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笔低下头,不说话。
「我晓得,他有老婆,休了呗,这会儿名正言顺。」
小笔还是没说话,虽然姓郭的不是东西,可那个郭氏没做什么坏事,那两孩子多好啊,小叶子很疼两个娃娃。何况,小叶子就是觉得亏欠自己,自己遭了罪受了苦才格外要对自己好吧?
可这样又有什么意思……他要的不是这些。
他扬起脸,一笑,眼玻Р'的:「我才不管呢,连哥你是不知道我家乡有多好,等伤好了我可就回去喽!」
又过了几天,郭丞相、当朝国丈获罪流徙三千里的消息得到证实,不过他嫁入宫中的女儿仍是贵妃,外孙在同时被封了王爷,并未受到波及。
小笔发现除了小叶子不在,连白的男人也不见了,而军队倒没有出现群龙无主的情况,休整了旬日后,开始慢慢往北进发。虽然他并不想跟着一起往北,可身体没有康复,单身上路根本办不到,只能无奈随军。
等到了历州,他见离乡越来越远,再也耐不住,悄悄爬下床,看看能不能走路,才挪了几步,便浑身冒虚汗,气得他直捶墙。
这时,连白进来,神情有些沉重,也没在意他擅自下床,轻道:「奉笔,有人来瞧你,一老两小,说也姓时。」
姓时?小笔微皱眉,心里突地一悸,难道是成叔?他来找小叶子,两个小的难道是……
他想迎出去,可是不行,腿软。
「你快躺床上!让不让他进来?」连白扶着他上了床,又问。
可这时,粗哑苍老的声音已经在门外响起:「奉笔!」
小笔浑身一震,不过转瞬又回复正常,轻轻应了句:「成叔,进来吧。」
连白见他脸色不对:「我留下?」
小笔缓缓摇头,有些事总得面对,而且他不再是当日的他了。往昔的事情就都过去吧!
时成似乎比之前更老,佝偻着背,脸上满是风霜,连一双眼珠子都有点浑,而跟在他身后的果然就是小枫和小璧。两个孩子都瘦了不少,脸小了一圈,又似乎有些怕时成,都缩在后面。小枫活泼些,还四处打量,看到小笔,显然是认出了他,嘴巴微微动了动。
小笔很惊诧,怎么把娃娃带来了,时承运他老婆呢?
时成看着床上同样伤病的小笔,脸上表情异常复杂,半晌,才从嘴里发出声叹息或是悲鸣又或是惨嘶,领着两个孩子颤颤巍巍跪在了地上。
「小笔,不管前边有什么事儿,这两个娃娃是时家最后的独苗,你看在少爷的份上,好生看顾着。」时成的话是哀求的,语气却还带着习惯性的命令口吻,他又回头,算是放柔了声音,「小小姐、小少爷,见过你们奉笔叔叔。」
两个小娃娃互望了眼,还是小枫先喊了声:「小枫见过奉笔叔叔。」还行了个礼。
小笔几乎被弄懵了,难道又要来算计自己,可他还有什么可被算计的?
从他本心,要不是还有这两个孩子,他根本就不想见这个人。
恨他么,可是在之前的十几年里,他对自己是很好的,若说还有谁在那光景里护着小叶子,也就这么个大人。他和自己早死的爹爹还是老兄弟,对兄嫂也多有照顾。若不是有之后的事情,在他心里,时成就跟他爹差不多。
可不恨么?怎么能不恨!连他的声音都是梦魇,到现在听着都要打冷颤,那种岁月,也不是说忘就能忘吧。
他也不过五十岁吧,都老成这样了,图什么?不是要巴巴地要赶走自己,要弄死自己,要自己死心,这会儿又来做什么?
小笔心里一阵无力:「成叔,我要走了,我真的要回老家了。」带着些自嘲,「给你说着了,我还是得回去。」
时成紧紧盯着小笔,见他确出真心,一张老脸都扭曲了,让两个孩子出去玩,自个儿站起到小笔的跟前,低声道:「小笔,郭氏自尽了。」
时成一靠近,小笔差点就要往后闪,他实在厌憎又压不住地害怕,可听到郭氏自尽,还是心神大震。
死了?是因为她爹爹的事情?不是说不受波及么,她姐姐是贵妃,丈夫是皇帝的儿子,为什么要自杀?
时成并未在意小笔,继续道:「如今你趁了心愿,不会有人阻你,少爷……只听你一个。时家几百口人不能白死,你要他报仇,你一定要他报仇,眼前是最好的机会,最好的!」说到后面,声嘶力竭,鹰爪一样枯槁苍老的手紧紧抓住小笔。
小笔给他惊住,那双湿冷粗糙的手让他说不出的紧张反胃,梦魇般的声音更令他厌弃,什么报仇、什么最好的机会他听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他用力地抽出手,推开他,头扭过去:「成叔,够了。」声音里充满倦怠,「我要回海南老家,您老就放过我吧。」
「奉笔!奉笔,以前是我想岔了,你和少爷那是情孽,情孽啊,你在他身边,他能做成什么事,少爷就毁了,时家也毁了。你看你一回到他身边,他又变回去了……这是命,怪不得你不认命,你就是少爷的魔星,逃不过,谁也逃不过!」
时成突然跪在地上,双目放出炽光,几近疯狂,拼命磕头:「奉笔你应了成叔吧,成叔死在你面前,你让他报仇,让他登上皇位,做皇帝,眼下是最好的机会,以后小少爷就是太子爷……」说到最后显然已是有些混乱。
小笔见他这副模样,一阵悲凉,他疯了吧?
有我,他就毁了么?做皇帝,他想小叶子去做皇帝?做皇帝的小叶子,他更觉得眼前的世界是他毫不熟悉、无法理解的。
这时,连白听到动静,闯进来,看见屋内情形不由一呆,让人搀时成出去,想问小笔些什么,看他神情渺然,又觉无从问起。
「连哥儿,过点小日子不好么,买地做点小生意,不好么?」小叶子的世界他进不去,他撇撇嘴,自嘲地笑笑。
连白闻言,眼神飘远,沉吟半晌才轻答道:「好,可有时候就比登天还难。老话说的,人在江湖么。」
第二十一章
时承运和布晓霜此时正守在离京城百里之遥的官道要隘。郭廷臣全族流放必经之地。
两人骑于马上,迎风,默然。
远处,一队衣衫褴褛、委顿不堪的囚犯逶迤而来,队伍最前面的囚车上关着的满身血污的老头竟就是权倾天下的郭相,当朝国丈。
看押钦犯的首领是禁卫营的参将,一眼就认出立马当路的是兵部时侍郎,囚车上姓郭的女婿,他心里一阵打鼓,京中早有秘闻,时承运是圣上的亲儿子,自己万万得罪不起,但若他想救他岳父,可怎生是好?
时承运在马上一揖,对参将淡淡道:「我要和他说几句,让开吧。」
参将哪敢受他礼,忙带了手下避到路边,心道,只要不劫囚,怎都好说。
这时,被关在后面囚车上的郭廷臣的子侄都见了救星似的,纷纷呼喊救命,郭廷臣却仍是闭目不语,布晓霜紧握住手中刀柄,眼内直欲喷出火来。
时承运默默不语,眼前这个人,钻营一生,却始终被皇帝玩于股掌之中。
八年前,皇帝要打压时家,他假作示好,更得知自己是皇帝的私生子,且性情文弱易于操控,便强欲联姻。偏偏自己钟情身边的伴读,誓不入京。时谦对他的示好本就半信半疑,于联姻一事并不强求,他便又暗中联络老管家时成。
而自己得知了往事秘辛,终舍不下血亲骨肉,只得入京,怕京中危急会累及小笔,才将他托付给管家时成──小笔父亲的至交,再三求恳让他关护……却令小笔自此堕入深渊。
最后,什么也救不了时家,全族斩首,独独留下了他一人,以为小笔随了兄嫂归乡,落入山涧,行尸走肉,一心功利。这其间是皇帝推波助澜,可又哪能少得了这个老奸贼兴风作浪。
到头来,他郭廷臣为了让亲外孙登上皇位,寻机构陷二皇子,更要除掉自己这个越来越让他不安的女婿。难道他觉得皇帝会把皇位传给一个私生子?还派了那么多刺客来刺杀他。却不知,皇帝本就打算将皇位传给小儿子,他的外孙。
只不过,这于郭家绝非好事。皇帝怕一旦逝去,小儿子年幼力薄,外戚擅权坐大,便多次试探自己的忠心,更暗示是郭廷臣祸害了小笔,要借自己的手除去郭家。
一切皆为皇权。
当年的时家又是何等的风光?斩首灭族,顷刻间事,只为皇帝心头一丝挂碍。
「都给我住口!」始终闭目的郭廷臣突地大喊,身后子侄族人纷纷闭嘴,一片沉寂中,他缓缓张开浑黄双目,看向时承运,惨然道,「我晓得,你放不过我。」
郭氏族人和路旁禁卫军都脸露讶色。
时承运突然仰首望天,呼出长长一口气:「本来,我并不会来,你是我一双儿女的外公。你也只是蝇营狗苟的一个笑话。可你伤了他,他与你们何干?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也只不过想买块地做个小地主,过过乡间的日子。都给你毁了……给我毁了。」
郭廷臣听得有些莫名,他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个皇位:「这些日子我明白了,皇上他真是天恩浩荡,圣意难测啊……可惜了孝梅,她自尽了。」
时承运一震,自尽?死了?
「她之前问我,是否强逼你娶她,是否真是我派人暗杀你,外间说的我做下的恶事可都是真。唉,她这孩子可真是良善……竟不敢见你,连儿女都舍了,一条白绫,先去了地府。」
怕更是为了小枫和小璧,时承运心想,她定已知道小笔的事情,若她去了,他或许还会念些情分善待这对儿女。若没有她的父亲,小笔何至于此。
而果然,得知郭氏自尽,他第一个念头便是,小笔,你要留在我身边,再不用顾虑什么。真是天性凉薄呢……
他朝布晓霜看去,略一颔首示意,布晓霜早按捺不住,又看郭廷臣将女儿死讯抛出,怕时承运心软,这时立刻拔刀在手,大喝一声,往前冲去,刀下头落,一代权臣命丧黄泉。
时承运冷冷瞧着,勒马转身,漠无表情,缓缓而去,将身后军士们的屠戮丢在脑后,他要去见小笔,小笔,这些人真的都很该死。
你会开心点吗?怕是不会……他怆然苦笑,可除了这些,他又能做什么?
路边禁卫营的人怎也料不到是这等情形,等他们反应过来,只剩下满地的尸身。
那个参将呆呆地看着远去的俊若天神,冷若冰霜的时侍郎骑马的背影,只觉得那个人比眼前实施屠戮的大汉更让人胆战心惊。时魔王……怪不得兵部的兄弟暗地里都这么叫他。
回去可怎么交代啊?他沮丧地低下头。
布晓霜吹了吹刀上的血珠,龇牙笑了笑,拍拍他肩膀:「别回了,先跟着我吧。」
参将可不知道,正因为在这个时候跟了布晓霜,他因祸得福,成了新朝的新贵。
小笔撑着根拐杖斜靠着廊柱,看两个娃娃在衙门的后院戏耍。他们还不知道娘亲已然亡故,往日里在时府被拘得紧,这会儿就跟放生的小牛犊子,孩童的天性全然展露。
不过,如今不知道,总有知道的那天罢。小笔轻叹。
两个孩子里小枫胆子大,这几天跟他混得有点熟,经常跑来问东问西,小璧却胆小内向,循规蹈矩,像个小大人,更像他爹爹。
当日初看到小叶子时,他比这两个娃娃大些,却也胆小,个子也没长开,漂亮得跟个女娃娃似的,爬树斗蛐蛐什么都不会耍,只会抱了笔墨书本闷在书房里,跟谁也不亲。只跟自己亲。
小笔隐约听兄嫂说起,小少爷生病,家里人不要他才送到南地乡野来,心里就有些难过,还少爷呢,比自己还不如,自己没爹娘是老天收了去的,他家人还在却已经不要他。可是,小叶子从来没表露出来,总是温和斯文,对谁都客客气气,除了那次……
「跟少爷小时候一样吧?」苍老的声音响起。
小笔看到时成转身就走。他的伤并没全好,走起路来胸前还是有些疼,才走了几步就发喘。
回到房里,看到床上理好的行囊包袱,他咬咬牙,一定要走!虽然连白、焦应都劝他再将养些日子,可他要走。再不走,就怕走不了了。
疯疯癫癫的时成,就像个噩梦,只要想到这个人在身周,他就压不住地恐惧厌憎,而那两个孩子又在在让他想到过往。
他深吸口气,提起包袱,拉开房门,走吧!雇辆好车,往南走上大半月就到家乡了。
连白在当值,他绕开后院,从府衙的边门离开,还没走出几步,就看见前面百姓纷纷让路,一行快骑飞驰而来。
还好从边门走,不会被瞧见,小笔刚庆幸,当先的骑士突然勒住马,飞身跃下,直冲他而来。
小笔下意识要将手中的包袱往后挪,怎么那么巧!
他想低头只当没瞧见,可又忍不住去看,怎么瘦了那么多,胡子拉渣。不过就这样,还是美得很,让人眼睛都转不过来,路上小娘、大娘都看他。
「要走?」声音嘶哑轻颤。
小笔咬牙微微点头。
男人一阵目眩,要是晚赶回来片刻,是不是再瞧不见他了?伤还没好,逞什么能,走什么走……怎么留住他,捆住他?灌他迷药绑在自己身边?
其实早就料到。拼命赶路,赶回来,可是赶回来又能留住他么。
回不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