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喜欢谁了。每次想到弄玉我就会感到一种几近令我窒息的心痛,可现在我一想起桓雅文,我的眼泪就会毫无节制地往下落。是不是所有人都是要在失去某个人以后才会发现他的好?或许人的本性就是贱。我从未得到过弄玉,所以我迫切地想要得到他,就连现在,我依然没法放下他。而桓雅文,他一开始几乎就是任我摆布,所以我就像弄玉糟蹋我那般糟蹋他,无视他。
这是上苍对我的报复吗?我彻底失去他了。
我沿着山下来,看见了一个城镇,城门上方写这殷红色的两个大字:咸阳。我方知道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了。我往里面看去,发现街上人潮翻涌,载歌载舞,似乎正在欢庆着什么节日。直到我看清了居民门前挂着的菖蒲,还有儿童脖子上挂着的端午索,才发现已经快到端午节了。这正是官民同享、贵贱同欢的时节,城中的老老少少门都穿着漂亮的新褂子出来游玩,女子门对镜贴花黄,男子们举酒搀雄黄。
我在门前逡巡不前,突然发现自己早已无法融入这样热闹非凡的地方了。河边龙船鳞次栉比地排列着,我料想不多一会就会有龙舟大赛了,人们喧哗的声音和一些锣鼓敲响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周围是空寂的。恍然间,心头便涌上一首词:
年年端午又今朝。鬓萧萧。思摇摇。应是南风,湘浦正波涛。千古独醒魂在否,无处问,有谁招。何人帘幕倚兰皋。看飞桡。夺高标。饶把笙歌,供笑醉陶陶。孤坐小窗香一篆,弦绿绮,鼓离骚。
这是小时端午节爹教我的词,我记得年仅六岁的我当着群雄的面将它背出来,所有的人都大赞温家出现了一个神童,他们都说即便我无法达到父亲的武学境界,没有他的侠肝义胆,都可以从文出仕。可是一切都在那场火中毁灭了,我不知道那以后的生活是否算是重生,我只知道现在我是没有目的地活着。
空虚。当一个人失去了目标以后,也只有这种感觉了。小时候想变成像爹那样厉害的大侠,让别人一听到我的名字,都说“那孩子和温恒誉大侠一般厉害”,也曾不断悄悄想过寻一个像娘那般美丽的女子当夫人,然后两人一起持剑行走江湖,成为人人羡慕的情深鹣鲽,鸳鸯侠侣。在爹娘死了以后,我又想练得一手绝世武功,替他们报仇雪恨,然后再去完成我原先的梦。可是弄玉将我的一生轻易地改变了。如今,我成为了一个只会爱上男人的断袖之宠。我报了仇,可我现在只想我的仇人能够活过来。
现在我只想,现在如果有一个人能出现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过端午,那有多好。无论那个人是弄玉,还是桓雅文。
我真是越来越贱了。我同时爱上了两个人。而且是两个男人。
最重要的是,我没法得到他们其中任何一个。我深爱的那一个人让我心碎,而深爱我的那个离我而去。他真的永远离我而去了。
都是因为他们,都是因为他们!!
我的双拳紧紧握住,指甲深深地掐进了皮肤里——
卫鸿连和须眉这两个人渣!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他们,将他们千刀万剐,再将他们的皮一块一块割下来,全部丢去喂狗!我要让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恐惧,我要让他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手中有黏稠温热的液体流下,我不觉得痛,因为我的心更痛。
桓雅文,你更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从未这样想杀过人,是你害的我,你害我变成了一个嗜血魔鬼。你在上面看着吧,我会让你亲眼目睹我是如何将这两个人砍到血肉横飞的,我要让别人都认不出来他们原来是个什么东西,别人看到他们的尸体,只会知道那是一团黏糊糊的东西,红红的,像肉酱一样……哈哈哈哈……
大圣人,你看不下去了,是吗?你那么崇尚儒家思想,你那么慈悲为怀,那你回来啊,
你回来我还是原来那个我——那个懦弱到看见血都会头晕的傻小子!
我站在看着远方郁郁葱葱的山林,看着半山腰上深棕色的旷野,迷迷糊糊的视野早已被某种液体给充溢着,下一刻便夺眶而出。
“雅文,你回来。我求求你,你回来……你回来!!”
周围的喧哗声将我的喊声覆盖住了。人们依然在做着自己的事,没人留意到这里有一个人如发疯一般地嘶吼着。他们与我擦身而过。
那么寂寥,这里终究只有我一个人。
因为长期练武的关系,我的神经也变得十分敏感。
我的背部骤然一紧,感觉有东西朝我飞来!
我翻起手臂,用手肘往回一击——
“铿”的一声,几乎击中我的暗器瞬间反弹回去。我转头一看,只见周围的人都散了开去。可我却发现了一个青衣男子正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那个男子看上去年纪不大,手腕缠着黑色布条,长着一张极其清秀的脸,双眼若星,面如傅粉,嘴唇无甚血色。虽然他没有说话,可看到了他那样自若的神情,我敢肯定,他一定是那个发暗器的人。我仇视着他,亦是一语不发。
可他却主动走了过来。
我知道此人来者不善,所以格外小心地提防着他。可他却一直没有再次攻击的打算,只是淡淡说道:“温公子,教主请你回去。”我说:“你是谁?”他说:“天涯。”我大惊:“‘毒公子’天涯?”他依旧是面无表情:“那只不过是江湖中无聊人士取的诨名罢了。”我说:“你不是没有固定居所,四海为家么?”他说:“现在有了。而我现在的任务就是带你回去复命。”我说:“如果我不走呢?”他说:“你既然知道我的绰号,自然也该明白刚才飞来的暗器上沾了什么东西吧?”
我心里也有了底,他在暗器上喂了毒。我说:“我对生死早已无所求,活着,或许还是一种负担。我只想知道,你怎么认识我?”他说:“十八九岁,容貌出众,瓜子脸,身材瘦削……这样的男子,并不多。”我说:“可是总该会有很多。”他说:“你会玉石俱焚的第七式,这一式只防守,不进攻,基本不会受伤。”我心想他连这个都知道了,但嘴上还是问了别的:“那万一不会玉石俱焚,抵挡不了暗器,那不错杀了好人?”
他终于有了表情——冷笑,外加一脸的不屑:“亏你还是教主身边的人,居然还怕错伤人命。我已经认错十来次了。”我的心底一阵恶寒,他的言下之意,便是他已经错杀了十多个人了。我深吸一口气,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教?”虽然我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是还是没法想像那个人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我曾经还想过,或许他会改变。看来那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了。天涯说:“冥神教。”
我知道自己是怎么也躲不过这一劫了。或许弄玉已经知道了桓雅文的死讯,而桓雅文死,我又消失了,那么杀掉他的人只能是我。事实亦是如此。虽然我没有杀桓雅文,可他是因我而死。现在,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所以弄玉就派人来找我索命了。
如今我该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放纵自己,杀人越货,只为求来下半生的苟且偷生?不管怎么说,我想见见弄玉,我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他。只是,无论他是否有做过那些事,我与他之间也不会有可能了。曾以为弄玉是一场梦,在我生命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记。他的美貌、他的邪气让我痴迷了那么多年。可现在我才明白,桓雅文的死带走的,不仅仅是梦,还有我余生的希望。
我说:“我跟你去。”天涯没有回答,只是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白色的小纸包,然后对我说道:“那么,得罪了。”言犹未毕,就把纸包打开,朝我面前一挥——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发现眼前的东西都开始摇摇晃晃,意识慢慢模糊……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周围一片黑暗。我想站起身子,可是发现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束缚着,挣脱不开。
我似乎被绑在了一个麻袋中。这种感觉真不好受,四肢都被捆绑着,酸软得难受。空气浑浊,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努力挣扎了几次都失败以后,我终于气馁地放松了身子,开始回想发生了什么事……天涯说要带我去见弄玉,但是把我弄昏了。那么,这里是哪儿?
我敛声屏气,开始试着探听周围的动静。
我身前身后有许多人。而且这些人的呼吸十分均匀平稳,比常人要慢得多。可以由此推之,他们都是内功极深厚的人。但是离我较远的地方有一个人的气却凌驾于这些人之上。可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些人为什么会聚在一起,却又不说一句话。
一阵沉闷的死寂过后,一个雄厚的声音响了起来:“教主,我们已经搜寻了十三座城,但是都没有找到。只有在京师的时候打听到一些消息……听说前段时间有一名少年曾住在碧华宅,形貌和教主说的极相似,可现在碧华宅被人给挑了,酒惠圣人和那名少年都下落不明,碧华宅的下人都遣散了,就剩下一个小丫头,可是我们找到她,她就知道哭,什么也不说。原本想一刀宰了她的,但是想到这是桓雅文的人,万一得罪了他……”
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既然没有下落,那就算了罢……曼雷门的事怎样了?”
那声音有些慵懒,却格外好听。我心里一阵悸动,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了——原来那人真是弄玉,他的武功为何进步这么快?莫非他真的练了《葵花宝典》?
只听见那嗓音雄厚的男人又继续说道:“挑了门,一个不剩。”弄玉道:“干得不错,下去领赏吧。”虽然语气是在赞扬,可他说话的声音却是一点感情都没有。也不知道他是何时成立的教派,现在竟有这么多人在冥神教门下了。那人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接下来又有许多人向弄玉汇报任务完成情况,我在袋子里听得冷汗直流——他现在已经完全堕入魔道了!竟然指使手下去做这么多大逆不道之事!
待众人都汇报完了以后,一个声音从我身边响起:“教主,蜚蠊教的谌舵主已经被属下杀了。”那人正是天涯。弄玉饶有兴致地问道:“动作这么快?怎么杀的?”天涯说:“毒死的。”弄玉说:“不错,我果然没看错人。”听了他们的对话,我更是感到恶寒。弄玉说这几句话就像是在说“买的什么米”“你买的果然是好米”一样。他究竟把人命当成什么了?!
这时,天涯又说道:“教主让属下找的人已经找到了。”他说完了好一会,弄玉才说道:“在哪里?”虽然口气依然平淡,可是他的内息明显有些紊乱了。天涯说:“在这个袋子里面。”弄玉说:“你随我来。把他带着。”他刚说完,我就被几个人抬了起来。
弄玉和天涯似乎一直走在前面。走过一会儿,我就被放了下来。天涯和那几个人都走了出去,就剩下我和弄玉。
一时间我突然觉得异常紧张。这时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突然,包住我的袋子被打开了。
一下袭入眼帘的强光让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我十分费力去看,才看清了站在我面前的人。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带着睥睨的神色对我说道:“采,想要找你,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我才发现自己被带进了一个宽敞的房间里,房里的摆设都极是奢华,而弄玉站在我面前,亦是穿着十分华美的轩裳。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可我怎么也无法称这种表情为“笑”。他的眼神那么凛冽,那样的表情,让我觉得他下一刻就会一掌将我击碎。
原本我以为自己是可以理直气壮地骂他一顿,若是运气不好,大不了被他杀了。可是此时,我竟软弱到连话也说不出口了。我垂下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正视他的双眼。
他蹲下身看着我,伸出手来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的脸颊。他的动作那么轻,就像是轻盈的羽毛落下,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我的心开始狂跳,脸上微微发烫,可心底依然在努力抗拒——桓雅文为我而死,可我却将心思放在这个魔头身上!为什么我会去爱一个不爱我的人?现在在弄玉面前,我和以往一样,像个大姑娘一样害羞,这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