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昭然已被这些铃铛惊得失了魂,即使听到陆居临这样明显的话,也生不出什么惧意了,只能下意识地朝陆居临笑了笑。
陆居临贪恋地看着他的笑,手指上还缠着那个水晶铃铛,低声道:“过来点儿,让朕给你换上这个铃铛,看看是不是配你。”
燕昭然十指扣在石桌边沿,关节都用力地发白,但他还是依言慢慢地,慢慢地往前倾身,让陆居临抬起手来摸上了自己的耳朵。
叮呤叮呤。
耳上传来他人手指温热的触感,还总是有意无意地擦过脸颊。细细的金勾从耳洞里被拔了出来,又有什么被填了进去,带来细微的刺痛。
陆居临手里握着取下的金铃铛,伸出另一只手捏住了燕昭然下巴,仔细端详:“不错,这水晶铃铛在你耳上,果然很美……”
离得太近了。
燕昭然无措地要往后退,捏在下巴上的手却蓦地一紧。抬眼,陆居临已凑得更近,气息都已交融,好似下一刻就要吻上来。
皇帝禁令,花园湖畔,无人敢进。
这小小一隅凉亭,方圆十里,甚至全天下,绝没有人能在这一刻阻止启国的皇帝吻他的将军。
但陆居临最终还是没有吻上去。
扣在下巴的手不知何时转移了阵地,抚在燕昭然的后颈。陆居临有些失望,但更多爱怜地看着他道:“你在发抖?就这么害怕么?”
后颈上温热的手掌移开了。
陆居临手里还握着那串金铃,身子后撤,不再逼迫,淡淡道:“罢了,朕不愿见你害怕的模样。”
燕昭然低下头,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冷,竟已在不知何时汗湿。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陆居临道:“好了……别总低着头,抬起来看看朕。”他举起手里的铃铛端详了一会,皱眉道:“以前朕竟未发觉,这金铃做工如此粗糙,怎配得上你?”
燕昭然蓦地抬头。
陆居临道:“……丢了罢。”随意地一扬手,那金铃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向湖面。
就在这刹那间,燕昭然瞳孔劇缩,已经飞身追了出去!
第六章 理由
铃铛的响声被风声割碎,燕昭然轻功发挥到极致,终于在金铃落入湖里之前将它抄入了手里。
还来不及感觉失而复得的喜悦,身子就一沉,直直落入了湖里。
水花四溅。
“昭然!”陆居临一惊,从凉亭下来奔到湖边,竟然想跳下去拉人。燕昭然浮上水面,看见他动作,连忙阻止道:“皇上!微臣会水。”
陆居临便站在湖边,等燕昭然游上岸。然而他的脸色已不复刚刚的轻松,只余阴沉和若有所思。
秋风一起,天便凉了。燕昭然湿淋淋地从水里出来,虽然内功深厚不觉得冷,但还是打了个喷嚏。
陆居临漠然道:“冷吗?”
燕昭然紧紧握着手里的金铃,还未说话,陆居临又烦躁道:“若早说这铃铛对你如此重要,朕就不会随手扔了……罢了,桌上盒子和钥匙你拿走,退下吧。”
燕昭然一愣,没有动。
陆居临皱眉:“还不走,留在这吹冷风吗?”
燕昭然弄不明白他怎么心情变换如此之快,但还是顺从地去取了盒子和钥匙,行礼告退。
良久,陆居临转身,望着燕昭然退下的方向,面上阴晴不定。
远远瞧见湖边只剩皇上一人,候在远处树后的高公公连忙迎出来,轻轻走到陆居临身侧,小声道:“皇上,起风了,可要起驾去太和殿?”
陆居临懒得说话,提步就走。高公公连忙对着某个方向打手势,自己紧紧地跟在陆居临身后。不一会儿,之前退下的宫女太监们便都默默地跟了上来。
陆居临走了一段路,忽然道:“高公公,燕将军那金铃戴了多久了?”
高公公小心观察他神色,道:“奴才虽不知道具体的年数,但奴才记得第一次见燕将军的时候,那金铃就已经在了。”
陆居临冷笑道:“一个玩物戴了几年,凭什么?”
任谁都知道皇帝此刻心情不好,一干伺候的人都噤若寒蝉,跟在后面大气不敢出。
高公公揣摩道:“奴才以为,那金铃对将军来说,不仅仅是一个玩物……”
陆居临“嗯”了一声,止住了脚步:“高公公。”
“奴才在。”
“传令下去,小心查探燕将军那金铃的来历,不能惊动他。”
燕昭然离开皇宫时,一路运着内力已将衣物弄干了。那装满铃铛的盒子被他抱在怀里,只觉抱着熔炉一般烫手。
走到半路,才惊觉自己耳上那水晶的铃铛还没摘下来,赶紧找了个偏僻角落,将原本的金铃换了上去。
——若是被闻莳看到耳上的铃铛换了,不知会猜到多少,又会怎么说他。
燕昭然将水晶铃铛放入盒子里,做完之后,靠在墙上久久没有动作。
陆居临已经快忍不住了,他是拥有天下的皇帝,能等六年强忍着不迫他,已经算是难得。只是,六年前他被暗示后的惊诧和排斥,到如今依然还在。
如果陆居临非要把话说明白,断掉他的一切退路,那时他还离得开吗?如果能走的远远的不受掌握,那他又能去哪呢?
浪迹天涯,伴马独行,只是少年不识愁的妄念。如今他只想找一个地方,不被监视,不被掌控,安静地定居过日子。
“你在这里做什么?”
忽然,声音贴着他耳侧响起。
燕昭然大惊,脑子里还没有反应,手上已经先有了动作——扣指成爪,狠狠地抓向身侧!这一抓迅捷无比,若是被抓在胸膛,足可以让人的胸口破一个大洞。
——然而,他的手被一只手掌吐出的劲力一滞,就在这停顿之间,那手掌就包住了他的手,轻轻地向内用力,迫使他变爪成拳。
“是我,别慌。”
闻莳一身白衣,凌厉逼人的美貌近在咫尺,刹那间化解攻势之后,放开了燕昭然的手。
手背上被包住的触感还在,燕昭然呆呆地看着闻莳,道:“你怎么在这里?”
闻莳不着痕迹地瞥了他抱着的盒子一眼,道:“这问题是我先问的。将军大人,我可以知道你见完皇上之后,不回府却藏在这里的原因吗?”
这问句平平淡淡,换了谁来听都只觉得是个平常的问句。但燕昭然却敏锐地察觉了闻莳语气的不同,他眨眨眼睛,疑惑道:“你……在生气?”
闻莳嘲道:“生气?我不该生气吗?皇上要召见的是我和你,是谁擅作主张瞒着我,一个人偷偷地去了?”
燕昭然顿时有些心虚,“是你自己躺在床上,爬不起来的啊。”
闻莳快被他气笑了,道:“我爬不起来,那现在是谁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但燕昭然已经回想起了闻莳躺在床上让周小典给他上药的场景,心里别扭极了,板着脸道:“被打伤了就不要逞强,我偏不让你见皇上又怎么了?”
闻莳却没跟他计较,道:“不准任性,下次皇上再召你,一定要告诉我。”
燕昭然疑惑道:“召见我却要告诉你?为什么?”
他们正站在一个狭窄的小巷子里,巷口有个卖橘子的老大爷,面前摆着青绿的看着就涩口的两筐橘子,安静地坐着,像是在打瞌睡。
闻莳道:“想吃橘子么?”
燕昭然没弄懂他什么意思,闻莳已经拉着他,到那老大爷面前选了两个表皮发黄看起来不那么酸的,再丢下两枚铜钱在筐里。
街上熙熙攘攘,雪朝作为都城,热闹的确无城可及。
闻莳丢了一个橘子给他,笑笑:“热闹的地方,比较好说话。”
燕昭然手里还捧着盒子,接橘子差点手忙脚乱,懵懂道:“说什么?”
两人并肩走过大街,闻莳道:“你可知我为何要住进将军府?”
“……因为你的府邸还在整修?”
闻莳无奈:“那我为何要跑来雪朝做个官儿?”
“因为……”燕昭然想了想,实在弄不明白闻莳这些问题是什么意思,只好道,“是你自己说,我能做,你也能做的。”
闻莳恨不得拿橘子砸他脑袋。
“我说你就信?都做将军的人了,怎么还傻乎乎的,”闻莳见周围没有偷听的人,便道,“我来,是师父的命令。”
“哦。”燕昭然懂了一点,“……所以,你住进将军府,其实也不是因为你想住?”
“……”
燕昭然悄悄冷汗,捏着橘子道:“这橘子一定很酸,难怪那老大爷摊子前那么冷清……”
闻莳道:“是啊,还没吃呢,就把你脑子都酸坏了。”
话说的嘲讽,看向他的目光里却透着一种不知道拿他怎么办的无奈。闻莳不顾这是在大街上,捏着燕昭然的脸左右拧动,借此消气。
“——你快放手!”
“琉国国君病重,太子好战。启国长年压制边陲小国,琉国太子一旦登基,必然会有一场避免不了的恶战。”
燕昭然停了挣扎的动作。
“老将告还,新将无用。这仗若打起来,主将一定是你。”闻莳道,“这是我来雪朝的第一个理由。”
燕昭然盯着他,就要停下脚步,闻莳却推了他一把:“继续走。”
“皇上写信给师父,希望借仙神之力助战,以免荼及百姓。但师父没有答应,只让我将国士剑带回,并向皇上推举我,让我谋得一官半职。这是第二个理由。”
燕昭然道:“这第二个理由,有些莫名其妙。”
闻莳微微一笑:“不错,因为这第二个理由是假的。皇上的意思是假的,师父的意思也是假的。”
“啊?”
闻莳突然向侧方瞟了一眼,道:“偷听的人来了。”
燕昭然点点头,高手的直觉让他知道,有些影子悄悄地躲在人群中跟着他们,即使不明显,但被窥伺的感觉,和只是路人擦肩而过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但是……
“烧饼,烧饼!一文钱一个,李家铺子烧饼啰!”
“大爷,你今儿菜怎么看上去不新鲜?”
“什么?我的菜还不新鲜?麻烦您从头到脚走这街瞧瞧,哪家的菜有我的好!”
“你这簪子卖得也太贵了!成色不好,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卖这个价,你这不是骗人吗?”
“啧,您真冤枉我了,您再仔细看看,这簪子的手工,多精美啊!您要是真觉得不好,也不会看上它对不?您是懂行的人,这个价,绝对值!”
“……”
燕昭然道:“这么吵,要是有人听得清我们在说什么,我就改拜他为师。”
闻莳道:“未必,有些人能看得懂唇语。”
“那你还放心大胆地说了那么多?”
“看懂我们说什么又如何?皇上若是生气,你这将军就别做了,跟我走罢。”
燕昭然沉默了片刻,压下心头那点喜悦,道:“跟你走什么走,说正事!”
闻莳也不在意,问:“皇上三年前巡访迷海时被妖怪所伤,你可知道?”
燕昭然想了想,点头道:“嗯,只是皮肉伤。那妖怪被抓住了以后,这事就没人再提了。”
“表面上,这事情的确是过去了。”
“什么意思?”
“对皇上来说,这事是他心头一块大石。卧榻之侧岂容异族酣睡,皇上自此便动了念头要剿灭妖族,三年来暗地里不知道布了多少手段。这次请求师父出山,也许是想胁迫师父助他诛妖。”
燕昭然有些不解。
“只是诛妖,师父可以做做样子,没必要拒绝。这么回绝皇上,就不怕得罪了他?”
闻莳摇摇头:“不只是如此。你还没懂皇上在想什么?”
“什么?”
“皇上要的是无人能撼动的、至高无上的地位。无论是妖是仙,只要拥有凌驾于人的力量,就是威胁到了他。”闻莳道,“皇上忌惮妖族,也忌惮我们的师父。”
燕昭然“啊”了一声。
“你是说皇上要请师父出山,其实是想先借他诛妖,再反打一耙?”
“不错。”
“可是,师父半仙之躯,不是凡人能及的,皇上根本伤不了他!”
闻莳道:“怎么不能?陆家拥有的是天子血脉,可以封存任何神妖之力,一旦被皇上的血封住,即使是师父也无法脱身。”
“但只要师父小心行事,不碰到皇上的血,就不会出事。”
闻莳嘲道:“你忘了你自己吗?”
“我?”
“你孤身一人在雪朝,又近在皇上的身侧。到时候皇上以你的性命威胁师父,师父又能如何?”
燕昭然终于恍然大悟。
“……所以你来雪朝是想保护我牵制皇上?这是你的第三个理由?”
“是。”
“住进将军府,其实也是想保护我?”
“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