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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侬猛然将视线从洗衣桶抬起。
他感到有气息正逐渐接近营地外围的伪装幻影,于是挺起瘦长的身躯,起身将刚洗好的衬衫往附近树干间的晒衣绳一挂。那不耐烦的动作、无精打采的表情,跟这类家事非常契合。
“终于回来了啊……”他咕哝完,朝那股气息迈步。
顺便一提,他的爱用长刀还是靠在附近的树干上。
因为那是熟人的气息。
“我们回来啰。”欠缺紧张感的声音才刚响起——部分风景便开始抖动,接着浮出一辆由四匹马牵引的马车。
驾驶座上有两名身材高挑的女性。
其中一名女子跟夏侬同样黑发黑眼。五官亦十分相似——但带着一股慵懒氛围。虽是美人胚子,不过懒洋洋的态度让她显得格外平易近人。
另一名女子留着一头及颈的亚麻色短发,跟前那名女子截然不同,带着一股傲然气息。虽是美人胚子,不过毫无半分柔弱的感觉,犹如在山野间奔驰的肉食野兽。
两人是夏侬的双胞胎姐姐拉蔻儿——以及基亚特帝国第三公主赛内丝。
“比预定时间慢很多哪。”
听见夏侬的抱怨,拉蔻儿微笑应道:“因为在街上遇见老朋友……”
“在圣葛林德?”夏侬皱眉问。
“嗯,丹何库力欧先生。”
“丹何库力欧……?”
“贝尔肯斯大叔。”拉蔻儿这么一讲,夏侬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那家伙吗?可是他……虽说是玛乌杰鲁教的神官,我记得是异教检察官嘛,怎么会在圣葛林德出现?”
异教检察官一般是被派往玛乌杰鲁教影响力较弱的边境。不过他们毕竟是玛乌杰鲁教的神官,在圣葛林德出现倒也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只是正如当事人所说,他是“遭到降职的神官”,从贬职这个角度来看,他应该待在边境巡逻才对。
“听说是被召回来担任‘圣道骑士’,好像是为了对付叛军。”
“……嗯,他那种身手,的确很适合当护卫。”夏侬一边回想贝尔肯斯那仿佛可以徒手绞杀猛兽的体格,一边说道。
“……你们还真是交游广阔。”赛内丝苦笑道。
“历尽沧桑嘛——尤其是这两年。不过,贝尔肯斯这家伙……身份倒是挺微妙的。”
贝尔肯斯上次明知帕希菲卡是废弃公主,仍然放了他们一马。
至少可以肯定他对帕希菲卡、夏侬和拉蔻儿颇有好感,照理说重逢是值得欣喜的事。
可是……一想到前几天的王都之战,以及当时秩序守护者释放的念波,贝尔肯斯的想法也可能生变,他再怎么说都是玛乌杰鲁教的神官。
“……为防万一,我还是问一下,你们没被人跟踪吧?
“这我有特别注意啦。”赛内丝说完耸肩。“嗯~~不过要是薇妮雅他们被霍克枢机卿捉起来拷问,就不关我的事了。”
“咦?对了,克里斯和薇妮雅呢?”
两人明明跟拉蔻儿他们一起去购物兼侦查,但附近完全没有克里斯多福和薇妮雅的气息。
“克里斯多福去见王子,薇妮雅也跟着去了。”赛内丝答道。
“王子……?”
拉蔻儿对一脸诧异的夏侬轻轻颔首。
“佛尔西斯·莱邦,你至少该听过吧?”
“听是听过……”对方是帕希菲卡的亲哥哥,夏侬当然不可能没听过,可是……“他们俩怎么会突然搭上线?”
一个是特务战技兵的少年,一个是莱邦王国的王子。
不晓得内情的夏侬,完全猜不出两者之间有何联系。就常理而言,王子可不是想见就能随时见到的对象。
“他是王子的旧识,这次叛变也是他负责护送佛尔西斯王子到圣葛林德来的。”
“……这倒是初次听说。”夏侬蹙眉道。
事到如今,克里斯多福当然没有隐瞒的必要,大概是双方重逢后有太多事情必须交代,所以一时没有提起。
“王子据说目前躲在玛乌杰鲁教第一涉外局的霍克枢机卿那里。”
“玛乌杰鲁教的高级神官吗?”
枢机卿是辅佐教皇的最高阶神宫,拥有教皇选举权,是负责教会行政要务的大人物。
“原本是负责接触各国王族的老头,据说啊,他同时兼任第六涉外局——也就是‘肃清使’(Purgers)这个单位的局长。”
“又是一个令人怀念的名字啊。”夏侬苦笑,他曾多次与教会暗杀部队“肃清使”交手。
换言之,佛尔两斯投靠的对象——克里斯多福前往的地点,就是那个“肃清使”的传说中头目的家。
这又是一个微妙的关系。
克里斯多福如今没道理再攻击、背叛夏侬他们——这种机会之前多不胜数——不过,夏侬也无法预测他跟霍克枢机卿、佛尔西斯王子的接触将导致何种结果。
至少玛乌杰鲁教跟夏侬他们是敌对关系。
跟教会相关人员接触这件事,或许该多加防备。
话说回来,王都事件对玛乌杰鲁教教会,特别是对高层有何影响,目前因情报不足,终究难以判断。
“嗯……再怎么说,我想不可能真的拷问薇妮雅。”
“那小子也不可能容许吧?我听说佛尔西斯王子个性敦厚,有他在场,应该不会发生什么怪事。”赛内丝道。
她和拉蔻儿正是如此认为,才没阻止克里斯多福他们前去。
“我想也是。”正当夏侬点头同意时——
“那个……那个佛尔西斯王子……”
夏侬转向那怯生生的声音。
帕希菲卡站在相隔一小段距离之处。
(她听见了吗……)
夏侬暗自皱眉。
虽然他们并不是在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是我的……双胞胎哥哥吧?”
“……应该是。”夏侬看着走近他们的帕希菲卡,轻轻点头。
“是吗……”帕希菲卡说完便不再言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果然还很在意爱尔梅雅王妃的事吗……)
夏侬悄悄叹了一口气。
关于爱尔梅雅——他们尚未告诉帕希菲卡,当时她看着死去的女人就是她的亲生母亲。目睹庇护自己的女人死亡已经让她深受打击,他们认为在她心情平复以前,暂时瞒着她比较好。
事发至今已一个星期。
她外表看似恢复正常——其实只是不愿让旁人担忧,故意装成平常的样子。爱尔梅雅的死亡,铁定在她内心形成某种阴霾。
这件事也让帕希菲卡想起至今很少留意的——刻意不去留意的亲生父母。
倘若没有死于这场叛乱,她目前还有两位亲人。
父亲,以及双胞胎哥哥。
可是……跟他们见面,将对帕希菲卡造成什么影响?
“克里斯说最迟明晚回来。”
“我知道了。”夏侬对拉蔻儿点点头。
※※※※※
他这阵子想必是饱经风霜。
明明分开没多久……克里斯多福总觉得重逢后的佛尔西斯比过去憔悴许多。不管是好是坏,以前的王子有一种出身优渥者特有的悠闲自在——现在却荡漾着走投无路的憔悴氛围。
为了不让旁人担心,当事人故意维持平时的态度,然而,或许是因为生性老实,在第三者眼里显得格外生硬——那姿态反倒让人心疼。
不过,跟克里斯多福这位朋友聊了一小时后,佛尔西斯的心情大概舒坦不少,逐渐恢复成克里斯多福熟悉的王子。
可是……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享受完重逢后的短暂喜悦、称不上闲话家常的对谈后——佛尔西斯语气一转问道。
“……如果是我可以回答的问题。”克里斯多福嘴里这么说,但早已猜到佛尔西斯接下来的问题,就算对方一见面就问他也没什么好讶异的……之所以拖到现在,可能是佛尔西斯也有所顾虑。
“我妹妹——世人称为废弃公主的双胞胎妹妹,还活着吗?”
“佛尔西斯大人——”
佛尔西斯原本就晓得克里斯多福并非普通的贵族养子,而是隶属于“执拗之矢”(Obstinate Arrow)的特务战技兵,同时也晓得他肩负调查废弃公主的任务。正因如此,佛尔西斯才认定他知道废弃公主及其相关内情。
克里斯多福目前确实握有许多关于废弃公主的情报。
然而……
“……她活着对吧?”从克里斯多福欲言又止的态度看出端倪——佛尔两斯微微苦笑道。
“……对不起。”克里斯多福咬唇低头。
回想起来,自己明知帕希菲卡尚在人世,以及佛尔西斯很担心她,却一直隐瞒那个事实。一方面是因为克里斯多福有难言之隐,另一方面也是出于保护之心,不愿告诉王子这种过于残酷的现实。
佛尔西斯并无责备他的意思,但……
“我遇见佛尔西斯大人以前,就知道她尚在人世。我也隐瞒了爱尔梅雅王妃——大人的母亲委托我调查她的事。”
倘若对方认为这是一种背叛——克里斯多福也只能默默承受。
然而……
“你不必在意这种事的。”佛尔西斯反倒柔声劝慰。“我了解你的职务很严苛,要是基于私情泄漏机密情报,那就失去军人的资格了。我反而很感激你现在愿意承认。”
“……我不知该如何感谢您的谅解。”克里斯多福说完,又低下头去。
他非常了解佛尔西斯的言论是出于他宽容的性格,同时也非常明白他是个温柔的少年,一个顾虑他人更甚于自己的少年。
但即使如此,克里斯多福的脑里依旧掠过一丝不安——莫非佛尔西斯是认为两人“交情不过尔尔”?
对克里斯多福而言,佛尔西斯不但是王子,更是少数重要的朋友。
正因如此,他不希望佛尔西斯放弃两人的友情。
这对目前的他来说,是难以承受的煎熬。
“佛尔西斯大人,”克里斯多福盯着地板道:“我向您发誓,再也不会对您隐瞒任何事。”
“克里斯……我——”
“是我自己不想对您有所隐瞒,不过……这么一来,我可能必须告诉您非常残酷的事。”
佛尔西斯不知如何看待他这番言论,以沉思似的双眸凝视眼前的友人——最后他语气极度温柔道:“…………你说吧,不用担心。”
“前几天……”克里斯多福仍低着头说。
他知道那不是值得称许的态度——但就是没有勇气正视对方。
“爱尔梅雅王妃过世了。”
他先是听见对方吸气的声音。
接着——片刻沉默后,他又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
“……是吗?”佛尔西斯就只说了这两个字。
然后,沉默再度占据室内。
克里斯多福也不能一直低头,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挺直上半身,望着默然伫立的佛尔西斯。
他的神情虽有难以拭去的阴霾,但没有惊慌失措或号啕痛哭的征兆。
尽管称不上早有觉悟,不过应该并不意外。
“…………”
在佛尔西斯静静的目光催促下,克里斯多福娓娓道出自己对爱尔梅雅死亡一事所知的一切。
包括爱尔梅雅被叛军逮捕。
包括严厉的拷问与精神探查魔法导致她体力衰竭。
包括——她绞尽最后一丝力气保护偶然囚禁于隔壁牢房的废弃公主,最后力竭而死。
以及,废弃公主还不晓得她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
佛尔西斯静静聆听……他果然受到相当大的冲击。
根据他过去说的,父亲巴路提力克对他十分冷淡,倘若那是事实,他最亲密的家人便是母亲爱尔梅雅。
听见对方死亡的消息,不可能不震惊。
可是……
“母亲大人……”佛尔西斯等克里斯多福说完,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询问:“临终时是怎样的表情?”
“……只是我的感想可以吗?”佛尔西斯对克里斯多福的提问默默点头。“王妃看起来非常……满足。”
这绝非劝慰之词,而是货真价实的感受——至少克里斯多福如此认为。
死者的表情森罗万象,克里斯多福至今目睹过的——多半刻划着痛苦、恐惧或愤怒的情绪。人类害怕死亡,正因如此,那才是濒临死亡者该有的表情。
正因如此,克里斯多福才会对爱尔梅雅临终时的脸孔那么印象深刻。
她的脸上没有憎恨或不安。临终前的数小时肯定饱受折磨——但却没有怨恨任何人、哀痛任何事的表情,爱尔梅雅就像陷入沉睡,一脸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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