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叹息着,摸了摸小忠的头:“你说说,他这次能否如愿?”
小忠依旧呆呆的:“陛下的愿望……是什么?”
拓拔烨一扯缰绳,骏马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奔跑起来:“他要复仇,又要得到,世上哪有两全的事情。”
拓拔烨说到这里,淡淡一笑,火光下的眸子,氤氲着浓郁的紫气,像是含着泪。
一百里之外的许镇,被军队围得水泄不通。
有数千弓兵,手持长弓,满弦而待。
楚忘拥着萧修北,言笑晏晏:“这弓皆淬毒,你知是什么毒么?便是上次,你派兵追杀我和拓拔烨,那弓箭上淬的毒。”
“……你记性倒好。”
“自然,一桩一般,我全记着。现下你是不是迫不及待地想见他了?嗯?怎么不下马?他想必等你,等了很久了。”
萧修北落拓一笑:“不过是想看笑话……想看便看吧,我自是知道他的……哈,不过一死而已。”
楚忘伸手,缓缓抚上他的头发,然后猛地攥起他的头发,将他的脸逼得仰起来:“一死?我还当你们要双双而死,当对鬼鸳鸯呢!”
楚忘将他掀落马背,看着他从尘土中挣扎着起来。
“走吧,进镇子里去,去找他。这个镇子,人声皆无,鸡犬无声,很是不一般呐。”
萧修北跌跌撞撞地站起。
“萧修北……孤说过,孤会放你走。但你走之前,孤会把你们兄弟欠的,都讨回来。”楚忘说着,将身边侍卫的弓箭取过,搭箭上弦,勾唇轻笑,“当然,如果你选择留下……那就另说了。”
萧修北微侧过头,问:“我留下,你会放他走么?”
楚忘低低地笑:“你说呢?”
萧修北转过身,有些踉跄地往黑影憧憧的镇子里走去。
一角一闪,彻底消失在楚忘眼帘。
眼前黑色浓稠得深不见底,萧修北几乎是摸着黑前行的。
忽然手臂一紧,却是被人紧紧攥住。
“皇兄!”那人低声说。
萧修北浑身一僵:“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带你走。”
“你如何带我走?”
“我在这个镇子已陆续安插了数百个军中高手。纵使被围,拼命一搏,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荒唐!”萧修北低喝,“我可不愿死在这里。”
萧定襄执拗地紧拉着他,咬着牙问:“若是与我一同死呢?”
萧修北眼中惊骇,压低声音怒斥:“你疯了不成!你本该坐镇大梁,不该来这里。徒让小人操控了朝廷,使你我陷入危境!”
“我看到你那般的春宫图画,如何不来?!”萧定襄眼中血红,亦吼道,“你是我的!他凭什么?!”
“他根本不会将我如何,也不会将梁国如何!楚忘就是楚忘,狠不下心,绝不了情!倒是你,冲动行事,只能逼得他走了极端!”
“什么叫楚忘?他分明是拓跋忘,他现在一副狼崽子的模样,你还说他没变?你……你对他,倒真是多情!”
“定襄……”萧修北打断他,语气蓦地带上哀色,“你我兄弟……竟成了这幅模样。你该恨我吧……”
萧定襄攥住他的手,只重复道:“要走一起走……我不会将你留给他。”
萧修北沉默,忽而轻笑一声:“朕听说,朕成了太上皇?!”
萧定襄沉默,然后说:“等我回去,将那群心怀叵测的大臣,杀个干净!”
“心怀叵测?哈,强敌尚在,内乱又起……萧定襄呐……”
萧定襄搂住他,有些迷乱地吻着他的鬓角。
“哥……”他轻唤,“哥……”
有掌声缓缓响起。
楚忘从阴影中走出来:“真是令孤感动。孤怎能忍心,强拆如此情深一对?”
萧定襄抬头看去,眼神郁郁,凤目微挑,眉眼精致。
眉眼之间,竟跟楚忘,有着七八分神似。
“想走?可以……”楚忘说着,弯起唇角,是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萧定襄,还记得孤上次说的话么?把债还清了,再走不迟啊。”
萧定襄冷冰冰地看着他。
楚忘立在空旷的大街上,张开双臂:“这里就孤一人……千军万马,都在镇外……孤的诚心,可见一斑。”
屋檐下有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晃。
有乌鸦的叫声,偶尔响起,寂寥的一两声。
楚忘微笑,轻轻一叹,声音蛊惑:“好吧好吧,你既不信孤……那么,修北……你既不愿走,就过来吧……”
萧修北挣脱萧定襄,向楚忘走过来。
萧定襄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颤抖着唇,吐出一个字:“哥……”
萧修北淡淡一笑,像是都不在意了:“我留,你走。”
萧定襄的眸子迸出一丝冷光,他一字一顿道:“不可能。”
萧修北正欲挣脱,戗然一声响,是短剑出鞘的声音。
他只觉胸前一痛,低下头去,却见心口旁,有把匕首,深深刺入进去。
他皱眉,眼中的震惊多于疼痛,十分不解地看着萧定襄。
然后那震惊不解的眼神,渐渐化为晦暗和了然。
漆黑的眸子像是浸入了冰水里。
萧定襄的指尖微微颤抖着,他微微垂下眸子,看向自己执着利刃的颤抖的手,喃喃道:“半条命……拓跋忘,我取他半条命!”他说着,视线越过萧修北的肩膀,很是狠戾地盯住楚忘,“你别忘记你说过的话!”
楚忘哈哈大笑,笑得太过放肆,以至于忍不住弯下了腰:“萧修北……滋味如何?被自己爱的人捅一刀的滋味,很痛快吧?”
萧修北垂下羽睫,眼中讥讽而了悟。
楚忘笑了半晌,直起腰,勉强止住笑:“孤说过,那些债,要全部讨回来的!不能让你手弑至亲,被至亲手弑,也是一样的。”
萧修北默默无言,只伸手,抚上萧定襄的手,然后苦涩一笑:“我明白了……你信了他,便是错了。”
楚忘是一个钻了牛角尖的孩子,在玩一个游戏,游戏名为复仇。他玩得乐此不疲,甚至有种玩上一辈子,永不罢休的劲头。而自己身在局中,一开始太过托大,已经输了。无论是在北魏还是大梁,楚忘不肯罢手,而他都将无法逃脱。
那孩子太过年轻,而权势又极盛。只要他愿意,便能拉着全天下的人一起入局。
这是个游戏,亦是个死局。
不死不破。
萧修北想到这里,拂开萧定襄的手。
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向楚忘走去。
“不对。”萧修北忽然对楚忘一笑,容颜俊美,带着长居高位的雍容果决之色,“忘儿,你错了……”
他伸手握住胸前的匕柄,然后猛地拔出。
鲜血顿时喷射出来,将衣襟前染成了一片浓稠的红艳。
他握着匕刃,任由刀锋将自己的手掌割出无数血痕,只固执地将匕柄塞入楚忘手中。
这实在是既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
楚忘木然地握住匕首,眼中的笑意散去,而狐疑腾起。
匕柄沾满了鲜血,湿漉漉粘腻腻,温热着,几乎灼伤了他的手。
萧修北伸手,十分温柔地覆住楚忘的手。
掌心与手背之间,全是鲜血,温热缠绵。
楚忘颤了颤唇瓣,正欲说话,哒哒的马蹄声忽然由远及近地传来。
马背上的人一声惊呼,喊道:“忘儿!”
楚忘分了神,侧头看去,竟是拓拔烨。
拓跋烨脸上一片震惊之色,又喊道:“萧修北!”
楚忘闻言一愣,耳边已经传来利刃破开血肉的声音,萧修北自己撞了上来,紧紧贴住楚忘,胸膛几乎碰着胸膛。
萧修北紧紧倚靠着他,近乎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可他们之间,分明隔着一个刀刃。
楚忘的身体顿时僵住,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如同他不知道心底浮上来的感情,究竟是痛苦还是痛快一样。
“忘儿,”萧修北的气息喷在楚忘耳畔,灼热而血腥,“这才是被自己爱的人捅一刀的滋味。”
楚忘眸色惊悸,手颤得几乎握不住匕柄:“你这人,死到临头,还说这种可笑的蛊惑人心的假话!”
萧修北依旧笑,手虚虚地覆在楚忘手背上。
那利刃不偏不倚,插在心口上。
有温热的血涌了出来,是心口的血,缓缓渗入楚忘怀中。
“囚于深宫,横加利用,手弑至亲至爱……如你所说,不能手弑至爱,被至爱手弑,也是一样的。你们父子的债,我可是还清了……便让我,回大梁吧。”
“不,”楚忘摇头,眸色慌乱,“不,这不对!”
“哦……”萧修北的眸子开始黯淡下去,“对了,还有你的一颗心……”
萧修北的手紧紧覆住楚忘的,将匕柄往下一狠狠一拉。
楚忘一愣,仿佛才从梦魇中回过神来,连忙松开手,往后踉跄一退。
萧修北失了力气,半跪在地上。
他拔出匕首,像是毫无痛感似的,任着鲜血肆流,然后伸手,将手指掐入心口。
“还你……一颗心呐。”
楚忘强迫自己震惊下来,眉眼冷肃,冷冷道:“骗子。”
眼中却缓缓淌下了冰凉泪水:“你当我会信你?我会伤心?”
萧修北眼中露出点狡黠的笑意,眸色渐渐变得透彻起来,瞳孔缓缓散开,呈现出一种虚渺的色泽:“我没力气了……掏不出来。。你……自己来取吧。”
楚忘连连摇头,又后退了几步,脸上却无甚表情,只喃喃重复:“骗子,我不信你……我不信你。”
萧修北缓缓倒在了地上,嘴角沁出了鲜血,流淌下来。
眼中像蒙着一层纱雾,瞳孔虚虚散着,柔软而飘忽地望着楚忘。
像是尘埃落定了。
萧定襄终于走了过来,半跪在兄长身前,俯下身凝视着他。
然后伸出手,抚上萧修北的双目。
待手离开,他的双目已经闭合。面容虽是染着血,但却很温和,唇角似乎又带着笑,隐隐约约,不甚分明。
楚忘看着他,有些淡漠地想,他这是……死了?
哈,终于是,死了?
萧定襄的双手,继而抚上那人的心口,忽然五指反扣,刺入下去。
楚忘的眼睛,被人迅速蒙住。
掌心温热而有力,带着薄薄的茧。
拓拔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忘儿,不要看。”
萧定襄低低的笑声传了过来,混着模糊不清的血肉破开声。
“拓跋忘。”萧定襄唤,“楚忘啊……你看看,他欠你的心……”
楚忘麻木地伸手,覆在拓跋烨的手上,然后缓缓拉下。
萧定襄跪在地上,双手血淋淋地,捧着一颗心脏。
那心脏豁着一个极深的伤口,似乎还在微微跳动,一下又一下,化作尖锐的针,随着那渐趋消失的频率,愈来愈重地刺在楚忘心上。
他实在是疼痛难忍了,忍不住向后踉跄了一步,却撞入了一个温暖的怀中。
是拓跋烨。
拓跋烨抱住他,担忧的声音响起:“忘儿?”
楚忘浑身颤栗,指尖痉挛一般抖着,然而却面无表情。
“我不稀罕。”楚忘面无表情地,用极其冷酷绝情的声音说,“他的心,我不稀罕。”
萧定襄忽而一笑,竟笑出情深脉脉的感觉。
“我稀罕。”他说。
然后他低下头,狠狠一口,咬在那颗心上,带着穷凶极恶的疯狂气势。
他埋首于那堆血肉中,只几口,便将整颗心吞入腹中。
乃至于最后残碎的肉末,也被他一一舔尽。
萧定襄抬起头,满嘴鲜血,眼睛通红,对楚忘一笑:“该你兑现诺言,放我们走了。”
楚忘喃喃说:“走……走……”忽而声音尖锐高亢起来,大声吼道:“给我滚!”
萧定襄抱起地上那具鲜血淋漓的尸体,转身离去。
街道阴暗冗长,不知尽头。
有无数隐于黑夜的大梁高手陆续出现,持剑警觉,缀在萧定襄身旁左右。
有淋漓的鲜血顺着萧修北无力下垂的指尖陆续滴下,溅在青石板上,无声无息。
楚忘看着地上鲜血,呆愣了半晌。
忽然有将士前来,低声问道:“陛下,是否放他们离去?”
楚忘抬起头,双目血红,满眼狠戾,但却有泪水,布满了整张脸。
那副样子,把将士吓得一抽冷气。
“放……”楚忘低声说,有气无力,仿佛垂死挣扎。
将士应了声是,立刻退下,指挥士兵让开了一条道。
长街深夜,寐影憧憧。
有夜枭孤独的叫声响起。
拓跋烨从背后抱住楚忘,低声唤着他的名字。
楚忘自语着:“他……他还在骗我……我不伤心……嗯,我不伤心。”
拓跋烨请吻了一记他的脸颊:“忘儿,我们回家吧。”
“他以为这样,我便会放了萧定襄,放过梁国么?不……”他说着,握住拓跋烨的手腕,目光逡巡而迷惘,大睁的眼里有泪水一颗颗地涌出,“我自小长在盛京,那里是我的故乡……我不会让战火毁了那里。至于萧定襄……萧定襄……”他喃喃念着,忽而语气狰狞起来,“萧修北……萧修北,萧修北!”
拓跋烨圈住他的腰,将他往外拉:“忘儿,我们回去吧。”
楚忘挣扎起来,目光有点魔怔般的疯狂:“他骗我……他骗我?嗯,他在折磨我……我不会让他如愿的……萧修北呢?萧修北呢?”
拓跋烨制不住他,侧头喊道:“小忠,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