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果然是她?他们本就从未见过!她惊惶而愤怒地挣扎,拼命地转过脸去。她离他很近,在那一瞬,几乎能看到他的眼里每一个表情没有杀意,没有怒意,甚至没有丝毫的波动。他的眼睛是湛碧色的,彷佛宁静的深海,却笼罩着虚无恍惚的气息。他在看着她,然而视线却彷佛穿过了她的身体,不知道落在了遥远的什么地方。
陌生人眼里奇特的表情令她居然在刹那间忘记了愤怒,只觉得森森的冷意直涌上来。
“我找到你了。”那个旅人低声喃喃,冰冷的手指抚摩过她的脊背,宛如情人温柔的触摸,语气恍如梦寐,“第四个。”
他淡淡笑了一笑,忽然松开右手,反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怕。”他说,“很快的。”
什么?她想问,然而却奇怪地在那样的语气里被催眠般放松下去。
“一点都不会痛,开始一瞬的感觉就像是做梦。”那个人在她耳边低声道,修长冰冷的左手还在抚着她裸露的背部,沿着脊椎往上摸索和其他牧民一样,萨仁琪琪格看不到自己的背部正在出现一种无法解释的奇特现象:
那一颗朱砂痣,居然在活了一样的游走!
仿佛是逃避着手指的捕捉,那颗痣居然迅速地沿着脊背往上移动,似乎想要钻入她的头颅里。然而,那只冰冷的手却快如闪电地在那之前一把捏住了她的颈椎。
“魔之血。”旅人喃喃,手指瞬地收紧,“来吧!”
喀喇一声轻响,她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啊!”剧痛在一瞬间撕裂了身体和灵魂,令她爆发出诞生至今从未有过的惨厉呼叫。旁观的牧民们惊醒般地发出了如潮的惊呼,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
愤怒的牧民们冲向高台,却依然无法靠近那个奇特的陌生人。头人拼命地用短刀刺着虚空里看不见的屏障,刺一下,便大喊一声“琪琪格!”
然而,他的声音却无法传入高台上无形的“界”中分毫。
“你你是”在生命飞速消逝的刹那,琪琪格公主用尽全力回过头,看着这个奇特的异乡人。他的脸藏在斗篷深深的阴影里,光线只照亮了俊秀苍白的下颔,薄唇几乎没有血色,紧抿着,有一种恍惚的漠然,湛碧色的眼睛里却又蕴含着深深的悲伤。
那一瞬,她几乎有一种错觉,仿佛凝视着垂死的自己的,是恋人拉曼而不是一个凶手。
剧痛令她几乎昏阙,然而公主却以一种奇特的力量坚持着,一寸一寸地转过头,看着这个攫取了她生命的人,眼里露出奇特的表情,低声:“让我看看你。”
她努力地伸出手去,抓向他头上的斗篷。
那个人没有闪避,任凭少女用颤抖的手指抓下了他的风帽。
篝火映照出一张绝美的脸,令大漠上最美丽的公主都刹那失去了光芒!那种美丽超越了性别的界限,令所有人一时间无法分辨出男女。那个人一手执着剑,一手托着垂死的公主,站在高台上,深蓝色的长发从风帽里滑落下来,在风砂里猎猎翻飞。
那一瞬间,高台上下的人们出现了片刻的静穆,彷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这个人,居然是一个鲛人!
面对着成百上千的愤怒民众,那个人却没有丝毫动容。他整个左手都深深地探入了琪琪格公主的后背,浸满了鲜血,五指扣紧,似乎握住了什么。
萨仁琪琪格再度因为剧痛而脱口惊呼。随着她的张口,那一点红痣迅速地移动到了她的头部,彷佛一粒发光的红宝石,游弋着穿过她的颅脑,冲向了眉心!只听轻微的“啵”的一声,她眉心绽放出一小簇血花,彷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破骨而出,消散在空中。
那点转瞬光芒黯去,那颗红痣就此消失不见。
那个鲛人低声念动咒语。手心那一个金轮开始迅速地旋转起来,化为一道光的涡流。
少女的身体在一层层的坍塌和枯竭,彷佛有什么在吞噬着那一具美丽的躯体。不过片刻,转轮的金光熄灭,那个鲛人从公主的身体里血淋淋地抽出手来。萨仁琪琪格公主无力地跌落在高台上,躯体内血肉全部消融殆尽,赫然只剩了薄薄一层空壳!
他摊开手掌,手心那个金色的命轮缓缓停止了转动:轮中原本只有三支分格,此刻随着旋转,第四支已然渐渐成形。
“好了,”他凝视着死去的少女,低声,“驱魔结束。安息吧!”
未嫁而死的少女横躺在高台上,篝火明灭跳跃,映照着她美丽的脸。那张娇丽如花的脸朝向西方,凝结着恐惧、痛苦,和期盼,似乎还在盼望着能看情郎最后一眼然而,那个被夺去红羊的沙漠青年被击倒在村寨外的荒地里,重伤到无法赶来,一对恋人就此天人永隔。
旅人看着渐渐死去的少女,忽然间跪了下来,在她身边阖上双手低声祈祷,面容哀伤沉痛。
萨仁琪琪格的三魂六魄在他的祝诵声里慢慢散开,离开躯体去往黄泉。然而,她的眼睛里却凝聚着千般不忿,眼睛始终大睁着,怒视着这个从天而降夺走她生命的人,瞳孔里充满了憎恨和不甘。魂魄在消散,有一层黑色的东西从她身体里蠕蠕而动,要脱离躯壳。
“那么重的怨念啊不甘心么?”那个人轻声叹息,“不能就这样放你走。”
他低声念动咒语,握起了左手,一缕灵光在手心瞬间凝聚成明珠
那是镇魂术。
“看来,还是要把你交给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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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孔雀明王
空桑白帝十八年十月二日,云荒大地上一片繁荣景象。
自从九百年前那一场空前的战乱结束后,冰族战败远避西海,空桑人重新夺回了这片土地。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作为开创了光明王朝的一代明君,光华皇帝真岚却没有子嗣,帝王之血至此断绝。为了保证新生帝国的平稳延续,光华皇帝在驾崩前留下遗诏,将王位传给了辅政重臣、中州人慕容修和紫族公主所生之子慕容朔望。
因其封地在西荒,被后世称为西恭帝。
继任的西恭帝也是一位难得的明君,在位五十三年,承前启后,延续了光华皇帝开创的盛世局面,将云荒带向了进一步的繁荣。他巩固了空桑人的统治,与碧落海上的海国修好,在狷之原上树起了绵延九百里的“迷墙”,阻断了冰族人从西海重返大陆的企图,并且将在战火中拦腰折断的伽蓝白塔重新修缮一新。
当那座矗立在云荒大陆心脏上的巨塔重新耸立时,所有仰望的空桑人都不由泪流满面经过冰族入侵亡国的百年困厄,昔年的荣光终于又完全复现了。
一切都欣欣向荣,没有丝毫差错。
然而,在西恭帝年老时,关于王位传承的问题再一次被提了出来西恭帝慕容朔望虽然育有一子一女,然而他毕竟是中州人的儿子,不是身负纯正帝王之血的人,他的子嗣也不能成为理所应当的王位继承人。
于是,空桑的六部再度为谁来成为第三任帝王而争执不休。
在长达接近十年的争执后,西恭帝渐渐年老,王位的继承人却迟迟无法决定:因为无论怎么决定,都必然会引起天下的动荡。
眼看这个分歧将不可避免地扩大为一场内战,为了挽救天下于战火边缘,西恭帝强撑着病体,独自来到了伽蓝白塔顶上的神殿,彻夜向着神明祈祷,希望九天之上的云荒三女神能降下旨意,让这片大地不至于再一次陷入分裂和战争。
在三日三夜的祈祷之后,在一个月蚀之夜,神谕真的降临了。
所有人都看到了一道白色的光芒从天宇直射而落,笼罩着伽蓝白塔,塔顶的神庙折射出奕奕的光芒那一道光柱里,似乎有什么从九天翩然而落,宛如白羽一般炫丽非凡。
第四日清晨,神庙的门轰然打开,西恭帝从门内走出。
出乎所有的人意料,原本已经垂死的老人在连续三日三夜的祈祷后居然毫无倦意,彷佛回光返照般的精神。西恭帝疾步走出,宣称自己已经得到了神谕,并迅速地召集了所有的文武百官、六部藩王,齐集在白塔顶上,听候他宣布最后的决定。
那是光明王朝第二任皇帝一生中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诏书。
诏书的意思非常简单,内容却令天下震动:
其一:西恭帝将主动退位,并且要自己的后代也放弃帝位。他的儿子慕容洙被封为叶城城主,从此终身不得再参与帝都的政局;年轻的小女儿则成了女祭司,被封为空桑大司命,入住伽蓝白塔顶的神庙。
其二:选择白族之王的长子白璧作为下一任的帝君,即日起入主紫宸殿。
其三:青族之王的长子青矛作为王储,于二十年后成为下下一任帝君。
这一道诏书不啻石破天惊。
当第一条宣布的时候,藩王都喜动颜色,纷纷觉得王冕已经落入了自己手里。然而,紧接着的第二条一出来,除了白王之外,其他五位王者又个个面露不悦,甚至杀机涌动当第三条颁布的时候,六王彻底的糊涂了,不明白垂死的西恭帝到底要做什么样的安排。
哪有人在选择了下一任皇帝后,连下下任的都一并指定呢?还是这个皇帝已经病入膏肓到糊涂了?
“肃静!”彷佛知道下面人心涌动,西恭帝在王座上开口,回答了诸王的疑惑:“自从光华皇帝死后,空桑纯正的帝王之血已绝。朕为先帝亲自指定之继承人,而朕若驾崩,再让任何一族登上帝位都不能服众,只怕会引起天下动荡。”
底下的六部藩王纷纷噤口,发现垂死的皇帝心里竟然明晰如镜。
顿了顿,西恭帝又开口,语气低沉而威严:“幸亏天佑云荒,听到了朕的祈祷,昨夜,三女神从九天而降神谕说:既然朕的帝位乃自光华皇帝禅让而来,因此,在朕身后,帝冕也应在六部之间继续传递,轮转不息。而不应由任何一族独霸!”
什么?轮转?六部之王一时均大出意料,相顾无言。
是的。这的确是一个巧妙无比的方法,平衡了诸方的力量和欲望,几乎接近完美。加之以西恭帝宣称这道诏书出自于神谕,更是令人无法违抗。
毕竟皇帝轮流做,二十年后到我家。既然权杖被分成了六份,每一族都有份,总好过贸然轻启战端发动一场没有多少胜算的内乱。于是,短暂的犹豫和商议后,六部藩王齐齐跪在了紫宸殿丹阶下,叩首领命,山呼万岁。
那一道诏书,奠定了之后九百年空桑的政局,被后世称之为“神授的权杖”。空桑全新的帝位传承规则,也就是“禅让”制度,从此一举建立。
当然,空桑的“禅让”不是如中州上古那样彻底的唯贤者便可居之。按照新的规则,帝冕将在六部之间传递,由白、青、蓝、紫、赤、玄各自从族中推出人选来就任,二十年一轮换。若是在位期间王者死去,则由他的直系继承人继位,直至期满。
在西恭帝的主持下,空桑六部相互妥协,共同在伽蓝白塔顶上刻下了著名的“誓碑”。由坚硬无比的黑曜石制成,上面记录了三条简单的誓约:
“一、六王共政,帝冕传递,有意图独霸天下者,共诛之。
“二、空海之盟,并世长存,两族永不得开战。
“三、慕容氏永镇叶城,不得参政。诸王应善待其后人,虽有谋逆大罪,亦不可诛之于市,只可暗中赐死厚葬,尸骨不可曝晒于野,不得株连九族。
“以上三条,不遵者,天人共诛。”
那三条简单的约定在那之后支配了这个大陆九百年。每一任登上紫宸殿的帝君,即位前都必须来到誓碑前,跪诵三遍碑上的条款,并对天发誓绝不违反。
没有人知道,这区区一块石碑、三条誓约,是否真的具有约束力然而,天下百姓都以为是因为这块誓碑的存在,才令云荒维持了九百年的平安。于是,这块被树立在白塔顶端的黑曜石石碑,渐渐地便在民间有了神一样的传奇色彩。
而和誓碑同时入驻伽蓝白塔顶上的,还有新任的空桑大司命。
西恭帝将自己绮年玉貌的女儿封为空桑最高的神官,送进了神庙,并且在驾崩时将代表空桑最高王权的神戒“皇天”交给其保管,嘱咐她直到下任帝君顺利即位时,再在登基大典上亲手给新帝戴上。
但是,除此之外,这位空桑大司命没有任何实权,除了每二十年出现一次,在短短的权力交接仪式里担任祭司之外,她甚至没有再走出神庙一步的权力。没有人知道西恭帝为何要把女儿留在神庙深处,做一个名义上的宗教领袖
而且,从此之后,历代的空桑大司命均来自于慕容家。
九百年了,空桑帝王一任任的即位,又一任任的驾崩白塔顶上,誓碑前,来来去去走过了数十位皇帝。如今,已经是光明王朝开创后的八百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