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如梦做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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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如梦做梅花-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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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眉被按倒在地,两柄杖,压在肩头。
  冷而硬的青砖地面,遍布着积年累月的污浊,淡淡的腥气涌了上来,不知是血是泪是泥是尘。傅眉侧过脸,看向傅山,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傅山心如刀绞,眼睁睁的看着那些衙役撩起了傅眉的衣襟,略略分开傅眉的双腿……眼睁睁的看着两柄杖,压住傅眉脚踝……眼睁睁的看着两寸宽的大竹板,一下一下,交替落在傅眉臀上。血色透过布裤,一点点晕了出来,渐渐连成一片,红得刺目,像是傅山身上的那袭朱衣。
  傅眉那单弱修长的身躯,伏在一片青黑色的地面上,仿佛一柄月白的如意,静静横陈着。只是这如意从中断裂了,血污将那一径皎皎如玉的月白,生生分成两半。
  傅眉还是侧着头,微笑着,一声j□j也没有。只眉毛微微蹙着,额头上都是汗水。那红唇,略略有些苍白,但却有一滴血,自两唇之间,微微探出头来,像是噙着一枚红豆。想必是他为了忍痛,咬着嘴唇内侧,已然咬出血来。
  嗒的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滴落下来,让傅山身子一震。
  傅山恍惚地游目看过去,却分辨不出,那滴落的,到底是傅眉头上的汗,还是身后的血……脚下的青砖,想必是已经见惯了痛呼辗转,见惯了血泪污浊,不加分辨的吸纳了,不留一丝痕迹……
  傅山的衣袖簌簌抖动着,怜惜地盯着傅眉。
  傅眉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绽放开来,像是安慰着父亲。
  终于,此起彼落的杖声停了,傅眉被重新拉跪起来。
  只听边大绶问道:“傅眉,你刚才所说,是否属实。”
  “在下句句实言!魏一鳌魏经历可以为我作证!”傅眉跪得直直的,身形挺拔,言辞恳切,一点都不像刚刚受过刑的人。
  “傅山,你有什么话说?”边大绶又问。
  傅山的话音,反倒是有些颤抖:“在下确实没有见过那姓宋的,大人如不信,可将那姓宋的提来,让在下夹在乱人之中,若那姓宋的能认出我来,我情愿认罪!”
  宋谦已死,自然死无对证。
  堂上三人互相对视了几眼,又交头接耳了一番,便有书吏拿过口供来,让两人画押具结。
  傅山看着那口供,上面字字句句都是奴颜谦卑的说辞:小的怎样怎样,大人如何如何……并不是自己的原话,心中一怒,便有心想要拒不画押。一抬头,只见傅眉也回过头来,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额头上全是冷汗,眉毛微微蹙着,眼中尽是恳求。
  傅山突然醒得,想必这书吏,傅眉也已经打点过,这样写,自然是便于让自己脱罪,不由得一叹。傅山视线又落在傅眉身后的那片血污上,心中一酸,便在那口供上,按下了自己朱红的手印。
  那手印,仿佛一张血盆大口,展露着一个嘲讽的笑。
  傅山只觉得屈辱,只觉得似乎一步一步,陷入了失节的泥沼当中,却无法自拔。但,到底谁是让自己陷入这失节泥沼的人,到底是谁错了?眉儿?仁儿?还是宋谦?不、似乎都不是……若国变之日,便与国同殉,就不会有这么多痛苦纠结了。
  “吾辈有一毫逃死之心固害道,有一毫求死之心亦害道”。便是那绝食而死的谢枋得,也有后人讥他死迟了。死节不是,守节亦不是,人生艰难,莫过于此。遗民难为,莫过于此!
  污浊的羁所中,秽恶的气味中人欲呕。
  隔着粗大的木栅,傅山看着傅眉,趴在一丛稻草上,脸上仍带着笑。那笑容,似乎从他一出家门开始,便长在了脸上了似的。
  傅眉身后,是一个狱卒,正在给他上药。那药,想必是极猛烈的,傅眉时不时的,痛得皱一下眉头。
  “那是什么药?”傅山关切地问道。
  傅眉一笑:“我自己配的,虽然药性烈些,但收口却快。天气渐渐热了,创口若不尽快收干,会生出炎疮,便不好治了。”
  傅山没有想到,傅眉竟准备得如此周全。
  待那狱卒出去了,傅山才又问道:“伤得怎样?让爹爹看看。”
  “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到筋骨,不妨事的,养两三天就可以如常行走了。”傅眉解释道。
  傅山已然明白,那些衙役,也是使过钱的,不禁眉头一皱,问道:“你哪来的那么多银钱打点?”
  “自然都是仁儿给的。”傅眉笑道。
  “难为他了……也难为你了……”傅山喃喃说道。
  “这没什么……以前看史书,常见到忠臣义士被下狱刑求,那时就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体会这么一遭儿,才算不枉此生呢!”傅眉脸上那明朗的笑,像是一抹阳光,成为照彻昏暗囚室的光明。
  七月三日。
  太原知府边大绶上报傅山一案:“……至于傅山被贼祸,久作黄冠,云游访道,审为结交匪类,严刑夹讯,坚称与宋姓者始终并未一面,以为仇口诬扳……职等未敢擅专,伏候裁夺。”
  注!
  1
  这两章中,事件进程、口供、卷宗内容都是根据史料撰写,略有言辞修改,就不一一注明了。
  2
  边大绶:明末任米脂知县,曾奉崇祯皇帝密诏掘李自成祖坟,被李自成捕获,押解过程中逃脱,根据这段经历,他撰写了《虎口余生记》一文。和傅山有往来,在朱衣道人案中为傅山开脱。
  3
  吾辈有一毫逃死之心固害道,有一毫求死之心亦害道:明高攀龙语。
  作者有话要说:  半章
  ————————
  下半章


☆、病躯岂敢少淹留

  这大半个月来,傅眉的刑伤渐渐好了,每日里便和傅山隔着木栅,谈禅论诗,说文讲医。反倒是因为少了家务琐事拖累,更显得自在逍遥。
  二人仿佛回到了明朝末年,傅山妻子初丧,父子相依为命的时光,只是当年的垂髫童子已经长成了五尺男儿,可以为父亲撑起一片天了。
  这一日,父子二人正在说《周易》,谈到兴浓处,只听得哗啷一声锁链响,却是提审傅山。
  傅眉忙扑到牢房门口问道:“那我呢?我是否也要一起去?”
  却听到有人随口答道:“大人只说带傅山。”
  一丝不祥的预感,从傅眉心中升起。傅眉不安的看向父亲,却见傅山刚好也回过头来,微微颌首,淡定一笑。
  傅山被提走了,傅眉把脑袋夹在两个木柱中间,斜着眼睛,望向牢房甬路尽头门的方向,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边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令傅眉精神一震。
  却见两个狱卒拖着一个人,迤逦行来。那人低着头,头上并没有那一痕丑陋的发际线,满满的乌发归结到顶心,梳成一个发髻,正是傅山。
  “爹爹!爹爹!您怎么了?!”傅眉呼唤着,却不见傅山有任何回应。
  说话间,傅山便被丢到了隔壁囚室,趴伏在一丛稻草上,臀腿之间,全是淋漓的血迹。
  傅眉一阵心悸,刚要开口询问,却听到一声喝令:“带傅眉!”
  傅眉转头去问挟持着自己的狱卒:“我爹爹怎样了?受了多少杖?”
  那狱卒却浑不在意:“不妨事,总要经过这一遭儿的,哪有进到这里不挨板子的道理?”
  傅眉边走,边扭头回看傅山。
  囚室外,一灯如豆,暗影里,傅山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堂上还是三个人,却换成了巡抚陈应泰,督抚马鸣佩,和知府边大绶。下首另有一椅,上面端坐一人,正是身穿孝服,还乡守制的魏一鳌。
  傅眉紧紧盯着魏一鳌的脸,似乎想从他脸上读出,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魏一鳌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不易察觉的,点动了一下下颌。
  傅眉方长出了一口气,爹爹……应该没有大碍吧?只是例行的刑讯而已……
  只听堂上一声惊堂木响,陈应泰厉声问道:“傅眉!你父亲四处游食访人,结交道士,图谋不轨,你可实说了罢!”
  傅眉心中一凛。这一次,是陈应泰主审,他并不提宋谦的姓名,只单单说结交道士,难道……是同门中另有人落入他们之手?抑或,是山西同案被抓的那几个人,有谁又供出了父亲来?但此时此刻,容不得多想,只能按照预先准备好的供词作答。
  于是傅眉朗声说道:“在下五年前成亲之后,便与父亲分开单过。父亲做了道士,一年中多半时间都在外云游,常常不在家。若在家时,我也只是每月去看望他一次而已,他在外面做的事情,在下全然不知情。”
  陈应泰又问:“有个姓宋的和你父亲往来,你可知晓?”
  听了这话,傅眉反倒心中一安,原来只是复审而已,并无新意。于是便把上次的口供又复述了一遍。那些话,已经熟极而流,任谁也找不出半点破绽。
  接下来又是一轮刑求,傅眉早有心理准备,也并不觉得特别难熬。
  打过之后,傅眉又陈说了一遍原供,便被带了下去。
  这一次,傅眉却没有被带回原来的囚室,而是被两个衙役锁系挟持着,出了府衙,一路向北。
  身后伤痛难耐,脚下步履维艰,但更难熬的,是路旁行人的闲言碎语,指指点点。
  傅眉垂着头,紧咬着嘴唇,眼睛只看着脚下,却依然能感受到四面八方射来的,刀剑一样的目光。嘈杂的议论声一波接一波的灌入耳际,听得听不得的,不得不照单全收。不过是这些人三五日间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没有人去深究这背后的功过曲直。这些指指点点的人们,大多数也是食过大明米粮的人吧?可如今,又有几人还惦记着大明?
  傅眉后颈的发辫从肩头滑了下来,随着步伐,在身前一荡一荡的,想要披发掩面也不可得呢!傅眉苦笑着,连最后一丝可以维护的自尊的额发也被剥夺了,只能这样袒露着颜面,任世人评说唾弃。
  此时正当秋伏时节,艳阳高照,傅眉却觉得全身的每一寸骨骼,都变成了冰棱,那深入骨髓的寒意,让傅眉一阵晕眩。骨肉发肤之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种屈辱,以及看客的默然……
  傅眉被带到了太原北面的阳曲监狱,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也从未打点过这里。傅眉挂心着父亲的伤势,只想寻个相熟的狱卒问问,可看来看去,却没见到一个之前熟识的人。身后的刑伤虽然油泼似的痛,但胸中的担心与不安,却把一颗心占得满满的,再无余暇去顾及肌肤血肉的伤痛。
  过了不久,监房门一开,又一个人被丢了进来,傅眉抬眼一看,却是三叔傅止!
  三叔……三叔也被捕了?!那家中只剩下年近八十的奶奶和三叔的幼子,无依无靠,怎么生活?
  “三叔!你怎么样?”傅眉抢上前去,拉住傅止的手臂问道。
  “我没事,你呢?”傅止并没有受刑,看上去气色还好。
  “我受了点刑,不妨事。他们问了你什么?你是怎么说的?”傅眉急切地问。
  “就是问我知不知道你爹爹和姓宋的有往来,我只说分家另过,对他的行止,一概并不知情。”
  傅眉长出了一口气,若是这样……恐怕是上面判定自己和三叔涉案不深,才会被移到这里的,倒是好事儿。想到这里,心中一松,后面的伤痛便翻江倒海似的涌了上来,让人不由得想要呕吐。
  恰在此时,监房外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却是那日来家中拿人的理刑推官王秉乘。
  “王大人!”傅眉用尽全身力气,爬到监房边上,双手抓住木栅,撑起上半个身子,颤声叫道。
  一双薄底快靴,缓缓地踱了过来,头上传来王秉乘的声音:“什么事?”
  “王大人,太原监狱我原来的囚室中,有一罐伤药,劳烦您拿给我爹爹,多谢了!”傅眉恳求道。
  “你自己的伤也不轻啊……”王秉乘一叹。
  傅眉点点头:“我还年轻,能扛过去,但爹爹上岁数了,若无上好的伤药,只怕撑不住……”
  “好吧……”头上传来一声叹息,那双靴子,又缓缓的踱远了。
  即便是那靴底,也比这污浊的牢房干净些。傅眉心中又酸又苦,眼前一黑,便昏晕了过去。
  八月初二,这次复审的结果上报到了朝廷。
  巡抚陈应泰和督抚马鸣佩的判断,与边大绶的判断截然不同。他们在卷宗中断道:“傅山以青衿而为道士,异言异服,踪迹诡秘,所云拒绝宋谦见面。若系知情,何不举首,若不知情,当日何所见而拒绝之也?”这段话却是另避蹊径,点出了傅山的朱衣黄冠,不服教化,又指出了傅山当日不与宋谦见面的不合理之处,形势变得极为不利。
  八月十二日,顺治帝下旨:“三法司合议具奏。”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三法司会审一直纠结了两个月,复核意见才批了下来:“据该抚称据傅山供称有姓宋道人屡次求见,山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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