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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人,任何人都比我要来得高尚,任何人都比我活得有尊严。我的眼泪依旧在流淌,那双手早已凝固了鲜血,看上去可怖又丑陋。我把它往后移了一点,生怕碰脏了眼前这双精美的白靴。
身后那个老贼谄媚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桓公子,你终于到了。”
第十五章 君子之交
在一双削长的手伸在我面前的同时,须眉有些紧张地在后面说道:“桓公子,你不要碰他,他身上不干净——”我也是本能地向后移了移,虽然我现在恨不得把须眉给千刀万剐,可是我却不想弄脏别人。可是那双手依然轻柔却固执地扶住了我的手臂。我流乱的长发将脸全部盖住了,可我依然可以从发缝中看到那张清俊脱俗的脸——
又是他。桓雅文。
虽然我知道了他杀我家人的原因,但是灭门之仇不共戴天,他毁了我的家,无论是不是我父母的错,我都不能原宥他!
只是这个时候我真的无能为力了。我的全身大概已经找不到一点完整的皮肤了,脸上兴许也有许多鞭痕,不知道以后我的武功是否还能恢复……如果我连家仇都报不了,那我就只有以死来偿还父母的养育之恩了。不过就算我报了仇,我依然不会苟且偷生于世上,因为我什么也没有了,活下去,也不过是在挥霍生命而已。
桓雅文放开我,我的身子却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直往下坠,他连忙扶住我,问道:“你遇到什么事了?怎么会伤成这样?”他看着我,一双柔媚的眼睛闪亮闪亮的,我心中微微一动,顿时只觉柔肠百结,凄入肝脾。他的脸和弄玉是那么的相似。那么相似……而他的眼中有弄玉从未有过的温柔,也不会像弄玉那样,目空一切,永远在在那个我够不着的地方。我根本没法说出话来,只是摇头。
这时一个童子搬来了椅子,然后扶持我坐了上去。须眉走近了几步,说:“桓公子真是菩萨心肠,无论待什么人都是如此大仁大义,‘圣人’可真的是名副其实了!”只是说完了以后并没有人鼓掌欢呼,我想,大概因为他“厚待”的人是我吧。
我坐在椅子上,看见了桓雅文对着须眉礼遇地笑了笑,说:“道长见人受伤便救其性命,在下才是深感佩服呢。”恶心!这两个人互相赞美也不觉得腻味,弄玉虽然做尽了坏事,但是从来没像他们这般虚伪过,我看着他们这样说话,就只能想到四个字:惺惺作态。只听见桓雅文又继续说道:“在下原本是没打算来此打搅各位商讨大事的,但是我在山脚见着了一位牵着白马的峨嵋弟子,如果晚辈没有眼花,那应该是皎雪骢和腾霜白交配而出的马,名曰‘倾采’,是家兄桓弄玉的坐骑……他离家已有许多年,在下用尽了许多方法都未曾找到他,那日看到了,实是欣喜至极,还想请问道长可知道他的下落?”话音刚落,周围的人都唏嘘议论起来。
倾采。倾采……?我努力让自己别想歪了,若再自作多情,那被伤害的人还是我。或许只是弄玉乱取的名字,或许是这马本来就叫这个名字……
须眉先是一愣,又说道:“实不相瞒,老夫与诸位英雄豪杰今日来到此地,正是准备商讨歼灭江湖上两大魔头的计划,其中一人,正是令兄桓弄玉。”桓雅文脸上的表情却是纹丝不动,又问道:“那道长一定清楚他在何处了,还望道长能告知在下。”须眉倒是略微惊讶:“我们要讨伐的人的人可是桓公子的兄长,难道你对此没有什么看法么?”桓雅文微微一笑,道:“道长放心,在下是不会插手管理诸位的大事的,不过想与他叙叙旧罢了。”须眉有些犹疑地看看桓雅文,又看了看众人,叹了口气,指着我说道:“我们找到这位公子的时候,他正躺在那匹马上。”
我愤懑地看了他一眼,他不是告诉我有人将我击晕打算将我带走吗?他不是告诉我是他救了我吗?看样子,那个打我的人大概也是他吧!现在说这样的谎话,也不觉得脸红!
桓雅文的目光又重新转移到了我的脸上,神色略显错愕,却没有拨开我脸上的头发。他问道:“敢问道长可否让我将这位公子带走?”须眉道:“桓公子可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来头么?他是桓弄玉的老相好。”他刚说完我想这下完了。弄玉想杀桓雅文,桓雅文应该是很明白的,他既然知道了我是弄玉的……“相好”,多少对我都会有些提防了。本来以我的武功想要杀掉他就很难,现在他一知道我的身份,想要杀他,更是难上加难。
桓雅文却依然平静地说道:“在下知道,所以才想带他走。”须眉毫不掩饰地露出了狐疑的神色:“桓公子为何想要带他走?”桓雅文说:“须眉道长既然是救了这位公子的命,那他就应该不是人质吧?”须眉道:“当然不是。”桓雅文微微一笑,转身对我说:“那公子可愿意随在下一行?”
我顿时就呆了。
桓雅文却也不急,笑吟吟地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也不知我呆了许久,才点了点头。跟着他走,总比留在峨嵋被须眉还有卫鸿连这两只老狐狸给弄死的好。毕竟我还有大仇未报。或许以后桓雅文会后悔今日在这里救了那个准备杀他的人,可是他既然已经做了,就没法再挽回。
众目睽睽下,他解开了我的哑穴,朝门外挥了挥手。没一会儿就有几个穿着便服的男人走了进来,搀扶着我,朝外面走去。
桓雅文走出来以后,我就听见了里面的喧哗声,估计他是把群众了,但是我估计没有什么人敢出来阻拦。虽然桓雅文不像弄玉那样残忍,可他的武功造诣也是不可小觑的。
我被抬进了一个轿子坐着,浑身的血已经结了痂,但是疼痛却像是在伤痕下继续蔓延一样,一点点腐蚀着我的血肉。我看着帘上的流苏,发现现在的自己几乎已经是死人一个了。后来轿子起驾了,却未见桓雅文出现。
我坐在里面,听着轿子摇摇晃晃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原本已经很痛的身体几乎要散架了。依然是不知在里面待了多少天,只觉得天特别冷,不时会有人上来给我送桂圆西米粥,替我擦拭面颊,还告诉我已经走到哪了。
在轿子上浑浑噩噩地坐了不知有多久,也不知道是哪一次睡着的时候轿子突然停了下来。我睡得很轻,一下就醒了。我半眯着眼,在轿中隔着轻纱忽然见着了一个人影,骑在高大的白马上,白色的轻衣正衬得他面如满月,眼如明星。他用折扇挑起了轿帘,探来一张清秀的脸,剑眉轻扬,唇角抿成一个半月,我一时让他的举动惊呆,竟然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是如此的温柔,像一汪春水,他细细的打量我一番后,坐直来,柔声对我说:“温公子,你可觉得身子好了些?”那嗓音轻飘淡定,总觉得像是在哪里听过,一时间我也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了。
他竟然还记得我。
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笑了:“现在我们到京师了,我已经联系了最好的大夫,一定会替你把身子治好。”
我没觉得感激,只觉得很奇怪——我和他不过是泛泛之交,为何他先是得罪这么多人把我救出来,又把我带到京师来治病?反正现在我是活死人一个了,只要是想杀我的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取我性命,桓雅文若想要杀我,根本不必费这么大力气。
或许他是想利用我寻找弄玉吧。那他肯定要失望了。现在我和弄玉已经完全失去了联系,
就连我自己想要找他都难。再说,对于弄玉来说,我算个什么?他可能来找我么?
我想答案我是知道的……这我早就知道了,失去弄玉后,我的世界早已荒芜一片,只剩下回忆和想念在无形中缓缓蔓延,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比现在更难过了。
此时已是黄昏。我被带进了一个庭院,那庭院看上去比弄玉的家还要大得多。
我们穿过了一个行廊,道旁的红柱上,鸢尾花纹和菊花花纹交错在一起,堂皇而又不失文雅。赤色的屋脊上,蟠龙攀爬旋绕着,栩栩如生,恍若下一秒就会飞腾起来。行廊左右有许多不大不小的潢池,中有许多红黑鲤鱼徐徐游动,勾起水面的粼粼波纹。池边摆着些鲤簰篓笼,整齐堆叠着,似乎常有人来此打理。
桓雅文在前面带路,他身边的丫鬟点着柳黄色的纸灯笼,灯心在风中微微晃动,模模糊糊的,就像是一层笼罩着轻纱的矜持少女。那四处散荡出的晕黄落在了桓雅文雪白的轻衣上,将那衣裳的颜色也染成了同样的颜色。他的动作十分沉稳,走在路上靴子与地面摩擦出簌簌的声响,我想起那个走路没有一点声音的人,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把别人吓一跳。
桓雅文将我安置在了一间不大却是十分舒适的客房中就离开了。我没有注意听他说了些什么,只是在想他的声音我到底在哪里听过。
他出去以后,我朝屋内四处看了看,终于视线停留在了衣柜旁的铜镜面上。
我蹒跚走到那个铜镜面前,却被里面的人给吓得说不出话来——双眼凹陷,面色惨白,唇无血色。头发虽已梳理好了,可是脸上却有好几道长长的口子,现在已结了壳,可是那伤口划得那么深,估计不留疤都难了。
我从来都不是特别好美的人,但是毁容这样的事实我还是没法接受的。我不断安慰自己,爹说过,男子不需要生得太漂亮,只要有能力,能够干出自己的一番事业便是成功的人……可是我哪有什么事业?现在的我,比起那些独守空闺的怨妇还要来得懦弱。毕竟她们有自己要等的人,而我,对什么都已经没有兴趣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镜中的人亦是如此,那些可怖的痂粗糙硌手,但是已经不疼了。我又环顾了四周片刻,走出了客房门。
我顺着小池走了几步便看见了两个人影。仔细看了才发现那两人正是桓雅文和以前我在零陵看到的他的丫鬟九灵。
九灵的声音依然和以前一样清脆得跟唱歌似的,但是听上去好像不大开心:“公子,我听说您救了一个叫温采的少年,那人可是我们在零陵见过的那个娘娘腔?”桓雅文说:“九灵,不得无礼。温公子是个好人。”九灵不屑地说:“您别以为九灵不知道,那温采的确是个男宠,他和大公子……反正,您别忘了霓裳公主就行了。”桓雅文说:“九灵何出此言?”九灵道:“我听人家说,兄弟之间感情最深,两人的嗜好也是最像的。既然公子与大公子是兄弟,那也很可能会对他的情人也产生感情呢!”桓雅文说:“我不轻视同性之恋,可我喜欢的是女子,你就别再胡乱猜测了。”九灵一下就笑开了:“九灵就知道公子是喜欢霓裳公主的,您以前还不承认呢!公主长得那么漂亮,又那么温柔,一点都不刁钻,可比那个温采好多了!”桓雅文轻轻喟叹一声,道:“温公子可是男子……你想得太多了。”九灵带着点撒娇的口气,发嗲道:“人家就是不喜欢温采,公子要是和温采在一起了,九灵第一个不理你!”
桓雅文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就走出去了。那两人似乎都有些吃惊,可我却是十分淡漠地对九灵说道:“九灵姑娘,虽然弄玉是男子,但这并不代表我对任何英俊的男子都感兴趣,没人会与你,哦,不,与你的什么公主抢丈夫,你尽管放心。”桓雅文背着光,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九灵那张俏丽的小脸立刻就扭成了一团:“你、你……”我不管她有多生气,我只知道我已经连生气这样简单的情绪都做不到了。我对桓雅文说道:“桓大圣人,多管闲事未必会得到好报,听过农夫和蛇的故事吗?或许你现在救的,就是一条毒蛇。”桓雅文微微一笑,道:“温公子不是不讲理之人,不会无故伤人。”语气倒是笃定,就像我一定不会伤害他一样。我乜斜了他一眼,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不讲理的人?”他的笑容露出了让我很不愉快的自信:“在下看人一向很准。”我说:“那这一次你错了。”我说完这句话,便径直沿路走去。桓雅文在身后说道:“天气凉,温公子可要自个注意身体。”我停下来片刻,没回头,又继续沿池漫步去了。
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