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要在这里卖字呢?为什么不去做官呢?〃
〃为什么你要离开呢?为什么不去做官呢?〃
终于到了这一日。
我不得不面对自己,面对那许多的话语,面对这个男人的质疑。
究竟,我想要的是什么?
〃臣想离开杭州。〃
〃为什么?〃
他的语气平服下来。
〃臣想离开杭州。〃
〃为什么?〃
我听出他话语里的温情。
〃臣想离开杭州。〃
我站起身来,也不顾那许多人正看着我与帝王的奇怪对话,不顾这是所谓的君臣礼度,我已经不在乎那么多了,我想要的,不过是离开这里而已。
〃为什么。〃
经过子扬身边的时候,我听见他低沉的话语,仿若诅怨。
〃大胆叶子安,来人啊,给我拿下!〃
也不知谁喊了这一句。
〃住手!〃
我听出那是子扬的声音,可是,我已经被许多兵士包围起来,擒住四肢一如刺客。而茫然人海之中,我只见那帝皇的顶带不住摇曳,其音苍茫如坠我心。
就这样结束。
身上中了狠命的一击,就真样昏沉了过去。
真好。
这样,就不用去入宫了。
这样,就不用去报仇了。
真好。
仿佛是雨的声音。
可是,我记得,那一天,天气好得要死,好得令人恶心。
那时候是艳阳天气。
我记得很清楚,阳光刺眼。
父亲转身离去的时候,天空中还高挂着艳阳,四下里都是明晃晃的。
〃也许,我是错的,你知道么,安。〃
在离开之前,他说了这样莫名的话语,我一时无法明了。
〃父亲,父亲。〃
他回过头对我笑一笑,终于又折返过来摸了摸我的头,满带温暖的笑。
〃安儿,以后无论遇见怎样的事情,都不要放弃自己。〃
〃放弃,自己?〃
〃若是觉得寻见了对的,便不要放弃。〃
〃比如画画?〃
〃是的,比如画画,比如,你觉得,你想要的安静的。〃
说到这里,父亲长长地叹息,那神色带了决然的快感,并不为我所熟悉。我这时候,懵懂之中明白,原来,即便是父亲和我在一起许多年,我始终不曾看清楚过他。
落泪。
〃父亲,等一下,等一下。〃
他忽然转过身来,又一笑。
〃怎么了,安儿?〃
〃为什么,这样做,您觉得很快乐?〃
〃是的,即便,也许,我是错的,安。〃
他笑起来。
那声音好象是诀别的歌,满带了苍老。
然后,忽然就坠了雨。
我看见他从刘将军的腰间拔了剑。
我看见,鲜艳的血色。
落了雨。
沙沙的声响。
而我晕阕过去,不愿苏醒。
……
我道德沦丧,我心灵阴暗。
第 10 章
仿佛温暖的怀抱。
那个叫做的刘欣雨的女子,着了鲜红的衣衫将我楼在怀中。
轻声地唤我的名字。
〃安。〃
睁开眼,面前似乎立了一个人。
双手四下摸索,倒也没什么泥泞,甚至还有几分柔软,细细摸去却又满是折与刺。
却原来是稻草。
〃你醒了?〃
干涩的话语,象是苍老的男子。
〃恩。〃
我睁开眼去,却只望见谢若然着了精细的官服,孑然而立,想来他终是在画师选拔里夺了先,这是他应得的荣耀,这是他应得的,恰如我此时。
是的,不用猜,我这是在天牢。
冒犯君颜,罪臣之子,这样的罪名。
不由轻笑。
〃你疯了?〃
〃恩。〃
他也笑了。
挣扎着站起身来,和这个人说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心存着害怕,即便,那一日,他分明要许我一份平安,即便,此时,我身落天牢,再没什么可以失去的。
〃你不会有事的,我看得出,皇上很在乎你。〃
〃可是,我不想入宫,更不想,留在明和苑。〃
〃我知道。〃
他的声音仿佛苍老了许多岁,是的,即便是着了官服之后的他更是满面精神,神采熠熠,却始终不能掩饰他骨子里的疲倦气息,以及他无可奈何的叹息。
〃多谢那天你说的话,虽然,我还是进来了。〃
〃我不过是要争这个名而已。〃
他仰起头来,看不见他的表情。
〃有事么?〃
〃没有。〃
他垂下头去,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只是默然到转身,步履颇快,才几步,便到了牢门。
〃希望,我们再也不要遇见。〃
〃我也是。〃
牢门重重地锁上。
那个士卒对我轻笑,咋一看,倒是和卖咸菜的赵大爷有几分神似。
只是,我再也不能成为那个替人写信书状的叶子安了。
闭上眼休息了一会。
陈公公来了。
〃皇上传你过去。〃
〃哦。〃
我应了一句,站起身来,便随了他前行。
宫闱深沉,百转千回,更有兵士扈从许多,即便有华贵的陈公公带路,也废了不少时光。
更重要的是。
我讨厌这个地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者,一点时间而已,只是被无限地放大。
恰如浓墨入了清水,终于散尽的萧索感觉。
〃安,你来了。〃
忽听见这样的叫唤,一抬眼,只见那人在百花簇拥之中,轻巧做笑。
一时茫然无语。
〃你们都下去吧。〃
他下了命令,那烂漫的百花院之中原来藏了许多侍卫此时纷纷出现,足以成百之数,倒是惊了我。
〃你也下去吧。〃
他的眼神望向我,带了坦然的决定。我忽然想起,原来,那是指我身后的陈公公。
〃皇上,老奴还是留下吧。〃
〃不必了!〃
〃皇上。〃
陈公公屈下身来,缓缓后退似是等待皇帝的召还。可是,那曾经被我称做子扬的男人,如今固执地站着,丝毫没有返转的余地。
君命皇权,威严若是。
忽然又想起我的父亲来,心抽痛。
〃安。〃
人群终散尽之后,他步出百花之中,烂漫笑颜对我。
只是,我已经没有心情了。
〃安,你终于来了。〃
〃恩。〃
〃你来了,就好了。〃
〃恩?〃
他长长地叹息,此时,再见这个男子,才明白那天生的儒雅之中,藏了何等的威严。终于明白何以即便他故做亲近,终究仿若拒人千里的冷漠。
这是皇者的气魄。
而我,早该清醒。
〃你走吧。〃
他终于说出话来,却是这样的台词,他闭着眼,似乎再没有心情多看我一眼。只是,那深皱眉头,浅淡神情,却终究将他的心情显露无疑。
〃你走吧。〃
许久,他睁开眼来,瞥了我一眼,转过身去,又是这样的一句。
〃你怎么还不走。〃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让我来。〃
〃没什么?〃
〃没什么。〃
平淡的对话,却偏生在这花团锦绣之中。
〃你走吧!〃
他的情绪略生波动,话语重起来。
〃好,我走。〃
才迈开步,却又听见他焦急的话。
〃等等。〃
〃怎么了?〃
〃没什么。〃
〃我走了。〃
〃你走吧。〃
回过身看他,此时竟已点了浅淡微笑,难测的心意,一时也失了打量。
〃你怎么还不走。〃
〃没什么。〃
〃快走吧。〃
〃恩。〃
回转了身子,迈开步,却似千斤。
请我做画,甚至是亲临令我留下,再来是囚牢,到如今的百花院,这个人的心意,我如何能不明白。
只是,我厌恶这样的生活。
只是,我不愿与这个人结交。
早知道陈子扬不过是一个人的掩饰,早算好,无论如何,依旧是好友亲朋,却偏生,他是大宋国的皇帝。
所谓命定不可求,大抵若是。
深呼吸。
繁花香味密密而来。
而门口百十侍卫将我相拦,不由停下步来,再听这皇者的言语。
许久。仿佛一切都沉寂。
〃安。〃
他忽然这般呼我,若那一日,替我磨墨,若那一日,如水之交。
〃安。〃
〃怎么。皇上有何吩咐?〃
〃小心。〃
他浅笑说话。
又跟着陈公公一路穿行出了宫廷。
只是,这一回,我与他都是步行。
两人一路无话。
陈公公看我的眼神,有几分古怪,似有难言之隐,却碍于许多,并不相言。
〃陈,陈公公,已然到了宫门了,剩下的路,我自己会走。〃
凛然谢别,只是,对于面前老者的称谓,我始终无法习惯。
〃那,老奴先告退了。〃
近了身听他的话,才觉得那一丝的温暖,与苍老相生相合。
〃您走好了。〃
〃谢过。〃
他微曲身子,算做告别。
点头,有清风佛面。
〃叶公子,冒昧相问,此后,可是打算离开京城?〃
〃想来是吧,此地于我,却也无甚可留恋的。〃
〃是么。〃
他也笑起来,与子扬,不,与那个皇帝,竟有几分相似,宫廷岁月,大概,造就了他们相同的习惯。或者,更为明确的可能,因了皇帝是被他养大的。
想到这里,不由笑起来。
〃叶公子,觉得离开这里很好么?〃
〃是吧。〃
〃恕老奴直言,这天下何处不是王土,又有何处真是世外桃源?纵然叶公子可以忘记眼前京城的人和事,却终究不能忘怀心中所思所念。〃
言语恳切,我听出他话里的苛责气息,却似乎杂了许多的关切。
〃谢过了。〃
〃老奴失言了。〃
再无他话,就此别过,连带那巍峨宫殿中的陈子扬。
第 11 章
尾声,中断有时候很恐怖。
我终究没有离开杭州。
许是因了陈公公的一番话语的缘故吧。
又或者,是因了,我始终不能抛下这里的一切,何况,我并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去。
这世上,哪里不是皇土,哪里有世外桃源。
就这样,在杭州蒙混着又过了几年。
卖咸鱼的赵大爷一次淋了雨,生了大病,此后就不再来摆摊。少了这古怪的味道,我的书信摊位生意多少好了一点,更何况,似乎隔一段时日便有人来买我的画,手里多了不少积蓄,或许再过几年,我便可以娶妻生子了。
说到这里,刘欣雨倒是很早就出嫁了。自从谢若然成为宫廷第一画师之后,刘将军便做主将女儿许配给了他,倒也算是小民中常见的才子佳人故事。
其余的,便没了。
除了,杭州的雨,依旧阴冷,不时地坠,不时地散。
直到有一天,谢若然来找我。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阳光明艳,是我最不喜欢的天气。
〃别来无恙。〃
许多年了,这个声音,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一抬起头,却是谢若然平淡的笑。
〃是你?〃
〃也许,有些话我们可以谈谈。〃
〃我不过是一个替人写字的家伙,与您这样的人又能谈什么!〃
不知觉的, 我的话语里带了许多的愤懑,只是,谢若然今时居然只是浅淡一笑,连丝毫的生气的表情也不得见。心下不知怎的,竟是抽痛。
〃你不生气?〃
〃与你这样一个替人写字的家伙,又有什么好气的。〃
俱是苦笑。
寻了锦泰茶楼的贵宾房坐了。
谢若然似乎常来这里的缘故,点了几盘小菜,一壶钱塘龙井都是佳物。
〃叶兄请用茶。〃
〃多谢,〃我看他轻巧举壶,悠然使出凤凰点头的茶艺,又将上客之茶送于我,不禁悚然,〃多谢,大人。〃
〃恩,哈。〃
他终究也只是笑笑而已。
〃这几年,入了官场养了许多习惯,连雨儿都抱怨我老了。〃
谢若然说话的时候,我仔细盯看他的眼睛,当真有几丝纹落若隐若现。可是,这并不能说明他的衰老,只能说,他变了,当年轻狂争胜的谢若然早就变了宫廷第一的画师。
笑。
〃雨儿还偶尔和我提起你,说是她亏欠你许多。〃说到这里,谢若然的眉眼微一挤,似是一个少年,只是那欢笑一闪便逝,看不甚真切。
〃刘欣雨?〃
谢若然点点头,奇怪地看我。
〃我几乎忘记了。〃
刹那,我望出谢若然脸上的失望,又或者,还有别的什么。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明明,你可以留在皇宫里,也许,你会超过我,不,你一定会超过我。我看得出来,皇上不过是喜欢我的画艺,对于你,确是,确是不同。〃
尴尬笑。
许久不曾喝过龙井,口舌早就惯了浓茶味道,竟是太淡。
〃这里的茶确实太浓了些许,初入口确实难受,等到明前新茶出来,定要再请叶兄一起来喝茶。〃
叶兄,我心下苦笑。
谢若然这样的话语,与那个将我打倒在地,狠命相踩的少年决然不同,更难有当初一并与画院一争的神采了。只是,我忽然想起小雨。这个男人口中的雨儿。
若非如此,如何能在朝中生将下来。
笑。
〃有话直说吧。〃
将茶三口饮尽,是为品茶之道,虽是许多年相过,我依旧记得所谓茶道规矩。
谢若然也笑起来,话语缓慢,神情闪烁,竟似难堪。
〃我想问,那年,你的画究竟是什么意思?〃
阳光折进房来。
虽然是贵宾房,终究也不过是一门两窗的地方。这世上本没有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本没有,不是王土之处,何况此时,我生在帝王脚下。
我依稀记得,那时候,子扬着了帝王的架势来明和苑寻我,那时候他信心满满以为我一定会依了他的计算画出〃深山藏古寺〃这样宁静的画来。
他果然很了解我。这是我最拿手的题目。
恰如我也很了解他。
所以,我不过画了两个人,悠然漫步而已。
〃这个有关系么?〃
我腆起脸问他,我并不是愤怒,我只是,只是,不甘心。
这世上,为何没有桃花源。
〃这几日,蒙古军又大举来犯,朝中是和是战两派争论不定,皇上,皇上,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