴儿的你偷出来沉进河里,待她走后我把你从水里捞上来,虽然捡回性命,但落下了体虚的毛病。这些年你又一直吃抑女药,那药损害很大,更是加重了你的亏虚,凭借这样的身体,根本留不住孩子。”
我听出了阿冉的弦外之音,立时感到痛心,“你不用为了我……”
“我已经有了。”阿冉打断我。
“什么?”
阿冉指指自己,又指指任清欢,说:“我们,成亲了。”
《不胜人生一场醉》沉虞 ˇ尾声ˇ 最新更新:2011…02…09 17:22:28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记忆中唯一的人就是阿冉。
她可能以为我不记得,其实我三岁起就能记事了。开始我很惧水,阿冉就天天泡在河里教我凫水,后来我们两个都得了伤寒,阿冉带我从水道出宫,连夜去寻大夫,她自己也发着烧,还抱着我狂奔了一夜,终于找到大夫,刚把我过了手,她就昏倒了。
除了凫水,阿冉还教我练功。她说我先天不足,只能靠强身健体来后天弥补。我才刚学会走路,阿冉就逼我天天扎马步,我受不了苦哇哇大哭,她就打我屁股,打完了又会心疼地给我上药。
冷宫里的菜又苦又咸,饭里经常掺杂着砂石,我吃不惯,一上饭桌就撅着嘴拒食。阿冉为了让我吃好的,就装扮成宫女去御膳房偷点心,有一回她被最凶横的厨子抓个正着,厨子用火钳在她手上烫了个疤,回来以后擦了很多私藏的秘药,还是留下了淡淡的痕迹。我知道了以后哭着问她为什么不逃,以她的武功不会打不过厨子的。阿冉却说这点小伤算什么,忍忍就过去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吃阿冉偷来的点心,我在心里发誓,长大以后要自己去偷点心给阿冉吃。
我长到四岁的时候,阿冉把我牵到张敏面前,说:“张公公,纪姐姐的孩子夭亡了,就用他代替吧。”
彼时张敏怀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站在河边老泪纵横,他怀中的婴儿双目紧闭脸色发紫,已经是死婴了。
张敏扑通一下跪倒,以头抢地,“肯定是那半碗堕胎药的缘故!皇上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却还是没能活下来,都怪老奴,老奴当时怎么就那么糊涂,眼睁睁看着纪姑娘喝了半碗才阻拦呢!老奴真是该死,真是该死啊!”
阿冉扶起张敏,轻声安慰:“人死不能复生,张公公别再自责了。所幸的是,皇上还留有一条血脉,不至于后继无人。”
张敏看了看我,犹豫道:“可是,她……”
阿冉将我推到张敏面前,说:“万贵妃杀光了所有知情的人,瞒天过海,本也打算将这孩子当成儿子养大,可惜她树敌太多,身边的宫女都背叛她,为了不让贵妃坐上国母的位子,宁可将这孩子偷出来灭口,幸而被我撞见,才死里逃生。”
张敏咋舌,过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娘娘是想,将错就错?”
那年我四岁,还不能明白他们的对话,过后便淡忘了。
不过自那天起,我的生命中除了阿冉,又多出一个张公公和一个娘亲。张公公将我接到安乐堂里秘密抚养,不久便让我认了娘亲。张公公不能常来看我,但他和娘亲待我很好。娘亲说她不可能有一个四岁的儿子,所以替我改了岁数。
我长到十岁才被父皇知晓,但他们都以为我只有六岁。
幸好我骨架偏小,加上从小吃不好睡不好,十岁的身板和六岁差不多,才没有招来怀疑。不过我的左脚脚心有一颗痣,它让阿冉很不安,阿冉叮嘱过无数次,轻易不要让别人看到我的脚,连贴身宫女也不行。
我是被当成儿子养大的,在我尚且分不清男女之别时,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男孩。我从不掩饰对阿冉的喜欢,阿冉觉得我还小,也就没放在心上,可是,我是认真的。
即便后来慢慢知道自己是女孩,我也没有丝毫动摇。
我总是想,没有关系的。阿冉不爱我,没有关系,不能和她在一起,也没有关系,甚至她爱上别人,都没有关系……
因为爱她,是我一个人的事。
可是此时此刻,她说,她成亲了。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其实没有想象中坚强。
“你爱他么?”我仰头问。
阿冉反问我:“你娶张氏,是因为爱么?”
我抓住阿冉的手,说:“那不一样,我娶她是身不由己,可你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约束,完全可以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阿冉笑着拍拍我的脑袋,轻描淡写道:“我和他都有沉重的过去,年纪相仿,又师出同门,性格也合适,为什么不能携手白头,共度余生?”
我听了忽然很委屈,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不知不觉的,任清欢走到我们面前,对阿冉说:“夫人,你先回去吧。”
阿冉冷冷对答:“夫君跟我一起走。”
任清欢将阿冉扯到自己怀里,双臂环绕着她,“你生孩子很危险,听话,拿掉它。你要是喜欢孩子,我们可以收养很多很多。”
阿冉没有推开任清欢,而是昂起头直视他说:“我要生下来,这孩子是你欠了重水的,父债子偿。”
任清欢歪头,“哪怕夫人赔上性命,也不后悔?”
阿冉嘴角带嘲:“我非贪生怕死之辈。”
任清欢大笑着朝我望来,眼神凄凉,“看到了么,输的人明明是我。”
我看着阿冉倔强的背影,心里却比刚才更加难受。任清欢赢了人,输了情。我呢?我不仅输了人,还害她有性命之虞,更是败得一塌糊涂。
殿内燃着清袅的昙花香,十八麒麟铜灯已经灭了十二盏。殿门外,侍女提着的宫灯散发出昏黄的光芒,夜风一吹,连着人的衣袂都翩飞了起来。
月凉,心更凉。
…………
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皇后张氏诞下龙子,讳厚照,弘治五年,立为皇太子。
太子年少时粹质比冰玉,娴于礼节,性聪颖,好骑射。上溺之。
弘治十八年四月上旬,圣上因病停止视朝。
同年五月初五早间,圣上病势加重。晌午时分,命内侍率随从飞马急召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位内阁大臣入乾清宫受遗命。
…………
我头缠杏黄色软缎折角头巾,身穿白色绛纱睡袍,齐肩以下盖着厚被。皇后愁容满面地坐在我的龙榻前,半碗残药仍放在几案之上。
刘、李、谢三人疾步进入寝宫,姒锦让他们免礼,然后转过身伏在我耳边,轻轻地说:“皇上,皇上,刘健几位到了。”
我半张眼睛,断断续续地说道:“来了吗?来了就好……”
三人俯伏在地,齐声说:“臣等奉召来见,恭祝圣主安宁!”
姒锦用手势招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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