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眸子略略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才回过来看着他:“你是何人?”
“我?”彘被问得愣了一下,接着便以难以置信的口吻大声道,“你竟不知我是谁!他们,”说着得意地右手挥向四面一指,“他们都尊我作 ‘殿下’!”
对方没有如他愿露出战战兢兢之色,反而漠然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也依样抬手往后一指。
“他们,都称我为 ‘太子’。”
太子。
想到这里,刘彻嘴角浮起一分笑意,接下来心中又百感交集。
虽然只是幼年记忆的片段,但彼时,炳眼中闪耀的就是那种果敢、锐利和智睿之色,在明确自己身世前,它存在过很长一段时间。
但那跟此刻又是不一样的。
里面究竟掺杂了什么,刘彻也说不上来。
“好,”他恍神看着对方,听见自己的声音道,“就我先前的意思,这本是小火你愿意,我求之不得的,但眼下我正好有一个燃眉之急。”
所谓的燃眉之急,既是事实,也是刺探。
可接下去的事毫无悬念,刘彻的所有吩咐,治焯都称唯,只问了刘彻希望他动身的时间,刘彻试探道,今日如何,他接口就答应下来。似乎郎中令之职,这个从无利禄得失之心的人,忽然卯足了劲要拿到手。
而原因……
刘彻的目光追随着治焯行礼后离开的背影——只要愿意追寻,很快就会露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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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落的朱红栏边放置了一张桌案。
治焯走过的时候,溪流泛起的水光闪闪烁烁,映进一双似在沉思的深黑眼眸。关靖背倚着榭柱坐在重席上,右膝支起,托着耳杯的右手把手肘靠在膝盖上,身边一卷竹简在席上铺开。
治焯向后抬起手阻止了小窦跟侍。
“先去准备罢。”
那个人似乎着迷于浅褐竹简上舞动的字里行间,连举到颔边的酒都忘了饮下。
治焯微微一笑,闲闲看了看漆黑发亮的桌案,案脚旁纤尘不染的光滑石地上,自关靖身上铺散下来的竹策,浓黑劲力的书法耀人眼目。
治焯折下腰拾起那卷简策,念道:“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这倒像是你的手段。”
关靖抬起目光:“什么手段?”
治焯拂过衣裾坐到他身边,卷起书策放到案上才道:“以制敌之法制人。”
“是么?我制了何人?”
治焯无顾眼前人不谙风情,他在案上倒了两杯新温的热酒,递一杯给关靖,换下他手中冷汤,才笑道:“上回你说不懂汉礼,及冠时未取字。我有一字,称你为‘子都’,如何?”
关靖听出调侃,未作回答,却又听治焯问他:“你可懂得对弈?”
关靖想了想:“略懂,五岁时先考就请老师尽心教授,但不久后……”
不久后,关屈因涉嫌“阴结叛贼,外勾乱党”等罪,连遭弹劾之下,举家外逃。然而此举正好坐实了“其罪不言自明”,龙颜大怒,下诏诛其全族。
关靖未说完,治焯对此事却早已打听到,并深记在心。
于是他沉默片刻,问道:“再之后都如何消磨时光?整日带着关枫卧薪尝胆,以泪洗面么?”
关靖面色有些松动,他看着治焯:“这个世上恐怕只有你一人在如此称呼他。”
治焯避开他的目光。
之前从小窦的转述里,他已猜到那名被称为“阿斜儿”的刺客就是眼前人的亲弟,但因行刺之事在两人之间过于敏感,若直呼其名,倒像在提醒关靖自己如今身上的伤都由他造成,于是,他在尽量避开。
关靖把他所有细微的神色变化收进眼里,承认道:“阿斜儿被舍弃父姓,冠上胡人的名字,是我,庸客朱宽,都无力改变之事。但除此之外,我和阿斜儿的幼年并非你所想象的那么黯然无光。关外有与长安一样的热土,无人瞩目的时光,也有自在可尽情纵享。”
“是么……”治焯微微笑了笑,“以你兄弟二人的身手看得出,收养你们的人定是不凡之辈。是大将、大都尉之流?”
“是谷蠡王。”关靖脸上带着薄薄的讽刺,“先考在世时,最大的愿望莫过于将胡人远远赶离大汉国土,可他却想不到,他的子嗣们竟被匈奴在一次扰边的残杀中救下性命。”
“谷蠡王?”治焯眉间轻轻一动,“匈奴现今诸王多急进莽撞,唯左谷蠡王足智多谋,用兵如神——你们是伊稚斜的义子?”
“正是。”
像是看穿治焯的忧虑,关靖直言不讳道:“阿斜儿现任左大当户,手下精兵何止百千,他一旦视大汉为仇,后果难以想象。而对于这一点,哪怕是我,也无法改变。阿斜儿虽是庶出,却完全继承了先考执拗的个性,只要他认定的事,无论何人劝说,都只会让他更激进。但阿斜儿亦非愚昧之人。他心中有明确的对与错,若发现自己错了,便会毫不犹豫改过来,但这需要时间。”
治焯点了一下头:“如此看来,他对自己的身世是没有疑惑的。大汉是仇,匈奴是恩——当然于他本人而言,也确实如此。”
他说着顿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着对方的眼睛:“这一点上,你跟他是一样的罢。”
关靖明显迟疑了一瞬,接着便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不然。我跟伊稚斜之间已两清了。”
“你称他‘伊稚斜’?”治焯沉吟片刻,皱眉道:“他做了何事?”
关靖抬手指着自己的胸口道:“暗箭。”
治焯浑身一僵:“……让我看看。”
算得上匪夷所思的要求,但关靖只看了他一眼,便伸手松开大带。衽领敞开,胸膛袒露无遗。流畅的肌体上,靠近胸骨的伤口虽已愈合,伤创范围也不大,却让治焯心下纠结。
“你想做的事,就是为关将军报仇对么?”治焯抬起眼睛,双目转瞬赤红,“既然阿斜儿心思无法改变,你也回不去匈奴营。今日我就想托付你一事,一旬之内,请固步留在这座宅中。”
“何故?”
治焯没有回答他,而是接着道:“小窦粗通对弈,也懂‘六博’,可以伴你闲暇时消遣,宅中卫士也可陪你相较武技。今后无论需要什么,凡宅上有的东西,随你高兴取用;宅上没有的,只管差小窦去办。”
关靖盯着他道:“究竟什么意思?”
治焯摇了摇头:“你想为关将军报仇,也想弄明白那个人的性命是否值得一留,我会尽力创造机会。”
“你什么都不说……”关靖眼中是不解的愠怒,“也罢!我且答应你,我也想看看,一旬时日,你究竟能改变什么。”
治焯轻吐一口气,此时暮风渐起,天边阴云堆叠。他站起身道:“君多保重。”在关靖更深的疑惑中,他头也不回走出梨落。
一刻之后,纱灯映照的微光中,小窦双手奉上长鞭,脸色泛白。
中丞邸宅的南门外,治焯左手拽着一匹毛色水滑的骏马,看到小窦难过的样子,心里感激。这名默默无闻的侍僮自跟随他以来,已事无巨细为他解除过数不尽的麻烦。
“孺人处,就有劳你替我跟她说一声。”
原先打算亲自去辞别,但一想到对方会露出的强颜笑意和宽慰,治焯就无以面对。莫论理由,是自己负她在先。但有些事一旦勉强去做,给对方带来的伤害则更难修补。
秋兰是个十分聪慧的女子。小窦那时编的那个完全经不起推敲的谎言,也是把她的睿智算计了进去。
治焯叹了口气,抬头望了一眼黑尽的天空,翻身上马。
“回吧,你自己也多加小心。”
“唯……主人珍重!”
小窦疾走两步,手中纱灯的光照开夜中一团橘黄。治焯挥鞭的声音和马蹄声渐渐消失在望不到头的黑暗里。
忽然,一道泛蓝的闪电划破天际。
山顶滚下巨石般隆隆的闷雷声,有一刻,惊扰了整座长安城。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子都:美男子。
胥靡:刑罚的一种。一说用绳子系住被施刑的人,使之“衣褚衣”,干屈辱的体力活。另有名“城旦”。
☆、卷二十六 独行路
元光三年,五月廿一,长安出现了人们从未见过的悚怖天相。
铅黑的浓云如同砚中研磨开的墨汁,堵窒咽喉般向四处滚布扩散,严严实实覆盖了整座城池。
“世人不德,老天发怒了!”街头巷尾,百姓窃议纷纷。
阴沉沉的郁黑之中,一丝风也没有,热意潮闷得人们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更让人不安的,是积云之中时常流窜而过的闪电,曲折或者泛青让人寒意顿生,或者泛红就像血光,不论何时看到,都让人揪起心。
“天要坏了。”
听着邸宅中的人们惶恐私语,关靖放下手中卷策,看看天色想到。
那个人已连接三日没来找他了。
小窦却几乎成了他的侍僮,成天随侍左右,就像忘了自己真正的主人。他偶尔轻声进来添灯油,撩灯炷,或者送来清甜的青莲馔,除此之外就是恪守在这座阁楼的平坐上,寸步不离。
邸宅中的这些变化,小窦不主动禀报,他也不便去问。成日读书饮酒,天兆不祥,却因为安逸的生活不受影响,倒也不愿去管太多。
只是那个人……不来也好,御史中丞本来就不是什么闲职。
话虽如此,关靖心中莫名的忐忑却让他把目光投到了暗透微光的天边。
天要坏了。但愿一场雨后,一切会通透起来。
邸宅中另一个人却是触景伤情。
主要是小窦来转述的那番关照和致歉,秋兰尽力宽慰自己,依然无法释怀。
邸宅上白昼里也要点上灯才能照清各样事物。火光摇曳下,疑神惧鬼的言语落入耳中,久而久之反而让人产生烦闷胜过怖畏的勇气。秋兰独自到后院廊边坐下,暗色笼罩的花木枝叶间,透着一种奇异的寂静。
“嗒!”
忽然,一声转瞬既逝的轻微声响牵动了她的视线。
“嗒嗒!”
廊檐外,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一朵嫩黄娇艳、饱满舒展的扶桑,花瓣顷刻之间就被揉碎般崩残。
四周的瓦当也开始响彻了清脆的雨点敲击声。
如民所愿降下的雨,适时冲淡了邸宅中的阴霾。世事就像有了新的转机,但接下来一连多日的雨天,令人们的轻松愉悦未能持续。
雨势大至于暴,一条条发亮的水线细密地从高空坠下,砸到黑色瓦当上四散溅开。长安城笼罩在一片茫茫水雾中。
不止长安,整片九州大地上空都蒙蔽了霏霏淫雨。
五月廿五,汛期水威初露端倪。
沿着黄河自西向东,商人休市,农人休锄,世人关门闭户。人们透过自家支挂窗的狭窄视界望着雨水在户外汇聚成流,既有家可归,也会如看界外事般安心不少。
但即使在暴雨中,仍有不少民居的房门被轻轻叩响。
“叨扰了!”对方牵着一匹骏马,全身湿透,脸上淌下雨水。
启门之人总会疑惑一阵。
那是一名态度谦和的英俊青年,举手投足间的风度让人无法拒绝他借宿的请求。
褪去靴袜赤足入室,他保持最自微的礼节,屋主们斗酒击缶,含饴弄孙,或者信口谈着兵事国事时,他都安静地恭坐在一边。
但常常不经意的一个目光就会让人心生敬畏。
于是,对于他闲谈般问及年收几何,有无盗寇酷吏等等问题,连妇孺都会谨色以对。
“大约是朝中派来的谒者罢!”
在他昱日辞行后,有人如是猜测。也有人说,他腰间佩带的剑乍看不起眼,黑色漆木中包藏的凶险却让人惴惴不安。
“那把剑一定沾过人血。”
猜测的结论不定,人们却多少记住了这个意外的访客。
黑色禅衣融入风雨,治焯的马踢踏着路面积水,渡黄河驰过京辅都尉,经过赵国,抵至渤海郡后沿南岸折回,雨一直在下,各地的情势倒也相对稳定。
刘彻要求并不苛刻,只要他能秘密探知黄河水利是否稳固,那个职位以及附属的大权都会如约由他来掌握。
自己宅邸中的那个人,因为各种原因,至今按兵未动。但他夜以继日读史读经,研修兵法,仿佛要把之前错过的一切都补回来,治焯知道他要的是什么。无非是尽快以无懈可击之身,站到那个人面前。对谈,判断,然后做出不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那些事,治焯帮不了什么。但在关靖的最终结论得出之前,他必须尽他全力,保障再强悍的力量都无法伤及关靖一发寸肤。
沿路不可住驿亭传舍,也并非一直有民舍可以投宿,更多情况下,治焯须在林间树下找到一角避雨,再在黑暗中生起一堆火。
火光摇曳,可稍微烘干身上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