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老头儿闹了别扭,不让吃晚饭,我挂在树上气鼓鼓地不理他。没有他的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老头儿怎么会知道我下午跑了出云寨?
罪魁祸首在下面可怜巴巴地望着我,问我怎么做才原谅他。
我说,回去把那盆子鱼给我做晚饭。
他做了。我却还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半夜的时候身边的床空了,走出去看见他对着那空水盆哭得梨花带雨。
我问他既然那么喜欢,为什么要听我的。其实我想说对不起,我只是气他说着玩笑,倒真没想到他一声不哼得宰个一条不剩。
他胡乱擦干了脸,声音喑哑喑哑的,他说,“你不喜欢,我便不养了。不要生气。”
那些鱼的味道并不好,外表那么华美,鱼肉却苦涩粗糙。
到现在,我还记得他说,你不喜欢,我便不养。
即使老头儿还活着,也从来没有这么宠溺过我。
我的第一次罪恶感便源于他。而如今,他还是那样,我说不喜欢,他就不要。只是我没想到连媳妇他也可以拒绝的这么爽快。
我手肘一用力,跳到他面前。他比我高,小时候他体质弱,总是比我矮半个头,白白净净的像个小女娃似的。后来却像竹笋一样窜了起来。
我说:“我困了;先回去睡了。”
“小穆,我说过你愿意的话……”
“风太了,我什么都没听到!我回去睡觉了!”
我晃着跑回房间,昂头的时候,眼睛涩涩,云川哥才二十岁,以前还怕他那点娘气找不到媳妇,结果媳妇真来了的时候,却难受,简直不知是要嫁女儿的不舍还是情人跟人跑了的气闷。
段家对我很好,我总不能让段大叔气得两脚一伸。
至于云丫头,虽然叫她嫂子实在亏大了,扯了扯嘴角,不过就这样就很好。
段二叔来到怡风宅时,已经快接近寿席的时间,他们两兄弟性格迥异,年轻时关系说不上融洽,这次来祝寿,段二叔还找了个招人的借口,靠着时间边儿‘顺便’来看看。这两老头加起来也100岁了,还闹这个,跟云丫头说的时候,小丫头一句老不羞笑岔了气。
归云谷招人的擂台还是正正经经摆了出来,样子装的十足。闲来无事我跑去瞧了瞧。
擂台不大,四四方方的,用的都是红木。上面的角落里插着一支蓝底白图旗,一个“归”字潇洒遒劲。
段二叔亲自把关,坐在擂台后的椅子上望了过来,脸上的笑纹一堆一堆的,那神情分明是,小兔崽子,还不给老子速速滚上来!
我的鸡皮疙瘩全部起立,二叔看上去仁慈得快要滴出水来,但那仅仅是表面,他左手摸着你的头,右手也能给你一刀。
不过那温柔一刀都是对付敌人的,对自家人,他护短得要命。
敌不动我不动。我转了转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云川哥和云纱。凑近他的老三不知道说了什么,云川哥的眉头皱的可以夹死苍蝇。
我挤开人群靠过去,他凝重的神色还没来得及掩饰。
“怎么了?”
“迎欢客栈死人了。”他望了我一眼,压低声音,“死的是归云谷的人,而且是七个。”
……
死一个可以说是意外,死两个能说成巧合,那七个呢,瞎子也知道是谋杀。
迎欢客栈是忭梁最大的客栈,因为比较靠近段家庄的势力,江湖人士走动得很频繁,大商大冑也往往在这里下脚。
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归云谷的弟子遣开那些看热闹的人。七具尸体,七倒八仰的,连客栈的墙也沾上了绿色或者红色的粘液。
“……被扔下来的。”
“什么?”
云丫头在一旁吐得昏天地暗,难怪没什么人围观,这种残忍到恶心的画面平常人见上一眼胃也得闹腾个几天。那些已经不能算是人体了。有的脸部完全变成了绿色,严重的溃烂得露出了额骨,透明的水泡还像在冒着白烟,有几根手指腐蚀得不见了。
云川哥跨过一具横趴在地上的尸体,望着二楼临街的窗子。窗子下的墙有一大片滑落的血水。
“小穆,你看。”他指了指二楼紧闭的窗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弯过一个弧度,正好对上对面街的一具尸体的方向。
“为什么做这种事,杀就杀,有必要把人扔下来么?还用这些恶心的方式。”
云丫头脸色青得像从坟里爬起来的鬼。眼神左漂右漂的就是不肯往尸体上扫。
我嘿嘿两声凑过去,“疯丫头你就不懂了吧。想要挑衅,当然得大肆旗鼓,藏着掩着能有效果么?”
韩云纱半信半疑得看着我,我翻个白眼,道,“不信我问你段大哥去。”
“小穆说得对,你们先把这里清理了。”他吩咐了几个弟子用担架移走了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转过头对我们道,“别说那么多,先回去。”
那些弟子手脚利索得很,一会儿就搬好了,云川哥赶在前面,气势一端就出来了。段家庄后继有人,段世伯就算下棺材也能含笑了。
那时没想到,这居然会一语成缄,还到来的如此之早。
段家(40%大修)
段二叔早年在江湖混得风生水起,却老来才得子,现在还是个小娃。虽然两兄弟关系不好,但云川哥是他唯一的小侄,平时是疼得像自家宝贝一样。现在他绷着一张国字脸,冷森森得倒有点谷主的霸气来了。
我们也没想把死人的事瞒多久,只是想查出来了再告诉他。毕竟招人的事情不是说停就停。谁料他装个样子也没装的多严肃,两三天就收了百号人回谷去了,老人家闲下一看,心爱的弟子少了七个,要多明显得多明显。一问,火气噌的一声上来了。
其实本来没我什么事情,我不是段家的人,也不是归云谷的弟子,纯粹是出了那么点谋,犯了欺瞒之罪,也就得站那受训了。
我低着头,间中“是是”的答应着几声,根本没有听上几句。云川哥一本正经,小脸绷得跟段二叔一模一样。我朝他打了个手势捉弄他,被他瞪了一眼。
段二叔训完的时候我的脖子酸了,抬头时还听到骨头的咔咔声,他在上座喝了口茶,才想起正事来。
“那结果呢?”他问我们。
问题是我们也没得出个结果,我没吭声免得招骂,云川哥在一旁把想到查到的道来。客栈的房间就是那些人订的,每间房间我们都检查过,可以说完全没痕迹。那些人就像自己喝毒死自己飞出窗子跳楼似的。
不过这显示是不可能的。
我想到了些事,抬头问段二叔,“那些人有涂胭脂水粉之类的么?”
段二叔一听,脸又青了几分,“臭小子说什么胡话,老子带出来的能娘们么!”
我也不反驳他,怪了。
云川哥问,“小穆你发现什么了?”
“我在他们的房间里闻到脂粉味道,还有点淡淡的药味,不过看样子很浅。”
我天生鼻子厉害得很,又常在山里吃那些奇奇怪怪的草药。在云寨和小姑娘游戏捉人,每一次云川哥都输给我,偷了小姑娘很多软软的吻。自从云川哥知道我这特长后,再也没跟我比过了。
段二叔脸色沉重,我问,你们想到什么人了?
“药,脂粉,毒,姑娘,我只能想到一个人。”段二叔站起来看了我俩一眼。
“谁?”
“青瑶仙子。”云川哥接着说,“不过她杀人大都是试药或者别人对她不敬。她从来不会做多余的事,扔尸体更是无稽之谈。”
“这人哪里像仙子了,那种手段简直就是老巫婆。”我莫名其妙。
段二叔叹了口气,“这你就不懂了,虽然她是药理高手,却听说武功很高,尤其轻功少有人及,江湖两大美女,一个是韩云梦,另一个就是她。不过比起解毒救人这女子更喜欢下毒杀人,因此也有另外一个外号叫花中毒仙子。就算真是她做的,她无门无派,也鲜少在江湖走动,盲目找根本找不到她。”
原本云寨的怪人很多,想不到还真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出了枯井天大得吓人。
“这事先这样吧,你们也别查了。过几天我也得回谷里去,别惹事上身。”
说完也不多说,就让我们出去了。
云纱是双雪楼的人,也不好多掺和这事,在外面眼巴巴的望着我们出来。这丫头一向话多也藏不住心事,这么吞吞吐吐的还真少见。问她怎么了,嗫嚅了半天,才说:“我爹明天就到了。”
云川哥笑了笑,“那是好事,怎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丫头猫儿眼水汪汪的,像一碰就要滴出一滴水出来,憋屈着就横了他一眼什么也不说就跑开了。段云川一脸莫名其妙的回看我,“小穆,她怎么了?”
“不是说有句话这么说的么:小丫头家的心就像海底的针。”
我笑着戳了戳他,也不跟他说下去。
不过当事人晚上就跑了过来,坐在我床上蹬着小腿,像只被人丢弃了的小猫。原来她是不想走了,韩楼主亲自来肯定是要把她带回去的,十五岁多的小姑娘,当爹的自然不能省心。何况双雪楼长年支持那么多门派,暗中树敌也肯定不少。
我安慰她,“舍不得找机会再来就是了,一时半会的你的云川哥也不会娶妻生子。”
怀春的少女心是难懂的,姑娘脸还是皱皱巴巴,道:“我爹看中的不是段大哥,回去的话他准得给我找对象。”
看来等不及的不是段云川,而是姑娘她爹。
我还想说点什么,就看见张三匆匆从窗边跑过,张三当了那么多年老总管,向来稳重妥当,做事不慌不忙,这样子怕是出大事情了。招呼了云纱出去赶上张三。
张三被我吓了一大跳,定了定神,“穆少爷您别吓老夫呀,这大半夜的。”
“发生了什么事了么?”我问他。
“段老爷没了!刚从碧云庭来的消息。”
碧云庭到怡风宅,中间不过一里。凌辰还没过去,也就是说离寿宴仅过去两天。
段大叔的人生刚走过半百。
云川哥在段大叔的书房困了自己一晚上。段大叔的家人都是江湖中人,偏偏他自己不是,年轻时他弟弟喜欢武学,一心要闯荡江湖,而他喜欢文,更不喜江湖的打打杀杀,就继承了祖业,倒也结交了不少豪杰侠客。我死了老头儿那会,他就让云川哥带了我去他家,什么好的东西也不忘我一份。如果脖子一刀,我剩下的那点儿父爱也被掠了个干干净净。
云川哥出来时,眼眶是红的,他的眼睛却不肿,大概没哭。伤心到极致的时候,眼泪便成了多余的发泄。
“小穆,回去睡觉吧。”
我听着,却没有动。
“我没事,你黑眼袋都出来了。”
我摸了摸眼睛下面,是有点肿,眼睛大的人黑眼袋特明显。我又仔细瞧了瞧他的脸,觉得脸色还算正常,也放了点心。走了不远,回头看他,他还是用那种温柔的眼神望着我。
什么都好,有些东西我总给不了,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辗转反侧睡眠差的要命。拿铜镜一照,黑眼袋还是不负众望在眼睛下面张扬着,头上的毛还有几撮翘起来,看上去还真流氓了。我倒回床上挺尸,人就那样,人在的时候总不在意,没了的时候又心心念念。
段大叔向来喜静,弄了座碧华庭就享受去了,怡风宅就让云川哥爱怎闹就怎闹,该接待谁就接待谁。怕是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
现在屋子里的红幔都被扯了下来换上了白色的布条,准备来贺寿的人换了副表情道了句节哀还是该干嘛的干嘛去了。
丧宴过了,千家散尽,云纱姑娘红着眼睛被她老爹苛叱着带走了,小丫头一步三回头。我在后面对她招手当是告别。
回头的时候,云川哥连影都没了。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坐在了那棵我坐过的树上,我俩别的没什么相同,倒是这一点像得十足,有什么不高兴的就往树上去。
我靠在树底望天,春天还没有完全过去,风还是凉飕飕的,隐隐约约带着夏天的热。云寨的日子很平凡,也很快活,我长那么大也没见谁死,老头儿的死是我第一次见的生离死别。那段时间云川哥整天跟着我,也不说话。或者他觉得死了大师傅,他还有爹,而我却只有老头儿,我肯定比他难过,比他伤心。但他不知道他的表情比我还痛苦。
现在他爹也没了,他也成了孤儿。我什么也做不到。
“小穆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把摸着脖子的手放下来,应了句。
“你又在想那个小孩对不对?”
“没有!”
“不用骗我,我就知道你还在想他。”
我不置可否,不是我不忘,是我忘不了,那个小孩子温温柔柔的,两只眼睛漂亮极了,在雪地里黑得像最完美的曜石。明明害怕的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