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高临下地看着关靖正渐渐阖上的眼帘,那双眸子中是不可思议的震惊。
密族顿嘴向上斜斜裂开,扯出一抹奇异的笑容。他蹲下身,把朱雀琰系到赤炀剑格上:“所以您还是把这玉珮带上吧,毕竟是关屈将军的遗物……”
什么?!
“……带上它,您见到将军也好有个交代!”
站起身的高大身影,迎面踏来的革靴犹如千钧石盘砸下,箭杆摩擦着胸骨,关靖感到喉咙里涌出了更多铁锈味的液体,黑暗从四面沉降……
密族顿揪住关靖的衣襟,把不省人事的身体抛上马背,战马背上灰白的毛很快被一缕液体染红。
他曲起食指含入口中,吹出嘹亮的哨音,那只展翅翱翔在天空的黑雕盘旋着飞扑而下,利爪直刺向战马的眼睛。
“咴——”
马受惊,嘶鸣一声便扬蹄向北驰去。
伊稚斜缓缓放下持弓的手。
他的箭一向很准,但阿斜儿对他所言“兄长武艺更加高强”让他不得不防。从刚刚关靖那一瞬的反应来看,他让密族顿做的准备确实很有必要。
密族顿说,当提出要他用那块玉珮换马时,他很快就把它解下来递了出去。问题就在,这是当年把那个守护他们兄弟二人的庸客调开时,他请他一定转交的、主人关屈遗留下的唯一物品。
而伊稚斜用的是“义父赏赐”的名义。
虽然一直恭恭敬敬,可如此看来,关靖根本就未将他这个义父放在眼里!
先不说留下他肯定是个隐患,他若活着,那么好不容易激励出来的阿斜儿也会丧失他现今的斗志。壮士尚且难寻,更何况伊稚斜不愿意随便失去的,是心如素帛,可供人任意描画的一员骁将。
他极目望向北面,和缓的绿丘与蓝色天空相接处,是一道连绵起伏的界线。
密族顿缓步走回,抹了一把面门溅上的血色,也随伊稚斜的目光看着那匹马惊惶奔跑的方向。
翻过那片山,不远就是沙石嶙峋的荒漠。即使在这水沛草肥的宿营边,半夜里,也常常听到大漠里传来的阵阵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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翘头绣着山纹的乌舄轻轻移动。
麒麟阁的水磨石地光滑如镜,倒映出一个捧着书卷的颀长身影。
缓缓展开的竹简,上面有力的隶书忽然又模糊了一瞬。
治焯尽力稳了稳神。
新昏那夜躺下之后,竟一下陷入昏沉,浑身高热不退,乏力焦灼如同烧红的玄铁从身体里面烙出来;有时又觉得冷,寒意凝骨成冰霜,让他颤抖不已。
神志颓靡不堪,只记得崩塌般的混沦里,不断有人翻弄他胸前的伤口。四周围是忙乱的脚步声,幻象般的红黑黄白光斑,还有口中时而被灌入的苦药。
直到今晨突然神清志爽,睁眼就看到一缕阳光透过六角格天窗射到地面的簟席上。
接着看到的是离他很近,面容憔悴正坐床前,低着头闭目瞌睡的秋兰。
他手肘用力想撑起自己,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力不从心。身体不稳跌落,刹那间火烧般贯透胸膛的撕裂感令他不再昏沉。
寂静中忍痛的喘息,惊醒了浅眠的秋兰。
“……君子……”她兴奋片刻,又红了眼睛,“您终于醒了……您先前……昏迷了整整十日……失了好多血……”
“是么……”
“我,我这就命人给您做点汤饼……水太医说,要熨帖肠胃……”
“我受伤之事,人主可知晓?”
“唯……不过太医说不可直言,只为君称病请告罢了……”
治焯放下心来,用尽全力坐起身,对想要扶他又不敢扶的妻子道:“这多日连累你受罪,我此刻要出门去,你也安稳睡上一阵吧!”也不碰一碰秋兰,他拿过衣服就起身往屏风后走去。
“可是……”秋兰像是想要劝阻,他却走出门在身后将门关上。
只要神志清醒,皮肉伤之类哪里算得上大事!治焯喝了几口清粥就只身来到麒麟阁,别人不说也无妨,当初刘彻让他择官时,随口一句“愿领殿中兰台”也算有先见之明。
史部书简浩如烟海,单单先帝时的文竹也填满四面漆木架。但东方朔说过“其心不倦,碧草破石”,一卷一卷查找,总能找出什么来。
轻轻放下一卷,治焯的脚步再往前轻移,捉起袖缘再掂起另一卷。
眼前忽地黑暗了一瞬,脑中闷震起来。全身进入一个迅速下坠的状态,治焯伸出一只手在放置书简的木架上借力。本以为一定会跌倒,谁知神志忽又明朗,身边光影恢复。身体状况如此不良,治焯却丝毫未领受教训,下一刻已仔细看进黑墨誊写的文辞里。
“哗啦!”手中书皮绳忽然从中间断开,竹简片片滑落一地。治焯愣了一下,蹲下身去拾捡。
“中丞大人,怎么了?”侍御史王显循声过来,关切道。
“韦编断了。”治焯心里莫名不安。
“无妨,阁中不少书常由名儒反复翻阅,本来就很古旧,请让我来修理吧!”王显双膝着地帮着收拾一地竹策。
治焯胸口一阵堵闷,他屏气拧起眉心,耳管里又有风鸣掀起。
“怪事,”王显望着皮绳断口,“这韦编尚且柔韧如新,为何会四条一同断开?”
治焯闻言望过去,忽然见对方手中握住的一片竹简,劈手夺下,睁大双目盯住上面的一行字。
很短的一行。
“其明年秋,将军关屈坐,族。”
关屈将军……被灭族?何故?
“中丞大人!”
或许与那个人毫不相干,治焯却被颅中没由来翻涛起浪的狂乱堵弊了视听。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汤饼:面条~
请告:请假。
说到汉初及以前的点心,忽然想起一个段子,郭德纲说“周王开心了,说举国大宴三天!让御膳房给朕煮几碗面条吃吃!”……orz
下面附地图,以便大家了解方位~
☆、卷十三 续命缘
皎月的清辉下,大漠冰冷的沙石上传来一阵踢踏的马蹄声。
此处是大漠与绿地的交界,再往前就是超逾千里的不毛之地。黄沙漫漫,平日里连最为凶猛的枭鸷都难以飞过,更不用说一匹马。
马走得很慢,偶尔打个响鼻也有气无力,倒是粗重的喘息声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听见。
马背上驮着一具尸首。或者说,他即将成为一具尸首。
他绵软的身体横过马背,四肢无力地前后挂着,背上还插着一枝箭。
箭镞一端露出胸膛很大一截,紧紧压在马背的左侧。马行走的每一步,都会引起它在这具肉身中的搅动,细细的血线不断沿着马腹滴下,渗入越渐细碎的沙石中。
风阴冷,沙土中偶尔出现的几株耐旱草被吹得几乎贴到了地面。
“嗷——”
一声诡异的狼啸。
一座矮丘背光面的黑暗里,首先出现的是一双幽绿的眼睛,滚圆如鬼火般缓缓移动。
轻巧矫健的窜跃,一头壮硕的狼影便显现在月下。
“咴——”
马惊得腾起前蹄,立刻疯了一般向前驰去。
“嗷——”、“嗷——”本是想逃离险境,却似乎陷入了包围,四下里顿时此起彼伏响起了狼啸一片。
刚才现身的是狼首,此时正缓慢坚定地追上来。马蹄声仓惶紊乱,背脊腾跃十分剧烈。那具瘫软的身体随着马蹄的每一次扬起都向下滑动一些,眼看着就要顺着马背左侧滑下。
马首上坚/挺的鬃毛随着飞蹶的马蹄狂乱颤动,一只手忽地抓了上去。
扎手的鬃毛抓了整把,猛地用力一拽,虽然喉咙里立刻咯出一口腥味,但他毕竟稳住了身子。
一路再向西便是历来以千里不毛为堵兵屏障的单于庭。
很快明了了身处的险境,关靖用尽全力扯着缰绳把马头调向南边。
马奋力地往前冲刺,按它的种属来说已经到了它奔驰的极限,谁知那匹狼竟然也加快步伐穷追不舍。
头狼总有身先士卒的勇猛和锲而不舍的毅力。
长剑仍系在腰间,但关靖此刻全部体力只够用于挽住缰绳。马的喘息越来越重,好几次他都听到狼的双颚猛然阖上时利齿的磕碰声。
如果让它衔住马的后腿,那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虽然此刻已进入绿地边缘,但离长安还太遥远……
且慢!为何会想到长安?
关靖咽喉中又涌起一股咸苦味。
“嘶——!”
马再次猛地上扬前蹄,发出一声尖锐无比的嘶鸣。
前方远处的黛色山峦瞬间移换成深蓝苍穹上的弯月和疏朗的星宿。“噗!”身子腾摔到地面,撕裂乾坤般的痛楚演变为铺天盖地的郁黑……
但此刻还不能死!
关靖拼命驱尽眼前的黑暗,却看到一双炯亮的绿眼就在自己面前。
腥骚浓臭扑鼻而来,一道白光,霎时分开成两道尖森的獠牙,伴着狺狺的嗜血之声,獠尖忽地逼近他的脖子。
“呜……”
马蹄声远了。
挡住头顶月光的阴影,是一匹狼。
“啪!”这是箭杆折断的声音,断在了后背的肉里。
躺在一匹狼的身下,关靖右手握成拳,在断箭时把剧痛的力量全部抵进狼粘滑滚热的喉咙。左臂固定住狼的脖颈,胸口顶出的箭镞尖刃直抵狼腹。
再有力的兽颚,在咽喉塞入一只拳头时,牙口也根本无法咬合;为抗拒腹下潜在的威胁,头狼四肢竭力逃离,怎奈利爪只徒劳地挠起一堆沙土。
哽住狼的咽喉,坚持的时间不用太久。因为关靖力气就要耗尽,在那之前如果狼没有窒息而死,那他不是死于狼的利齿,就是死于体力不敌的衰竭。
不行了……
腹部突然被泼下一片滚烫的液体。
狼喉头收紧的肌肉接着瘫软松开。狼身就要压下来时,一个力量果断地向上提起了它,并抛到了一旁。
关靖眼前出现了一柄滴着血的短匕首,银亮的月辉在平滑的刃上反出一道白光。黑暗瞬间湮没了他的神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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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完全失去重心,在红黑交替的深渊中上下浮沉。
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恍惚里,耳边传来了一阵辚辚的声音。
是马车的木轮碾过道路上的碎石。
车舆的蓝色布帘不时被风向里吹动,斜照的红色夕阳在坐榻上闪动,夹带着舆外空气中新割稻梗的香气。紧紧倚在朱宽身边,但他只能从朱宽膝上抱着的弟弟那里,未断乳的幼童沉睡的呼吸中感到安心。
尽管才五岁,但这段时日以来,家中发生的各种完全无法理解的变化里,他也能感到屋宇摇摇欲坠的危险。
何况他们此刻在逃亡的路上。
已连续好几日,几乎一刻不停地在赶路。去向他并不知道,但曾听说“长城之内已无法安身立命”,那该是去往父亲从前常驻的关外。
“啊!”
忽然,紧闭的舆门外,御者一声短促的痛呼。
随即是一抹血红“噗”地喷洒到舆门窗棂后的白纱上,马车停了,他能清晰分辨御者的尸身从车右侧落到道边土中。
“里面可是朱宽?”舆外轻蔑的声音传入,“真没想到一介门客竟被委予如此重任!”
感受到抱着自己的手臂收得更紧,朱宽的拥抱硌痛他的身体。
“关屈和他的一妻一妾已于二日前问斩,朱宽,你护主的职责也算是到头了!”
彼时还不懂得那些话,他抬头看看朱宽,那张脸上是盛怒的神情。
“还要我再多言么?”门外人语气突然严厉道,“出来吧!制曰:杀无赦!”
朱宽伯似鼓足了勇气,环着他的手臂松开了,举在半空的手犹豫片刻,便伸向舆门……
毫无神智中,关靖在竹榻上微微挪动身子,有一刻,他感到一双手正为他换下额头上的湿布。
凉水让额头的高热渐渐下降,他再次沉入梦中。
“关靖兄,来的这几日,阿斜儿觉得,长安是个好地方……”
“嘘……”竖起一个手指,他提醒阿斜儿收声。
于是,那个从未真正涉世的少年立刻把头凑过来,轻声说:“可惜被昏庸无度的君臣占据……”
就在此时,二楼丝竹一曲终,他听见一楼传上的喧闹和有人拔剑的声音。
“好汉饶命!”
是酒保!他提起剑翻身下楼,适时阻止了一场荒谬的杀戮。正当他目光追随溜走的人群望向杜康酒楼门边时,见到一个腰系长剑却抱着酒壶袖手旁观的男人。
好一副英武俊朗的眉目!望着那副面孔,这是瞬间撞入颅内的想法。
听他责问,那人笑道:“与我何干?”
那双带着笑意的黑色眸子回视着他,二人视线接上的刹那,一丝不注意就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