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青夏的意思,微生又怎么会不明白呢?论声望与地位,可与白起一较高下的,恐怕也只有他微生了,对于那些信奉着神明和神威的子民而言,他微生,是神的孩子,神通广大,能够与神明对话,庇护着这日渐强盛的政权和它的子民。而那昔日遭受姒纵迫害的往事,也必将让侥幸得以生存至今的微生博取足够的怜悯到时候,政权变更,必将为夏族带来一场内乱,这也是当日孟青夏会在王城里看到塔娜装扮成巫仆的模样从微生那里出来的原因吧?
若是能说服微生为盟,那么夏族内乱,最大的受益者,必然是为此事费了不少心力的岷山国如今的首领,礼容。
微生笑了笑,夜风有些冷了,吹动得他不染纤尘的白袍衣袂翻飞,就连那满头的银发都有些乱了,他忽然睁开了眼睛,那双没有焦距的,如同摆设一般美丽的银灰色瞳仁,这茫然没有焦距的瞳仁让一向精明睿智的微生看起来有些狼狈,但这些好像丝毫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微生笑了笑,听着像是在向孟青夏解释着些什么,口气倒像是有些感叹:“当年我认识白起大人的时候,他还远不是如今这般尊贵,强大,无所不能”
顿了顿,微生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柔和的面容上,不禁又加深了几分笑意,意味深长。
当年的白起,还是那样的落魄,可他落魄,却一点也不卑微,白起那家伙,傲慢得很,他是夏后氏最不得宠的皇子,步步为营,一不小心,便会摔得粉身碎骨,饶是那样,姒纵那般人,却还是视他为狼子野心,心腹大患,白起就算再会隐忍,但狮子天生就是狮子,那与神俱来的威胁,让他要么走上这权力的巅峰,至高无上地存在着,要么,就是灭亡
这是个忍受着弑父杀母的骂名,却依旧优雅莫测地谈笑风生的家伙,白起太危险了也太残酷了,但他心怀沟壑,手段无数,也唯有他,才会令夏族,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微生自己也有些疑惑了,他是什么时候竟是将取而代之的念头生生地掐灭了呢?也许,是第一次见到,那个危险可怕的蓝眼睛的少年,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也或许,是他见到了,在欲置之于死地的父亲面前,依旧谈笑自若的白起;也或许,是在他那日第一次见到这座宏伟伟大的都城的时候;或许,是每一次跟着他出生入死,亲眼看着,白起是如何一步步地征服这权力的,让这战乱频发,充斥着争夺和杀戮的黄河流域,统一成了强大的整体,南逐三苗,北驱商族,分崩离析强盛的大敌九夷联盟白起的丰功伟业,微生是亲自看在眼里的。
那双,看不见风景,也看不见荒凉的银灰色眼睛,清清楚楚地看着这历史。
微生忽然的停顿,就像把孟青夏的心都吊了起来一般,直到孟青夏险些都要失去耐心之前,微生仿佛才恍然从那意味深长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嘴角微扬,缓缓启齿:“白起大人,天生就是君主,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即便是他微生也会望而却步。
孟青夏愣了愣,微生那话音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坚定而又准确无比地铭刻在了人的心头一般,随即,孟青夏也笑了:“是啊,白起他,天生就是一个君主”
“就如同你如今仍旧站在我的面前,往后将继续陪同着白起大人站在我们面前一样,青夏大人,这都是宿命。”微生微微一笑,话说到这里,两人先前的那些隔阂,倒好像真的消失了一般,只如同交情不浅的老朋友偶然相遇,叙旧之中,不免多了些感叹。
偶然相遇吗
思及此,孟青夏倒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黑眸里噙了些揣测和疑惑,看着眼前那个微微淡笑的清俊男子:“今日我也是一时兴起,才来了这里,却不知你我缘分不浅,竟然能在这里‘偶遇’?”
这话说得
微生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忙不迭失了几分高深莫测,有些狼狈起来:“青夏大人,您可千万别这么说,若是让白起大人听到了”他只怕真的就没有如今这般逍遥了呢?收敛了那一瞬的狼狈,顿了顿,微生的表情还真有些意味深长起来:“诚然,缘分是有的,听闻白起大人深夜还在召见大臣于大殿,心思缜密剔透如青夏大人你,怕也是无心睡眠,如今一搏究竟,见您果真在这里等候,想必是在等着白起大人议事归来了?”
孟青夏的脸色莫名地有些发红,思及微生目不能视,这才感觉好了一些,轻咳了两声,倒有些没有底气地反驳了句:“谁说我是在这里等着白起了,我只是”孟青夏抬眸看了眼仍是意味深长地温润浅笑的微生,略有些郁闷地说道:“大臣久候不散,白起深夜仍是召见了他们,想必是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白起并不愿意让我知晓担忧,我便也不曾问他,但心中那面还是有些不安的。”
孟青夏此刻的坦诚,在微生看来却并不意外:“白起大人不曾与你议论政事,一来,如今大势稳定,正是白起大人多年部署即将收网的时候,实在无须连累你跟着担忧。二来,也是希望你能安心调养身子罢了。”
“收网的时候”孟青夏轻轻地皱起了眉,似在认真思索着什么:“可是白起已经打算要处置漠北的局势了”
这两年,夏族接连遭逢变故,即便是白起也无暇顾及漠北岷山国与葛国两国,不曾想他们的实力竟比以往强大好几倍,尽管葛国凤眠已与白起结为盟友,但日益壮大的岷山国,到底还是白起的心腹大患,不得不处理的心腹大患
“如今漠北异动,局势变化莫测,葛国凤眠摇摆不定,九夷势微,自从发生了一场政权更迭的岷山国,如今不处置,将来只怕是要成就第二个九夷联盟。白起大人打算彻底解决北方的不安定也无可厚非。”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吗”孟青夏心中清楚得很,以白起如今的实力,大概,距离白起真正摧毁这氏族社会的废墟,在那之上建立那强大盛世的一天,越来越近了
正说话间,忽然有微生的巫仆来到微生的身侧,在微生的耳边低语了些什么,只见微生那空洞的银灰色瞳仁却是微微一闪,那微妙的情绪变化快得几乎不可察觉,他随即缓缓地合上的眼帘,面上仍是不变的温润柔和,他微微地点了点头,那名巫仆便退下了,似乎也知道孟青夏心中的疑惑,微生笑了笑,忽然说了些孟青夏听不明白的话:“青夏大人,成就大业的路上,总会有那么一两个罪人。已经没有人能拦得住这命运和历史变革的这一天,如今的局势,已经势在必行了,在那之后,我愿意承受您滔滔的怒火”
莫名地,孟青夏的心底陡然一沉,微生的话里满含了深意,她一时间尚不能明白微生为什么要这么说,可这周遭的温度忽然间便有些冷了起来,孟青夏下意识地抬起了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她的神色茫然,但那心慌的感觉却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的,这是,怎么了
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了吗
孟青夏这样的念头才刚刚升生起,忽然间,这个宁静有序的王城便突然沸腾了起来,混乱了起来,这混乱的源头,是莲所在的宫殿有什么不好的念头瞬间涌上了孟青夏的脑门,她猛然间回头,脚下突然踉跄,却是恰好来到她身侧的湛扶住了她。
孟青夏眉头紧锁,那温柔沉静的黑眸,也顷刻间锐利逼人了起来:“湛?”
湛面露犹豫,却在孟青夏那一瞬的锐利之下,妥协了:“青夏大人莲大人他不见了”
031 最佳时机
孟青夏的脑袋轰地一下一阵空白,什么叫莲不见了?王城里守卫森严,莲身边侍奉的人更是小心又小心,怎么可能会不见?!
孟青夏只觉得这其中必定有误会,但湛看着她的眼神也是充满了无奈和诚恳,这种事情谁会拿来与她开玩笑呢
夜忽然暗沉得可怕,冷冰冰的空气直要让人的手脚都失去了知觉,王城里还是一片混乱和惊慌,唯独这里,寂静得一切都仿佛静止了那般,湛仍旧维持着那个一只手搀扶住了方才险些踉跄的孟青夏,恭敬而又踯躅犹豫地看着她的姿势,微生依旧垂眸静立在原地,任由这肆虐的夜风吹得他衣袂翻飞,银发飞舞,周遭的下人和巫仆一个个皆惶恐地跪了一地,低垂着头,甚至连呼吸都使小心翼翼的。舒睍莼璩
冷风拂过孟青夏的发,一阵扬起,湛试图从孟青夏的脸上捕捉到一分一毫的情绪变化,但她清秀的面容上依旧是一片静默与沉寂,甚至于,刚才那给人带来沉重的压迫感,几乎称得上严厉的眸光都仍旧落在湛的脸上,静止了的时间,反倒将那未知的恐惧和瞬间的情绪爆发延长,变成了漫长的恐怖。
沉默,许久的沉默,孟青夏在听到了莲不见了的消息的那一刻,竟没有出现任何湛他们预料好甚至准备应对的情绪爆发,这样的反应,反倒让一贯了解孟青夏脾气的湛心底一阵地沉了下去越是这样,预感,越莫名地糟糕了起来
“青夏大”最终还是微生开口打破了这样的沉默,他垂眸而立,面容还是一如刚才的安详和温和,从容不惊,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阵厉风袭来,几乎是从头劈下,硬生生将微生未完的话给打断在了这冷凝料峭的春夜里。
“青夏大人”
“微生大人”
“不”
耳边充斥着阵阵惊呼,几乎都发生在同一时间,一直冷静得过分,没有任何动作的孟青夏,几乎是出乎所有人意外地,不由分说地忽然抬手自湛的腰间拔出了湛的佩刀,那动作干净利落,孟青夏这般娇娇弱弱的人,竟突然拔刀当头劈向了那静立的,白衣飘飘,如仙谪一样的,富有盛名的巫师微生
湛的脸色瞬间都白了,天知道,那一刀下去,该意味着什么,但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孟青夏的反应像是突然爆发出来的,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就算是离得孟青夏那么近的湛,竟然都没能阻止自己的刀被孟青夏握在手中,劈向微生
就算是尊贵如青夏大人也是没有资格随随便便处置臣子的,更何况是像微生这样身份地位微妙的巫师,即便是白起大人要处置了微生,也是要在长老院里得到全数的认可,才能做出决断的
微生的面上也明显地闪过了一瞬的诧异,他大概也没有想过,孟青夏这沉静理智的女子,竟果真会做出这样惊人的事情,那厉风是当头劈下的,足以可见这孩子可不是和他闹着玩的,在那呼啸迫近的厉风里,微生甚至都能嗅到这个虽然脾气固执,却极其善于自控和隐忍的女子,那不可遏制的怒气
耳边皆是一片惊呼,但微生却好像根本没有将它当作一回事一般,他的脚下根本一动未动,衣袂飞飞,银发如雪,那温和俊秀的面容上,蓦然地竟浮上了一层平静而神秘的笑意没有嘲笑,也没有讽刺,只是平静得过分了,会让人怀疑,这个颇具盛名的巫师,是不是真的神秘到,在那危险临近的时候,可以出现什么神力改变这局面所以他才根本不为所动的否则,否则哪有人在这时候,还能平静得淡然自笑,不怕死呢?
轰地一下!孟青夏是深刻地感到自己的心头一钝,微生嘴角那突然浮现的微笑好像突然刺激到了她,让孟青夏瞬间从那不可遏制的怒气中清醒了过来,她漆黑的瞳仁骤然一缩,面色也发生了猛然的变化,一咬牙,转瞬做出了什么决定。
那来势汹汹夹杂着愤怒的刀刃咻地一下在半空中停了下来,转瞬之间的事,除了离那刀刃最近的微生本人,几乎连孟青夏自己都拿不准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
嘀嗒,嘀嗒,冰冷的夜里,那血腥味开始慢慢地弥漫而出,孟青夏手里的刀不偏不倚地在微生的肩头收了势,惟有那刀风带动微生被削断的几缕银丝被风扬起,然后又摇摇晃晃,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微生那洁白得不染纤尘的肩上,才慢慢有红色的血迹在那白布上绽开,像是开了花。
微生偏过了头,然后微微笑了,就好像那流的血根本不是自己的一样,他好像也一点不忌惮孟青夏仍旧抵在自己肩头的刀,似乎这样的结局,根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微生笑了笑,仍旧是那与认识多年的旧友若无其事说话的口吻:“青夏大人,你的愤怒,微生感同身受。”
假惺惺
孟青夏的神色像是被冰覆盖了,她略微皱了眉,那无可抑制的愤怒还是存在的,但她还是最大限度地强迫了自己冷静,可语气仍是不免带了冰冷和咄咄逼人:“你智谋无双,倘若今日,你让我涉险送死,我都信你的安排妥当,愿意一赌。但莲才多大,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你精密的棋盘里的一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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