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妨说得更难听一点试试,看我会不会如你所愿地走开。”凌绝心一步步地走近辛如铁,“情况要有多糟,你才会对我说出这些话?”他的眸子里渐渐地蒙了层湿意,“你一出世我就识得你,你学说话是我教你,你哪些话是真的哪些话是假的,你以为我会分辨不出来吗?”
辛如铁紧紧地抿着唇。
“我问你最后一次,为什么?”
辛如铁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凌绝心缓缓道:“你不说也可以。你知道我是大夫,只需为你把把脉……”
“凌绝心,别逼我动手。你打不过我。我也不想吵醒我的妻儿睡觉。”
从辛如铁的声音里听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惶,凌绝心笑了。那笑里包含了太多的无奈与心痛:“他们吸了我的甜梦香,睡得很沉,你不会吵醒他们。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进来的?”他说,“我打不打得过你,试试就知道了……”一语未毕,已经欺近辛如铁身前,伸手便向辛如铁腕间抓去,竟是快若闪电。
第十八章
辛如铁吃了一惊,连忙侧身避过。但凌绝心的身形犹如魅影一般,又是紧紧地贴了上来,右手变抓为指,袭向辛如铁的要穴,显然是想要把他点倒了再好生查看。
辛如铁打起精神,或格或闪地躲过了凌绝心一连五招的攻势。这几下兔起鹘落的交手,辛如铁竟然占不了一分上风,心中的讶异简直无法言喻。他只道凌绝心从医后早已弃武,纵使还有些拳脚功夫也不过是旧时身手,却不知凌绝心曾经在游方时遇到恶匪,因得陆真舍身相救才保住性命,自此深信不可无武艺傍身,于是日日练功不缀。既是家学渊源,又兼天赋勤奋两者皆备,凌绝心早可跻身当世一流高手之列,只是平日深藏不露而已。
凌绝心只想点倒辛如铁为他诊脉,辛如铁只想点倒凌绝心让他知难而退,两人拳来脚往,招招不离对方周身要穴,都想抢先制服对方;但又不敢使了真力,因为谁都不想伤了对方。这一场打斗根本不是当真的打斗,然而在辛如铁看来,却比生平经历过的任何一场打斗都要更加惊心动魄。
其实单以武功而论,凌绝心不是辛如铁的对手。在内功上,凌绝心毕竟曾有数年荒废,而辛如铁从小练起,二十余年未尝有一日中断,内力远较凌绝心深厚。而且辛如铁临敌经验丰富,往往能够抓住敌人的致命弱点再予以痛击。但辛如铁既不愿伤凌绝心,种种狠辣手段就用不上来,一身内力也无处可使;再加上他重病之下,神衰气弱,身手不如往日敏捷,难免就会给凌绝心可乘之机。
果然,凌绝心步步进迫,攻势更见凌厉。辛如铁小心拆解,已显得有点左支右绌。忽然凌绝心眉头一拧,一掌平平地拍向辛如铁胸前,竟像是斗到性起,不惜打伤他也要把他制服!
看到凌绝心下了狠手,辛如铁的心中一阵酸苦,当即站定不动,大有坐以待毙的味道,只等这一掌袭到。蓦地,一个念头在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他心头一颤,果然见凌绝心手腕微弓,掌已成抓,五指笼罩住了他的紫宫、玉堂、膻中等穴,眼见就要拂下来。
原来凌绝心见辛如铁已经面白如纸,气息紊乱,偏偏又不肯罢手,只怕再战下去不免令他大伤元气,于是施计出掌,要逼得他心灰意冷,束手就擒。不料辛如铁一时自怜,随即想到凌绝心决计不会当真伤他,脚步疾移,便想要后退,但这么缓了一下,凌绝心的手指已到了他胸前。
总算他退得迅速,凌绝心这一下没拂中他的穴道。正在庆幸自己险险避过,凌绝心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他亟欲挣脱,凌绝心手劲不松,“刷”地一声,竟把他一大片衣襟都撕了下来,一个瓷瓶从他怀中掉落。
辛如铁急忙伸手去捞,却终是慢了一步。
那瓶子跌落地面,碎瓷飞溅。数十颗黑色的药丸了滚到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一股奇异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凌绝心怔怔地看着那些药丸,只感到无边的寒意从足底冉冉上升。
这种香气,他认得。
那是长在西域雪山最高峰的一种奇花,唤作七心莲。
医书上说:七心莲,可缓解脑风疼痛。然其性极寒,大损脾胃二经。
脑风,即脑内症瘕!
那是除了开颅取患之外,再无他法可以根治的恶疾!
所有的“为什么”,这满室异香都已经作出了回答。
那一瞬间,凌绝心的恐惧,竟远远超过了十六年前陆真中掌的时候。
辛如铁木然道:“你已经知道为什么了,可以走了吧?”
凌绝心咬住嘴唇,告诉自己,不要流泪,千万不要再惹他难过。凌绝心柔声道:“傻子,就这么一点小事,也值得你这样对我?”他深深地吸气,“你莫忘了,我是神医……这点儿小病,还难不倒我。”
唇边浮起个浅笑:“你是神医,你会治病,可你治得了命吗?”辛如铁疲惫不堪地阖上眼帘,“你走吧。这是我的命,与你无关。”
听了这话,凌绝心开始控制不住地轻轻发抖。
这一句话中的颓丧之意,终于让他明白:辛如铁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活下去。
因此,明明有一个人称“神医”的兄长,却连一点儿让他医治的打算都没有,哪怕,只是试一试!
本来,在最初那阵恐慌过去之后,凌绝心正慢慢地镇定下来。脑内症瘕虽然极其险恶,但也并非绝无生机。他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必将竭尽所能去医治辛如铁,哪怕只有万一的希望,他也不会放弃。
但是辛如铁根本就没有求生的意念。
面对一个没有求生意念的病人,莫说是神医,就算是神仙也只能束手无策。
他的弟弟,为什么会连活下去的意愿都消失了?
一幕幕往事,犹如浮光掠影,在凌绝心眼前闪过。
他竟发现,他已经想不起辛如铁快乐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他怔怔地看着辛如铁。
其实辛如铁的相貌很像母亲,身上那沉静淡然的气质更是与母亲如出一辙。但是,自从他成年之后,看到他时,凌绝心很少会想到母亲。凌绝心一直以为那是因为自己在刻意避免回想伤心事,直到这一刻,凌绝心才突然想通:是笑容,把辛如铁和母亲区别了开来。
母亲不常笑。可是只要她笑,那笑容就是快乐的、幸福的。
那样的笑容,他从未在辛如铁的脸上看到过。
辛如铁常常挂在脸上的微笑,只像无懈可击的面具一样,完美地掩盖了主人的真实情绪。
好像在自言自语,凌绝心茫然道:“辛如铁……你过得不快乐吗?”
辛如铁摇头:“我过得很快乐。走吧,凌绝心,走吧。”他的声音透着苍凉,“回到陆真身边,永远不要再来了。”
这已经是他第几次提到陆真了?凌绝心想到了那个陆真醒来的夜晚,辛如铁突兀的消失。仿佛明白了什么,凌绝心颤声道:“这是我跟你之间的事情,跟陆真有什么关系?”
辛如铁沉默不语。
“我从没想到,原来你竟然这么介意陆真……你这么介意他,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告诉你?”辛如铁忽然笑了,“告诉你,你就不跟他走了?告诉你,你就不救他了?”
“既然你这么介意他,为什么还要帮着我救他?”凌绝心大声道。
“你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辛如铁的笑里满是涩意,“你想要什么,我总要为你要到。”
“那你呢?你想要什么?”凌绝心踏前一步,伸手抓住了他双肩,“这一句话,我问了你二十年。辛如铁,你到底想要什么?”
二十年。
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
透过凌绝心的脸,辛如铁仿佛看到了当日想要补偿他的小哥哥。那个心怀歉疚的少年,一次又一次地问他:“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没有。
真的没有。
自己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
其实,怎么可能会没有?
不过是一早就明白了,自己想要的,终究要不到而已。
突如其来的伤感涌上心头,他无法再维持自己伪装出来的坚强。无力地闭上眼睛,他的声音低沉得好像在叹息:“我想要的,要不到。”
看着辛如铁脆弱的神情,凌绝心觉得自己开始恨他:“你从来都不说你想要什么,你怎么知道你要不到!”
浅浅的笑意爬上辛如铁的嘴角,他就像失去了生命力一般,不言不动。
“你不就是想要我吗?怎么会要不到?”感到掌底的肩膀晃了一下,凌绝心吼道,“你什么时候说,我就什么时候给。你怎么会要不到?”
辛如铁蓦地睁开眼。他直直地盯着凌绝心,似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凌绝心冷笑着一把扯开了腰带:“我给你!现在!”目光牢牢地锁在辛如铁的脸上,双手丝毫不缓,转眼之间,全身的衣巾袍履已经一件不剩,“我让你要个够!”
这也许是世上最美丽的身体。颀长的身材,骨肉匀称,略显纤长却不失阳刚之气。那一身象牙般白皙的皮肤,比最上等的绸缎还要光滑细腻。宛如最老练的雕刻大师所造的完美玉像,此时的凌绝心,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勾魂摄魄般的诱人气息。
然而辛如铁只是静静地站着。他眸中的全部感情,像是微弱的火苗遇到了狂风,在凌绝心脱了个精光的那一瞬间,熄灭了。
辛如铁把他的衣服一件件地捡了起来。
辛如铁把他的衣服一件件地套了回去。
辛如铁已经完全没有表情。他一字一顿地说:“凌绝心,请不要侮辱我,更不要侮辱你自己。我想要的,不是你。”
第十九章
近于绝望的无力感霎时笼罩了凌绝心的全身。他一言不发地退开两步,弯下腰,捡了一块瓷片,朝自己的前臂狠狠地划了下去!
“你!”辛如铁惊呼。他大步上前,伸手便要抢那块瓷片。
凌绝心迅速地闪退几步,又朝手臂上重重地划了一下!
“你疯了!”辛如铁大吼。慌乱之下,他根本就连凌绝心的一片衣角也碰不到。消失的感情仿佛又注入了他的身体,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凌绝心,你住手!”
“你想要什么?”凌绝心的声音凄怆而凌厉。
辛如铁浑身发抖,却咬牙不语。
又是重重地一划,凌绝心的左臂已经血肉模糊:“你想要什么?”
痛。
前所未有的痛。
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的痛。
辛如铁终于明白,为什么明明每一次想象凌绝心和陆真在一起时有多快乐就会心如刀割,自己还是要想方设法地帮助凌绝心医治陆真,仿佛不能自控一样。原来,自己的内心深处早就知道,那种所谓的“心如刀割”,跟看见凌绝心痛苦时的痛比起来,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辛如铁的眼前,万物都在动荡翻腾。热血冲上心间,冲上脑间,涌到喉间,涌到鼻间……
凌绝心一直紧紧地盯着辛如铁,眼见他虽面色大变,但仍不肯回答自己,狠下心来,右手抬起,那瓷片便要再次割下去。
然而,那瓷片还未碰上手臂,辛如铁就好像被敲碎了全身的骨骼一般,轰然倒下!
汩汩殷红,从他的口鼻中急涌而出。
如同看见了世界的末日,凌绝心听到从自己胸膛深处发出尖锐的悲鸣:“辛如铁!”
扑上去,一把抱起辛如铁,凌绝心的泪水瞬间就流了一脸。
靠在凌绝心胸前,辛如铁目光空茫,脸上尽是绝望。他费力地抬起一只手,伸长了,向地面摸索过去。
在极度惊恸中僵化的思考的能力终于恢复了些,凌绝心顿时省起他这是要找药,连忙在地上拈起一颗药丸,喂他服了,眼泪却落得更猛。
尽管心中的剧痛却分毫未减,头上的剧痛却终于略略地减缓了些。辛如铁深深地呼吸了两下,撩起衣摆,使劲撕下一幅布块,便又觉得眼前有些发黑。他闭目定了定神,然后撑着地面坐起,挣开了凌绝心的怀抱。
泪眼模糊中,凌绝心看到辛如铁半跪在他身前,用那布块包扎他臂上的伤口。辛如铁的动作轻缓温柔,神情至为专注,便如对待这世上最贵重的珍宝。
那瓷片棱角并不是很锋利,因此凌绝心那三个伤口虽然不算很深,却十分狰狞。辛如铁沉声道:“我去找些金创药来。”说着便站了起身。
凌绝心扣住他的手用力一扯,辛如铁站立未稳,踉跄一下就跌入了凌绝心怀中。凌绝心紧紧地圈着他,哽咽着说:“我的心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