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弗兰基,要是你最终是要下地狱的,不玩槌球又有什么用呢?
外婆对妈妈说:你哥哥帕特腿脚不好,还有别的毛病,但到了八岁就开始在利默里克到处卖报纸了。你的弗兰克长得又大又丑,完全可以去工作了。
可他只有九岁,而且还在上学呢。
上学,就是学校教得他会顶嘴,挂着张臭脸四处逛,跟他父亲一样怪里怪气。他可以星期五帮助可怜的帕特一晚上,那时的《利默里克导报》有一吨重呢。他可以跑跑上等人家那长长的花园小路,也挣点外快,让帕特可怜的腿歇歇。
星期五晚上他得去兄弟会。
甭管什么兄弟会,《教理问答》里根本没提兄弟会一个字。
星期五晚上五点,我和帕特舅舅在《利默里克导报》报社碰头。分发报纸的那个人说我的胳膊那么细,能拿得起两枚邮票就算幸运了,可帕特舅舅在我的每只胳膊下各塞了八份报纸。他对我说:外面在下雨,“哗哗哗”的大雨,要是把它们掉在地上,我就杀了你。他告诉我在奥康纳街上贴着墙走,以免淋湿报纸。我要在订户区跑来跑去,爬上外面的台阶,走到门口登上楼梯,喊一声报纸,拿上他们欠帕特舅舅的一个星期的钱,然后下楼把钱交给他,紧接着去下一站。订户常因他行动不便给他小费,他就把这些小费留做私房钱。
我们走上奥康纳街,穿过巴里那库拉,从南环路进入亨利街,回到办公室再次取报纸。帕特舅舅戴着一顶帽子,穿着一件牛仔斗篷似的东西,保护报纸不被雨淋。他抱怨脚疼死了,于是我们在一家酒吧前停下来,为他那可怜的脚喝上一杯。帕。基廷姨父正好在那里,浑身上下一抹黑。他喝着啤酒,对帕特舅舅说:修道院长,你打算让这孩子在那里站下去吗?他的表情分明在盼着柠檬水呢。
帕特舅舅说:什么?帕。基廷姨父变得不耐烦了:基督啊,他拖着你那该死的报纸满利默里克地转,你就不能———唉,没关系,蒂米,给这孩子一杯柠檬水。弗兰基,你家里没有雨衣吗?
没有,帕姨父。
这种天气你不该出来,你全身都湿透了,谁让你在这种鬼天气出来的?
外婆说我得帮帮帕特舅舅,因为他的腿不好。
当然是她,这个老刁婆子,不过可别告诉她我说了这话。
帕特舅舅费力地从椅子上下来,收起他的报纸:走吧,天黑了。
他一瘸一拐地在街上走着,一边胡乱叫卖着,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在卖《利默里克导报》。不过没关系,人人都知道这是摔过脑袋的修道院长西恩。到这儿来,修道院长,给我一份报纸,你那可怜的腿怎么样了?不用找了,留着买支烟抽吧,这么***糟糕的晚上,你还要出来卖***报纸。
歇歇(谢谢),我的舅舅修道院长说,歇歇,歇歇。别看他的腿不好,要跟上他还是很困难的。他问:你胳膊底下还有多少份报?
一份,帕特舅舅。
把它送给蒂莫尼先生去,他欠了我两星期的报钱。把钱给我取回来,还有小费。他给起小费来可不错,别像你表哥杰瑞那样,把小费塞进自己的腰包。他把小费塞进自己的腰包,这个小坏蛋。
我用门环敲了敲门,一条硕大的狗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嗥叫,弄得门都颤抖起来。接着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马库什拉,不要瞎闹哄了,不然我就痛打你的屁股一顿。嗥叫声停下来,门开了,那个男人站在门后,一头白发,厚厚的眼镜片,一身运动衣,手里拄着一根拐杖。他问:谁?谁到我这儿来啦?
报纸,蒂莫尼先生。
不是修道院长西恩嘛,不是吗?
我是他外甥,先生。
是杰瑞。西恩?
不是,先生,我是弗兰克。迈考特。
又一个外甥?他造的他们?难道他家后院有个外甥工厂?这是两周的报钱,把报纸给我吧,要不你就留着。有什么用?我现在看不成报,给我读报的米妮汉太太没有来。雪利酒让她来不了了,她就是这个样子。你叫什么名字?
弗兰克,先生。
你识字吗?
识的,先生。
你想挣六便士吗?
我想,先生。
那就明天来吧,你叫弗兰西斯,对吧?
弗兰克,先生。
你叫弗兰西斯,从来没有什么圣弗兰克,这是匪帮和政客的名字。明天十一点过来给我读报。
好的,先生。
你肯定能读吗?
肯定,先生。
你可以叫我蒂莫尼先生。
好的,蒂莫尼先生。
帕特舅舅在门口嘟囔着,揉搓着他的腿。我的钱呢?你不该和订户多话,让我的腿在这儿被雨摧残。他得在潘奇十字路口的一家酒吧前停下来,为他那受摧残的腿喝上一杯。喝完酒,他说他一步路也走不动了,我们就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售票员说:请买票,买票。帕特舅舅却说:走开,别烦我,你没看见我的腿这个样子吗?
噢,好吧,修道院长,好吧。
公共汽车在奥康纳纪念碑前停下来,帕特舅舅向纪念碑煎鱼薯条餐馆走去,那里的味道可真香啊,我的肚子饿得直打鼓。他要了一先令的煎鱼和薯条,我的口水流了出来。到了外婆家门口,他竟然只给了我三便士,告诉我下个星期五再跟他碰头,现在先回家去,到我母亲那儿去。
马库什拉在蒂莫尼先生的门外躺着,我打开花园的小门往里面走,它朝我冲过来,把我扑倒在门外的人行道上。要是蒂莫尼先生不及时出来,它会咬掉我的脸的。蒂莫尼先生用拐杖不停地打它,吆喝着:进去,恁这个婊子,恁这个肥头大耳的吃人的坏蛋,没吃早饭吗?恁这个婊子。你没事吧,弗兰西斯?进来,这条狗是正宗的印度狗,所以才这样。我就是在那儿发现它妈妈的,它妈妈当时正在班加罗尔附近流浪。要是你将来养狗的话,弗兰西斯,一定要保证它是个佛教徒。性情好的狗是佛教徒。千万、千万不要养一个天主教徒,它们会
天天咬你,星期五也不放过。坐下给我读报吧。
《利默里克导报》吗,蒂莫尼先生?
不,不是该死的《利默里克导报》,我连擦屁股都不用它。那张桌子上有本书,《格列弗游记》。那也不是我要你读的,找它后面的《一个小小的建议》,读给我听。开头是这样的:这是一个让人悲伤的东西,对于那些行走在……你看到了吗?我已经把它该死的内容全部记在脑子里了,但我还想让你读给我听。
读了两三页后,他让我停了下来。你读得不错,弗兰西斯,你怎么看“一个年幼健康、喂养得很好的孩子,一岁时是最好吃、最有营养又最卫生的食品,无论是炖、烤,还是烘、煮”这句话?嗯?马库什拉会喜欢拿一个白白胖胖的爱尔兰婴儿做晚餐的,你不喜欢吗?你这个小杂种。
他给了我六便士,告诉我下个星期五再来。
我能为蒂莫尼先生读书挣得六便士,妈妈很高兴,她问他要我读什么,《利默里克导报》吗?我告诉她,我得读附在《格列弗游记》后面的《一个小小的建议》,她说:那好,那只是一本儿童书籍。你要料到他会想些奇怪的事情,他在印度的英军部队里被晒了好多年,现在他的大脑有点不大正常。他们说他娶了一个印度女人,在一场骚乱中,她被一个士兵不小心打死了,所以他让你为他读儿童书籍。妈妈认识那个住在蒂莫尼先生隔壁的米妮汉太太,她过去常常为他打扫房间,但是再也忍受不了他对天主教教堂的嘲笑,以及说“一个人的罪孽就是另一个人的胜利”这种做派了。米妮汉太太爱在星期六早上偶尔喝点雪利酒,可他又想把她变成一个佛教徒,他说他自己也是一个佛教徒,还说要是爱尔兰人能够坐在树下,望着《十诫》和《七宗罪》在香农河上漂流,远远地漂流向大海,他们会更好一些的。
第二个星期五,兄弟会的德克兰。科洛比看见我在大街上和帕特。西恩舅舅一起送报纸,喂,弗兰基。迈考特,你和西恩修道院长在一起干什么?
他是我舅舅。
你应该在兄弟会里。
我在工作,德克兰。
你不该工作,你还不满十岁,你在破坏我们小组的全勤记录。要是你下个星期五还不到兄弟会去,我要好好掌你的嘴,你听见了吗?
帕特舅舅说:走开,走开,要不我就从你身上走过去。
啊,闭嘴,摔过脑袋的笨蛋先生。他在帕特舅舅的肩上推了一把,把他推在墙上。我扔下报纸,朝他冲过去。但他躲开了,在我的脖子后面打了一拳,我的额头撞到墙上,我愤怒极了,什么都不顾了。我朝他拳打脚踢,要是能咬掉他的脸,我会毫不犹豫的。可他像大猩猩似的长着一对长臂,正好可以推开我,让我够不着他。他说:你***这个蠢疯子,到了兄弟会看我不卸了你,然后逃跑了。
帕特舅舅说:你不该这样打架,你把我的报纸都撂下了,有些都弄湿了,我怎么能卖湿报纸呢?我真想也朝他扑过去,揍他一顿,我刚刚跟德克兰。科洛比打完架,他却在谈什么报纸!
晚上收工的时候,他从包里掏出三块薯片给我,还给了我六便士,而不是三便士。他抱怨这钱给得太多了,都怪我妈妈跑到外婆那儿说给的钱太少。
我在星期五从帕特舅舅那里挣到六便士,星期六又从蒂莫尼先生那里挣到六便士,妈妈很高兴。一星期多一先令会有很大的帮助,她给了我两便士,让我给蒂莫尼先生读完书后,去利瑞克电影院看《走投无路的孩子们》。
第二天上午,蒂莫尼先生说:等我们读《格列弗游记》时,弗兰西斯,你就会知道乔纳森。斯威夫特是爱尔兰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家,不,是在羊皮纸上笔战的最伟大的汉子。一个巨人,弗兰西斯。《一个小小的建议》让他从头笑到尾,这本书通篇谈论的都是烹饪爱尔兰婴儿,真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他说: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笑的,弗兰西斯。
不该跟成年人顶嘴,但蒂莫尼先生与众不同,所以他毫不介意我说:蒂莫尼先生,大人们总是这样告诉我们,噢,等你们长大了,你们就会笑的;等你们长大了,你们就会明白的;等你们长大了,什么都会有的。
他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我以为他要倒在地上了。啊,圣母啊,弗兰西斯,你真是个活宝,怎么回事?你的屁股被蜜蜂咬了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蒂莫尼先生。
我想你一定拉着脸,弗兰西斯,真希望我看得见。到墙上的那面镜子前照照,白雪公主,告诉我你是不是拉长了脸?没关系,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德克兰。科洛比昨天晚上惹了我,我跟他打了一架。
他让我给他讲兄弟会、德克兰和我那摔过脑袋的舅舅帕特。西恩的事情。然后,他告诉我,他认识我姨父帕。基廷,说他在战争期间中过毒气,在煤气厂上班。他说:帕。基廷是个高贵的人,我要告诉你我会怎么做,弗兰西斯。我要跟帕。基廷谈谈,我们一块去兄弟会找那帮饭桶。我本人是佛教徒,我不赞同打架,但我也不是不能打架。他们不要来妨碍我的
小读书童,啊,老天,不要。
蒂莫尼先生是个老人,但他说起话来像朋友,我可以对他讲心里话。爸爸从来不像蒂莫尼先生那样对我说话,他只会说“啊呀,唉呀”,然后便去长途散步了。
帕特。西恩舅舅告诉外婆,他不想再让我帮他卖报纸了,他可以雇个更便宜的男孩。他认为我该把星期六上午挣的六便士分给他一份,因为没有他,我别想找到这份朗读的活儿。
住在蒂莫尼先生隔壁的一个女人告诉我,我敲门是在浪费时间,马库什拉在同一天里咬伤了邮递员、送奶工和一个路过的修女,蒂莫尼先生却忍不住哈哈大笑。当狗被带走关起来的时候,他却哭了。你咬伤邮递员和送奶工没关系,但咬伤了去见主教的修女,而且狗的主人又是个有名的佛教徒,威胁着周围虔诚的天主教徒,主教就要采取特别措施了。蒂莫尼先生知道这事后,又哭又笑,闹得厉害,把医生招来了。医生说他已经完全失去记忆,就用车把他送到了“城市之家”,那里专门收留无助和发疯的老人。
我的星期六便士就这样没了,但是不管有没有钱,我都要给蒂莫尼先生朗读。我在街道上等着,一直等到隔壁的那个女人进了屋,我从蒂莫尼先生家的窗台上爬进去,拿出那本《格列弗游记》,然后步行几英里,来到“城市之家”,好让他别错过朗读时间。大门口的那个人问:什么?你想进来给一个老人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