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莳揽着他到毡席上坐下:“方才谈的如何?那个程谈武不是那么好拿捏的。”
燕昭然于是把早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又说了伊若河的境况。
“这地方的确冷,若是在外面喝水,一时半刻就能冻上。”闻莳饶有兴趣道,“也不知道那样的大河全结上冰是个什么景象,我去过不少地方了,也没见过。冰面上打滑,到时候大家走上去,一个接一个地摔,就有意思了。”
“……就你觉得有意思!”
第三十章 渡河
当夜程谈武亲自领兵而去,数千人着银甲白巾以掩藏踪迹,排列方阵试探冰面承重。他们一路行至河对岸,快要接近琉军驻地才悄然折返。
燕昭然见此计可行,便按原定时日出发,离开道成,打算在离河数里处扎营。唯独其间出了个岔子,便是凌玺。
和大部分将士们一样,他从前没来过晋北,本就水土不服,但琉军突袭围城,事事突然,令他不得不强撑抗敌,一段日子累积下来,积劳也可成疾。大雪之后,寒凉入体,纵然找军医抓了药服用,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饶是他这等铁血汉子也还是倒下了。
凌玺烧的昏昏沉沉,昏睡不醒,燕昭然见他的确是病重,无奈之下安排他在道成先养病,点了凌玺原本的副将暂代他的职位。
除了凌玺,李篆这几日也有些怪怪的,不再频繁地前来试探,表情总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燕昭然时刻观察着他的动向,担心他是要有大动作了。除了叮嘱闻莳小心之外,还遣人暗中查探李篆前些日做了些什么。
查到的大部分都是些不值得注意的小事,除了一点,李篆曾经单独造访过周小典。
燕昭然对此有些诧异,最怕李篆会拿周小典的性命来要挟些什么。本想留下闻莳护着周小典,又怕两人分开反而更让李篆钻了空子,只好调了几个麾下身手好脑子灵光的留下。
至于若是李篆煽动了些周小典什么,燕昭然是不怕的。同住四年,也算是相依为命了四年,如果这么久还不能让他清楚这个少年的为人,那也只能算他瞎了眼。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程谈武领兵开路,燕昭然的队伍居中,李篆殿后,向伊若河行去。傍晚时分,大军到达目的地,燕昭然本想下令扎营,李篆说军士们的精神体力还不错,不如原地暂歇,到了晚上一鼓作气地冲过河,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难得的是,连程谈武也同意李篆的说辞,燕昭然便照李篆说的传令下去了。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燕昭然唯怕夜战中不能凭军旗指挥,若有意外,恐怕会让众人惊慌失措。
闻莳笑他:“你啊,从来不往好的想,平白操许多心。”
燕昭然看着他,无奈地叹口气。数十万兵马都全副武装,走哪都是闪亮亮的铠甲,唯有闻莳,身为监军不安分地待在安全的后方,还一身白衣悠然自得地出入主帐。若不是他那日被迫大显身手在军中出了名,赢得许多人的崇敬,只怕大伙都要私底下说些这个文官跑这干嘛来的闲话了。
闻莳伸出手指戳在燕昭然嘴角,强迫他歪了歪嘴挤出笑容,不满道:“成天唉声叹气的,对着我笑笑都不行?”
燕昭然头向后仰避开闻莳的蹂躏,耳朵上的金铃晃动起来,发出声响让闻莳注意力被引了过去。小小的耳垂冻得红通通的,还坠着个大铃铛的样子看起来万分辛苦。闻莳扑哧一笑,凑过去对着燕昭然冰凉的耳朵哈了口气。
燕昭然只觉耳朵被他一口热气捂得暖乎乎,又有点麻麻痒痒,也不由得心里一动,侧过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这可是你主动的……”一来二去闻莳被蹭的有点上火,将他推坐在身后的椅子上,自己一膝跪上去,不安分地把手伸到燕昭然领子里。可惜冬天里衣服穿的厚实,外面还罩着铁甲,闻莳偷香不成,恨恨道:“等以后回了家,我要好好算算你欠下的账。”
燕昭然乖顺地点头,换来闻莳一个落在嘴唇上的吻。
在外面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其实也没有多想家。但自从和闻莳在一起,天天被念着回去,居然也渐渐怀念起那些山水,怀念起那些冷清却不孤独的日子。
尤其是晋北这里天寒地冻,就更突显了家乡的温暖。燕昭然虽然不那么怕冷,但是比起每天对着火盆被烟熏,自然还是四季如春鸟语花香更好。
至于曾经被狠狠地欺负过,他苦闷地发觉自己果然是记吃不记打,早八百年前都抛到脑后了,偶尔做个梦,也是梦见一些美好的片段,比如闻莳曾经带他抓山里的兔子什么的。
但愿这次,真的能和闻莳平平安安地离开。
夜静静来临。大军整齐有素地前进,尽量不发出声响地开始渡河。
这是燕昭然第一次看见伊若河,清浅的月光之下,冰面上流转着浅浅的银光,从脚下向前铺开,沉沉夜色之中,看不清冰面到底延续了多宽,让人错觉这条河其实宽阔得无边无际。
他身边的闻莳也愣了愣,步伐有一瞬的放缓。若不是战事在即,眼前这番景色,实在值得人驻足流连。
马蹄轻快踏着冰面的声音,马鼻喷气的声音,人的脚步声,以及铠甲轻轻相撞的金属声……燕昭然似乎见到了对岸的火光,那是隐隐约约摇晃着的数个光点。
他心下一定,这条河大概已经过了一半了,离琉军已经很近,只要接下来一鼓作气——
前方忽然传来一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燕昭然脸色骤变,还来不及反应那是什么,就听得一阵大哗,马的嘶鸣混杂着人的惊呼,几乎撕碎了天空!
之前看见的数个光点忽的一亮,随即更多的光点一个一个地出现,不一会儿,河对岸就被火光照亮。沉重却响亮的鼓声呼应着火光,燕昭然清晰地看见琉军已整装待发,河岸处密密麻麻地布着弓箭手。
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坚定地握住了他的,闻莳冷静的声音道:“别慌,前面的冰碎了,快下令后撤!”
燕昭然蓦地惊醒,紧张地勒住马匹,他运气内力高声道:“传令!全军撤退!快!”
他的命令下的其实十分及时,然而黑夜之中一阵人仰马翻,人人都如无头的苍蝇一般开始往后涌来,避开前方碎裂的冰面与源源不绝的箭雨,场面彻底地失控了。
看不到旗令,耳边所闻都是嘈杂的人马声,原本为了契合冰面承重排好的队列也散了。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又一声冰碎裂的声音,随即是更多的呼救。
然而还远不止如此,琉军没有给他们喘息的空当。除了弓箭手之外,他们放船下水,凿开冰面,虽然缓慢却是穷追不舍地追了上来。最前方还退不了多远的人立刻被琉军赶上,开始了近身厮杀。
不能这么一味地退下去!
闻莳焦急地四处张望着,任由车马乱糟糟地从他身边拥挤过去。刚才事发突然,谁也没有料到队伍竟被冲散,燕昭然打马而去重新集结队伍。闻莳本想紧随而去,却被人流一下子隔断,不过片刻,就再也看不到燕昭然的身影!
漫漫黑夜,要在千军万马之中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不知为何,闻莳突然间说不出的心慌。他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但他隐隐觉得他必须马上赶到燕昭然的身旁。
这种充满危机感的心慌搅得他心烦意乱,没有时间再这么磨叽下去,他顾不得会有铺天盖地的箭矢,运起轻功踩上身边士兵的肩膀,居高临下地寻找燕昭然的身影。
但是,举目所见黑压压的一片,就是不见他要寻找的人。
李篆的兵马殿后,前方的骚乱没有过多地影响到他的人。他立刻采取措施,派一队人安抚受惊后撤的士兵,重新排起阵形。
不能后撤!错过这个时机,要过河就更难了,不如奋力一搏,抢了琉军的船,强攻下对面的琉国守军!
这场混战,从子夜开始,延续到东方泛白才渐渐结束,再不闻一丝兵戈之声。
启国这边毕竟人多马壮,在拼命厮杀之后,琉军最终不敌,派一部分人死战到底,另一部分早早地逃了。大军沉默地过河,收拾战场,在琉军来不及收起的帐营里暂作休憩。
接近河对岸的冰面碎裂了一片,双方牺牲所流的鲜血一部分随水而去,一部分却冻了起来,凝在冰里,一条条红丝触目惊心。
程谈武的兵马在最前面,损失几近过半。他本来也该踩在碎裂的冰面上掉下河去,最后一刻,他弃了马,踩着马背借力才险而又险重又踩上了牢固的冰面,躲过了一劫。饶是如此,大半夜的混战谁也分不清谁,他的脸色看起来像是去了半条命。
比他脸色更差的人是闻莳。为了寻找燕昭然,闻莳一路拼杀不断,一身白衣都染成了血衣,然而不仅在战中他没有找到失散的燕昭然,就连此时清点剩余人马,也没有人看到燕昭然的身影。
闻莳快疯了!
身为主将,怎会落到失踪的下场?!那个傻瓜武功虽然不济,可到底也没那么容易被人所伤,为何毫发无伤的人里没有他,受伤的人里没有他,就连尸体里都没有他!
闻莳颓然地放下手中检视的最后一具尸体。这张脸,不是燕昭然。
“闻大人。”
他身后几步,李篆眼看着他翻找尸体,最终还是忍不住出声。
闻莳站起身,眼睛还在四下望着,期望能看见熟悉的衣物,头也不回地冷冷道:“有事吗,说。”
“我已经下令翻找过全军,没有人知道燕将军去了何处,我想……”
闻莳蓦地转身,眼神如刀锋般犀利:“是不是你?”
李篆一怔:“什么……?”
“是你!昭然如果出事,你李篆飞黄腾达的日子就到了!”闻莳还没有换下那身染满血迹的白衣,一步步逼向李篆,如同浴血修罗,那股气势竟让李篆动弹不得,“你杀不了我,就要对他下手,说,他在哪里!”
李篆根本逃不开,就被闻莳一下子扼住了咽喉。之前只是听说过闻莳的武功,但亲自面对心怀杀意的闻莳,他才知道这个平日总是一身冷漠的人其实是多么可怕!他骇然地看着面前闻莳的脸,那双充满愤恨及找不到燕昭然的惊惧的黑眸,似乎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将他千刀万剐!
第三十一章 错过
燕昭然迷迷糊糊醒转,第一反应便是脸上似乎涂了什么东西,痒痒的难受。身下睡的是硬梆梆的板床,他下意识地要抬手要挠脸,却震惊地发现双手都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完全抬不起来!
刹那间,昏过去之前的事涌入脑海。伊若河上,他和闻莳被冲散,只得先稳住散乱的队伍,一路接近最前方的战场。一个挥舞长枪的士兵被十几个琉国士兵围攻,他眼看情急,冲上去将那人挡在背后,几剑解决了周围的敌人,却在此时听到脑后一阵风声,他大骇回头,只见到那个被他救下来的士兵直劈下来的长枪……
他是被人用枪杆子劈昏的!
燕昭然一下子全醒了,连忙检查自己。体内空空荡荡的,二十年的内力消失得无影无踪;四肢绵软无力,连挪动一下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想要出声,喉咙却干枯得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大概是被下了哑药;脸上涂抹的东西,似乎是用来易容的。
就连他耳朵上的金铃,也被取了下来!
还好,眼睛还是能看得见的。燕昭然叮嘱自己千万要镇定,才静下心来仔细观察周围。只是这一看,他的心更是一沉。
和他一样躺在旁边床上的,是启国的伤兵。棉被的一角上,绣着一个大大的“启”字。毋庸置疑,他现在是以一个普通伤兵的身份,躺在启国军队的军营里,果然,对他下手的那个人,是所谓的“自己人”。
是程谈武,还是李篆?抑或这里还有他不知道的其他人马?
燕昭然在心底苦笑,也稍微松了口气。至少,只是把他伪装成普通士兵控制在军营里,说明没打算要他的命。
这是一个简单普通的帐篷,弥漫着一股子药味,还有淡淡的血腥气。伤病们大都睡着,只有两个精神头儿不错的,在燕昭然右侧的地方小声说话。
燕昭然听他们说了片刻,松了一口气,还好,伊若河没有拦下启国大军的脚步,驻守河岸的琉军最终不敌撤退。这是眼前糟糕情形下最好的消息了。
脑袋后被劈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全身上下除了眼睛还能滴溜溜地转,脖子手脚都只能慢慢挪动。燕昭然僵在床上想了又想,最终苦笑着承认完全失去行动能力的自己,只能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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