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为梅花醉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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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为梅花醉如泥-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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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二哥在他的一篇散文——《沙发椅上的老者》中写道:
  想到父亲,首先便是这些不愉快的场面,而不是他年轻时飞黄腾达的面容。对中年时的父亲的记忆,亦只限于他喜爱在春节穿着内衬白狐皮的海青长袍,还有乘坐小汽车去天津跑马场赌马的模样。他不是一个性好夸张的商人,一切以赚钱为主,但他于夜深驾着小汽车回家在铁门外按响喇叭的刺耳之声也就够暴发味了。
  这是当时我们家生活的写照。二哥在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在马场道的家门前,曾有一帧扶着自行车的留影,这帧照片后来收入在他的最后一本自选集《校园与尘世》中。
  我们家在天津生活时,我还是一个小幼儿。由于年龄太小,我对那时的生活情形印象已相当模糊。前两年我出差到天津,曾到马场道转悠了一圈,但追寻不回多少幼年的记忆了。现在留在我印象中较为深刻的一件事,是我在三岁的时候,有一天,看到家中的桌子上放着一瓶药片,我觉得很好奇,便把它拿到马桶旁,然后打开瓶盖,取出一粒扔进了水里。只见水面上“咚——”地一下,冒出了一圈圈的涟漪。我觉得奇妙极了——原本平平静静的水,怎么就变得这么好看了呢!我一边有趣地看着水面的变化,一边继续把药片一粒一粒地往水里扔。等到姐姐发现了我的做法时,瓶中的药片已差不多被我掏空。这件事,反映了我在幼儿时代对生活所具有的浓厚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正是获得知识与经验的驱动力。因为扔药片,我才知道了水受到冲击会产生涟漪的道理。“格物致知”,不就是这回事吗?
  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我的语言能力的发育,似乎比一般的儿童来得迟缓。在我跟随全家离开天津来香港之前,我几乎不会说话,只懂得含含糊糊地叫“爸爸”、“妈妈”,以至于全家人有点担心我长大后是否能利索地与人交流。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他们眼中的这位“哑巴”弟弟,日后在语言方面却显现了过人的天赋,能流利地说粤语、国语与英语。在东南亚保险界,我还被认为是一位口若悬河的演讲家。《老子》有“大器晚成”的说法,在语言能力方面,我想自己就算不是一件晚成的“大器”,也算是一件“中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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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荷才露尖尖角”:父亲的“失踪”
生活是一个持续地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从而不断发生变化的过程。而造成生活变化的因素十分复杂,有主观的,客观的;必然的,偶然的;社会的,个人的;外在的,内在的……
  1948年9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在东北地区发动了辽沈战役,在辽宁西部与沈阳、长春地区对国民党军队展开战略决战,经过五十天的激战,结果国民党军队在东北悉数被歼,东三省全部解放。解放军在东北的胜利,使华北地区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尽管当时盘踞在北平的华北“剿共”总司令官傅作义表示有信心“剿灭*”,而驻守天津的国军警备司令官陈长捷也贴出布告声称国军有能力保护天津,但是像华北其他城市一样,许多有钱人急忙寻找出路,通过各种方式或途径转移财产与家眷,以免有朝一日落入共产党的手中。
  就在国民党军队与解放军在东北交手前不久,有一天,我们家的经济支柱——父亲忽然“失踪”了。伴随他一起“失踪”的,还有存放在家中保险柜里的美元与金银。父亲消失得相当突然,事先并无任何征兆,因此全家都十分着急。母亲与我的众哥哥姐姐们纷纷四出打听他的下落,但是毫无音讯。母亲以为他被人绑票了,急得要发疯。
  过了一两个月,家里忽然收到了一封寄自香港的信,那是父亲写的。信中说北方政局不稳,天津迟早会落入解放军之手。为了保住家业,他决定到香港来发展。信中又说他才到香港不久,百废待兴,叫我们全家都在天津好好呆着,不要南来;他在香港站稳了脚跟,就会回来接我们过去。
  去香港对于父亲来说,是出了一趟路途很远而且不再归来的远门。这是他从财富到烂裤再从烂裤到财富的传奇故事的开始,也是他从最初拋弃妻儿到最后回归家庭的冷暖人生的开始。
  过去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我们才明白,其实父亲是不会回来接我们到香港的,因为他已有了另外一个家庭。与他同居的女人是他在四海保险公司的女秘书。他想与她自由快活地在香港过日子,因此并不希望我们一家来到他身边搅乱他的生活。父亲的南徙,既带有“逃难”的色彩——他已预感到天津会落入共产党的手中,也带有“私奔”的色彩——他想与他的女秘书一起“共赴天涯”。这件事,反映出父亲对生活的极端不负责任。他为了自己的个人“快活”,居然可以置妻子与一大群孩子于不顾。
  但是,当时我们对他在香港的真实情况并不清楚,因此对他一直怀着深深的期待,总希望有那么一天,他真的会从香港回来,把我们一家都接走。
  ▲去香港是父亲从财富到烂裤再从烂裤到财富的传奇故事的开始,也是他从最初拋弃妻儿到最后回归家庭的冷暖人生的开始。
  就在这个时候,华北的政治军事局面发生了急剧的变化。1948年11月,已赢得辽沈战役胜利的共产党东北野战军从山海关入关,与华北野战军交相呼应,对北平、天津形成了包围之势,平津战役眼见一触即发。天津城里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城中的富户,家人一个个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惶惶不可终日。有路子的纷纷南逃,没有路子的则坐以待毙。那些穷人们则认为他们扬眉吐气的日子到了,开始对富人做出了倨傲不恭的态度。我们家那些一向对我们俯首贴耳的佣人,也变得不那么驯服了。
  形势已容不得我们再这样无所作为地等待父亲的“归来”。我母亲坚毅果敢地作出了她一生中最为坚定也最为重大的决策:举家南徙,到香港寻找我父亲!
  但是,怎么去香港呢?到什么地方找父亲呢?对于我们一家而言,那个远在南天的英国殖民地香港只是一个概念,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到过那个地方。而且我们也不知道父亲在香港的具体住址,只是在他的那封唯一的来信中知道他居住的地方叫“北角”。
  经过一两天匆忙的准备之后,母亲把家中稍为值钱一点而且能拿得动的物品收拾好之后,便赶在海路被解放军切断之前,领着我们兄弟姐妹八人(除了已到美国留学的大哥之外),在塘沽匆匆登上了太古公司南下香港的一艘货轮,时为1948年12月上旬。那时平津战役已经打响,解放军即将攻城。我们所乘坐的货轮,是这场大规模战役开始后最后离开天津的一班轮船。几天之后,国民党陈长捷部十三万人被解放军全部歼灭,这座北方的重要城市从此解放。
  

平安大楼(1)
汽车轮胎事件发生时,我只有*岁。这一事件,是我们家由盛而衰的转折点。这次生意经营的失手,耗完了我父亲从天津带到香港来的全部积蓄,使他元气大伤,经济状况一落千丈。我当时年龄虽然不大,已明显地察觉出了家境的变化。我们家在天津的时候,不消说很有钱,否则就不可能在马场道这样的富人聚集区拥有一家花园别墅;从天津逃到香港后,虽然损失很大,但以当时的标准,依旧称得上富裕,否则就不可能在漆咸道南这个当时的高尚住宅区买下一整栋楼房。但是汽车轮胎事件发生之后,局面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我们的家从此一蹶不振,由殷实的“富户”,变成了地道的“破落户”。
  王家“家道中落”的最明显标志,是不得不从漆咸道南的楼房搬出。汽车轮胎事件给父亲以惨重的打击,使他在经济上一败涂地。但性格好强的他不甘心从此沦为穷鬼,于是又用在漆咸道南购买的那栋楼房作抵押,向银行贷款,以筹措“翻身”的本钱。可是他实在很背运,这笔贷款到手之后,他折腾了好几年,生意不仅没有起色,反而每况愈下,最后竟至无法还贷。这样,我们一家的栖身之地——漆咸道南的楼房,就成了银行的财产。失去了住房的我们全家,只好以租赁的形式,住进了弥敦道三百八十三号平安大楼十三楼的一个住宅单位。这个时候,是在1958年到1959年之间,那时我十三四岁。在搬出那栋楼房的前夕,我父亲又一次忽然“失踪”。过了好多年之后,他在香港重新现身,我们才知道他是为了躲债而去了台北。因为懂英语,他有一段时间在那里做驻防台湾的美国水兵的生意。那个时候,由于两岸的军事对峙,台湾海峡驻扎有一支规模庞大的美国海军队伍,于是在台湾便出现了一个寄生群体,他们通过把一些生活物资卖给美国人而过日子,我父亲就是这个寄生群体中的一员。他把一些劣质的珍珠、水晶等卖给美国人,然后赚取他们的美元。后来大多数美国水兵撤防了,他在台湾的生意也就没得做了。他穷困潦倒地从台北回到香港的时候,是1967年。他回来的时候,不仅穷得一塌糊涂,而且还带着一身病。这次回来以后,他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家,从此与我母亲厮守在一起。小时候父亲在我心中的印象是模糊的,待到他回来时,我已经长大。我和弟弟都不习惯家中忽然多了他这么个“陌生人”,我们连“爸爸”都不肯叫,还处处与他为难。
  平安大楼就在庙街的旁边,这栋建筑如今不仅还存在,而且丝毫不改旧貌。众所周知,庙街是一个市井味很浓之地,三教九流,黑道白道,无所不有。如今这栋平安大楼的周边,仍是风水师与算命看相者的摆档谋食之所。最近出于怀旧的心理,我在某个晚上曾在这里转悠良久,发现有不少人正在神秘兮兮地给人看地理、观手相,算生辰八字、阴阳五行,秘授趋吉避凶之道;还有一些草根民众在街边昏黄的路灯下面闲坐清谈,打扑克、下象棋。这情景与当年相差并不很大。只不过从前在这栋大楼附近有许多低档的饭摊,如今它们已荡然无存……
  从漆咸道南的楼房搬到平安大楼,让我们一家有一种从天上掉到地下的感觉。原先那层楼房,面积超过两百平方米,总共有四五间大房间,我们一家住在里面,是相当宽绰的。而平安大楼楼高共十八层,每层有十户人家。我们家住在十三层,房子的面积只有五十多平方米。这么小的地方,要容下我们一家,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好在在我们最初搬进平安大楼的时候,父亲已“失踪”,大哥在美国,二哥在台湾,四姐在日本,留在香港的只有母亲、五哥、六哥、七哥、我和弟弟六人。五哥当时还没有到加拿大留学,在山顶警署中任翻译,不住在家里。尽管如此,我们五个人住在这么一间小住宅中仍显拥挤。

平安大楼(2)
如果说,这间住宅原先还能勉强容下我们几个人的话,1960年二哥从台湾回来之后,问题就很大了。前文已经说过,二哥原在台湾师范大学英文系读书,毕业后曾一度留在台北工作。其后他离开台湾,回香港发展,因此他回来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二嫂与三个孩子一起回。可是他刚回来时,并没有立刻找到合适的工作,因此他们一家也没有栖身之地,只好都和我们住在一起。这样一间小小的住宅,一下子又多了五口人,挤逼可知。为了安置下这么多的人口,母亲只好请人把房子隔成了四个鸟巢一般大的房间:二哥夫妇住一间,他们的三个孩子住一间,别的哥哥住一间,母亲自住一间。母亲因为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安置我和弟弟,便在客厅里安了一张架床,让我们分睡上下铺。
  父亲经营失败,特别是失踪之后,我们家失去了经济来源,生活自然很快就陷入了贫困。说实话,因为当时年纪太小,我始终没有弄清楚,作为一位纯粹的家庭妇女的母亲,是如何把这相当艰难的一头家支撑起来的。后来读了二哥的最后一本自选集《校园与尘世》,才知道了一些端倪。他在收入书中的一篇散文《我的父亲母亲》中写道:
  她向娘姨借了些钱,她们日日追上门来又嚷又骂。弟弟们还小,帮不上忙;两个大弟弟,一个在政府任职翻译,一个在赤柱航海学校教书,月入不多;而我们年长的两个全去了外地。那时每次从台北回家见到母亲,她都是暗黑眼袋、睡眠不足的样子。窘困日子直到我唯一的妹妹在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开始寄钱回家才告一段落。
  姐姐有钱寄回补贴家用,是因为她大学毕业后嫁给了我姐夫赵纯——一位成功的旅日企业家。她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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