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水主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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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水主藏-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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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名士兵听说是寻常百姓,遂放松了警惕,一边找着,一边打打闹闹起来。



忽听得“倏”的一声,一个黑黑的圆球自灌木丛上飞过,几滴水珠随那物落下,沾在二人头上。



冬水只觉脸上一凉,鼻端腥气扑鼻,旋即就听“啊”的一声凄厉尖叫,却是桓夷光再也抑制不住,终于一下子站起身子,高呼起来。然而呼声方罢,她身子一晃,复又软软瘫倒,则是被吓得晕死过去。



“姐姐!”冬水忙抱紧了她,紧接着右手拔剑,拦在了二人身前。



侧目斜瞥,但见那黑色圆球在地上滚了几滚,早已停稳。



她猜得果然不错。那黑色圆球的正面,怒目圆睁,虬髯鹰鼻,赫然正是一幅羌人面目。桓夷光也是因看清了这是一颗人头,才感大骇,竟至失态。



“这是……”冬水心头一惊,倏然想起玉宇阁食客传言。



“符坚之孙符登,年少英勇,颇有祖风。其妻毛氏,善骑射,敢担当,相夫征战,堪称女中霸王。二人麾下三万步兵,如虎如狼,枕人头、食人肉、沥人肝,便似人间恶魔啊。”



今日遇到的,竟是这支虎狼之师么?



暮春的天气温暖熙和,冬水却在林间阳光照耀下,瑟瑟发抖。一想到此战无论被俘或战死,都将入人口齿,任她平日如何泰然自若,此刻也难以镇定心神。



“原来是两个女娃娃。”那几名兵士团团围上,其中一人见冬水手中持剑,姿态凝重沉稳,知她会武,当即掏出怀中一物,“呜呜”吹起,声如牛角。



冬水脸色顿变,晓得他是在招应同伴前来增援,如此一来,自己即便能侥幸逃出,桓夷光势必和庾渊是相同下场。



她宁死,也不要看到那日的血色再度在眼前展开蔓延。



“冬儿,都是我的不好。”桓夷光被那呼声唤醒,心知只因自己一时紧张,已拖累二人陷入险境,委实过意不去。



“无碍的。”冬水微笑道,心里却无头无绪,如同乱麻。



“任老大,只应付这两个弱质女子,也值当叫我们来?”一名女子的朗朗笑声传来,语声之中,藏着敢与天下须眉尽相争锋的凌人狂妄。



听这声音,冬水不禁抬起头来,想看看这世人口中的“女中霸王”,究竟是怎样的凶神恶煞。



此前听食客谈论,都说符妻毛氏是再恐怖不过的人物,毕竟,假如一名女子混迹于男儿群中,敢于和男子一般大块地嚼吃人肉,比起同样吃人肉的男子来说,是要更令人震撼百倍的。



对于食人一说,冬水不敢苟同,但却对那“女中霸王”四字的称谓,起了莫名的好奇。



巾帼不让须眉,在冬水眼中,早成一种必然,但在世人眼中,这般女子终究还属异类。



古史记载的第一位女将,为商朝武丁之妻——妇好,成名之战乃其率一万三千兵众,大败西羌部落——鬼方。



同样,作为百年难得一遇的女将——符毛氏,也是与羌人对垒,这莫非是一种轮回不休么?传说妇好力大无穷,手持一柄长斧,可以一敌百,却不知,这符毛氏是否也有如斯神力,如斯神技。



冬水昂起头来,右手紧紧握着剑柄,潜运内功护定周身。她却不信,凭自己的傲视四海之心,会在气势上输与这“女中霸王”。



随着马匹踱近,树叶挡在那女子脸上的黑影渐渐褪去,她的面目也逐步显露清楚。



冬水与桓夷光不禁缓缓摒住了呼吸,及到看完全时,心中都是一声赞叹:好似天人!



因上阵打仗的缘故,毛氏肤色略黑,两鬓也早见斑白,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国色天香的容貌,反而为那雍容华贵的气质中又平添了岁月的韵味。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照上她身上铠甲,一片金光灿灿,令她恍如一只金色凤凰,映得身边众人都睁不开眼睛。她左腿旁挂着一张铁胎弓,背后斜绑一支箭袋,箭羽油彩五色缤纷,煞是齐整;右手则提着一柄厚背金刀,刀刃上泛着重重赤色,足见刀下冤魂多不胜数。



刀乃兵器之王,阵上杀人最为爽利痛快,毛氏以刀为器,的确与她性格身份,再是相称不过。



“大夫人,这女子不简单的。”“任老大”上前一步,躬身指了指冬水。



“是么?”毛氏对冬水上下打量,目光如刺,令冬水颇觉不适,“这位姑娘,此处乃是非之地,你们虽是无意闯入,却也逃脱不了性命。二位可万万不要见怪。”她轻描淡写,仿佛取人性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冬水冷然一笑,将桓夷光挡在身后,而后举剑齐肩:“要动我二人,除非赢过我手中三尺青锋。你的手下与你亲如兄弟,你不会甘愿让他们犯险吧!”她臂上一震,那剑虽非名器,竟也发出龙吟之声,回音徘徊于山野之间,久久不散。



毛氏翩然下马,道:“不错,我不会让他们犯险。你我同为女子,你若赢得了我,自然大路朝天。”



言罢金刀一立,刀身加上刀柄,赫然比她身子还要长上一尺。



“一言为定!”冬水心头一松,自筹拼尽自己所学,只要生擒了毛氏,不愁她不应约。



“我这金刀重约五十斤,你可做好了准备。”毛氏朗声一笑,豪气直冲斗牛,继而脚下发力,一提刀,便横向冬水腰际划来。



毛氏久经沙场,须知上阵之后,生死便尽要抛诸脑后,万事皆以气势第一。她身体强壮,臂力比男子更胜,故而专拣这金刀为武器,一旦团团舞开,当真是气吞山河,万夫莫敌。不少武将本来武艺远胜于她,但因输在气势之上,往往还没看清刀势,便已身首异处,故她名气越叫越响,令人闻名丧胆。



但因只顾了气势,她的刀法中,有一致命缺陷——招式破绽过多。



倘若对手精于速度、眼力,她的气焰就算再嚣张百倍,也是无用。



冬水自幼与谷中前辈习墨家剑法、兵家武功,其中兵家讲究诡异多变、审时度势,经过这二十年来日夜不停的训练,一眼看穿旁人何强何弱,于她而言易如反掌。



她有数次机会可击倒毛氏,然而投鼠忌器,倘若击伤了毛氏,她手下怒起反扑,桓夷光必然无法逃脱。



冬水唯有耐心等待,等待可一举活捉毛氏的契机。



却不知,旁人万万容不得她等待。



几名前秦兵士为避她耳目,竟是绕了个大圈子,用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才抵桓夷光背后。



“姑娘,你还不肯认输么?”打斗正酣,毛氏忽地收手笑道。



看她骤然收手。身上百骸俱是破绽,冬水心头大喜,正待施展擒拿之术,不料她竟笑吟吟地看向她身后。



与此同时,桓夷光被钢刀架颈,不禁怒喝道:“你们怎地不守约定?”



冬水脸色大变,急扭了身子,宝剑携千钧之力,直击桓夷光身边士兵。然而她情急之下,竟失了分寸,只觉肩上一重,金刀刀刃已停在脖旁。



毛氏手上极有分寸,金刀虽重,但未能伤到冬水一根发丝。与此同时,冬水手中长剑,已划破那士兵手臂。颗颗血珠顺着剑痕落下,但那士兵强忍伤痛,手中钢刀依旧稳稳逼着桓夷光咽喉。



“没有用的,你就算能在他动手之前斩下那手臂,我也可一刀杀了你。这位姑娘又不会武功,你既死了,还不尽我鱼肉么?”毛氏轻笑道,“更何况,我本就没想杀了她。”



她复看向桓夷光,啧啧道:“可真是个美人,不如让我带回去,配个将军作夫人呐。”



桓夷光身子一倾,白如玉的颈间顿被锋锐钢刀抹了一缕红痕:“你卑鄙无耻,出尔反尔。倘若执意相逼,我自会了断。”



“姐姐,不可!”冬水忙道,从毛氏的调侃之中,她早听出这并非她真正意思。



果然,毛氏笑道:“了断么?呵呵,姑娘敢是不知我们这伙兄弟是以何物做干粮么?啧啧,姑娘细皮嫩肉,连柴火也能省去好些。至于这‘出尔反尔’的罪过,我可不能认下。兵法本就是尔虞我诈,更何况我方才只说大路朝天,可说过要放了二位么,又说过不会暗施偷袭么?”



“你……”桓夷光被她言语相激,一口气噎在胸口,半句话也讲不出来。冬水在旁听着,却是百般懊悔:她自诩喜爱兵法,怎地今日竟中了这再简单不过的计策。想来,为了不要让桓夷光落得庾渊一般下场,她的的确确是轻信于人,迷了心智。



“这钗,手工真是精致啊。”冬水早被余人反绑,毛氏转到她正面,忽地伸手摘下她头上那根碧玉钗,连连赞赏。



“把钗还来!”见她那双沾满了血腥的手缓缓摩挲李穆然所赠的玉钗,冬水只觉怒不可遏。



孰料,毛氏竟是一脸似笑非笑地瞅着冬水,问道:“它对你很重要,是么?”



冬水一怔,觉她问题之中另有深意,一时间不知该当作何回答。



毛氏将钗端端正正插回冬水鬓中,道:“我是惜才之人,你的武功远胜于我,我又怎会轻易杀你。”她轻轻拍手,立时有人将铁胎弓从马上取下捧来。



“这弓约有六百石,你我各射一箭,以较输赢。”她反手取出两枝竹箭,伸手指向远方,“这密林重重,咱们只管射树就好。谁射到的树最远,就算谁赢。你赢了,我保证不伤你二人分毫;你若败了,我可以放你的女伴走,但你须得认我为主人,一生一世任我驭使。”



这层层密林早有了百万年的历史,树木生长没有半分规律,一眼望去,只见青色与褐色交融一起,能分得出棵棵树木已属不易,更不用提将箭射出,正中最远的树干之上。



射死物虽然容易,但毛氏此言既比臂力,也比眼力,委实比之骑马射飞雁,更要难上加难。



“恕我不让。”毛氏专擅骑射,自然踌躇满志。当下拉满了弓一箭射去,但听得“嗡”的一响,箭如飞梭,立时遁入林中,再也找寻不见。须弥,林深处传来“铮”的一声,继而鸟鸣雀噪,显见竹箭震树,惊动了众禽。



“可要怎么赢她?”冬水轻咬口唇,自忖无论力量抑或眼力,都要远胜对方,然而射箭技巧只粗通一二,委实没有必胜把握。



“罢了。”情急生智,突地计上心头。



冬水心中一稳,顿展笑靥。她接过铁胎弓,左手撑弓,右手扯弦,将内力运到十成,忽地大喝一声。



“开!”



这一声断喝宛如舌绽春雷,将在场余人尽震得身子一晃,两眼发黑。



再回过神时,铁胎弓赫然断做了两段。冬水将断弓丢在地上,拍了拍手,一脸的气定神闲。她微笑着看向毛氏:“这弓轻得很,我用不惯。”



言下之意,在臂力之上,毛氏已输了个彻头彻尾。



毛氏脸色一变,情知一个不察,已着了冬水的道。眼下不仅无法再行比试,冬水更是站在了不败之地,且直面羞辱她武艺不精。



这一场比试下来,无论心抑或力,她均败了。



毛氏面如蒙灰,半晌,才道:“姑娘,你有如此身手本领,若能投靠我们,我定奉你为上将。”



冬水边解去桓夷光身上束缚,边笑道:“你这军队枕人头、食人肉、沥人肝,人称‘禽兽之师’,我为人堂堂,怎会自甘下流?的确,你们令敌人心生怯意,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然而不顾天道伦常,终究输了民心。”



她牵着桓夷光登上马车,长鞭一卷,顿时车轮辘辘,渐渐远去。



“毛将军,不出五年,你必自食苦果!”



冬水犹自不忘警示,桓夷光生怕她骂得毛氏恼羞成怒,遂连连拽她衣衫,殊不知,那厢毛氏只是微微冷笑,不置可否。



“自食苦果么?冬水,的确名不虚传。”她喃喃自语道。



一个是霸气冲天,一个是傲世独立,今日在此巧遇,想不到自己竟然输了一筹。



此后一路坦途,冬水与桓夷光顺利抵达冬水谷。谷中前辈见到桓夷光,都甚为热情,然而时日匆匆即逝,二人在谷中仅仅停留一日,便须回返。



对着庾渊的棺木,桓夷光忽地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然心静如水,难起波澜。抚摸着那冰冷的木板,她无怨也无悔,只有着无穷无尽的感叹,甚而欢喜。



“表哥,我来接你回家。”她手持着当年庾渊赠与冬水的绿檀凤钗,默默地对那棺中人说道。



这一番,庾渊终于是由她陪伴,安安稳稳地回家,自此以后,不会再离开,而她什么时候想去见他,有什么话想对他倾诉,都不会再失望,再被拒绝。



二十余年来翘首企盼的所谓幸福,原来不过如此简单。



但若没有冬水,她离这幸福的距离,无外乎关山阻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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