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烟的衬衫。
他听着火车轰隆而来的声音,这会儿能看见它的灯光了。他无从得知这是不是碾过奥黛塔身体的那一趟线路上的列车,但他知道就是这趟车。就塔而言,命这样的东西既有仁慈的一面,就像那只打火机救了他一命,又有痛苦的一面,像火一样出奇地燃烧起来。就像那正在驶近的列车,随之而来的过程既合乎逻辑,也极为残酷,这是一个惟须刚柔相济方能驾驭的进程。
他迅速拉上莫特的裤子,又撒腿奔跑,只见人群都为他闪开一条路。他身上冒出的烟更多了,先是衬衣领子,然后头发也烧起来了。莫特内裤里沉甸甸的盒子老是挤撞着他那一对球,痛楚一阵阵钻进小腹。他跨过一个旋转栅栏——像流星似的一闪而过。放我出来!莫特尖叫着。放我出来,我要被烧死了!
你活该被烧死,枪侠狠狠地诅咒道。你要遭遇的事情还抵不过你的罪愆呢。
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
枪侠没搭理;事实上他走到站台边上时就甩开莫特了。他觉出其中一盒子弹就要从莫特荒唐的内裤里滑落出去,便用一只手托住它。
他把自己一丝一毫的精神力量都投向那位女士。他不知道这种通灵传心的口令是否能被对方听见,也不知道对方听见了是否能遵从,但他还是照样将那意念传递出去,迅如离弦之箭——
这是门!透过门看!马上!马上!
列车轰隆声撼动整个世界。一个女人尖叫着:“噢,我的天他要跳了!”一只手攀着他的肩膀想把他拽回来。这时罗兰把杰克·莫特的皮囊推过黄色警戒线,推下站台。他跌入与列车直面相迎的路轨上,两手捧住胯下,那是他要带回去的行李……当然,他得及时抽身,须在那一瞬间脱离莫特。他倒地时呼喊着她——她们——连声呼喊:
奥黛塔·霍姆斯!黛塔·沃克!瞧!马上看啊!
在他呼喊时,列车朝他碾了过来,滚动的车轮风驰电掣般地无情地碾了过来,枪侠最后转过脑袋,目光直穿门扉。
一下就看到她的脸。
两张脸!
她们两个,我同时看见她们两个——
不——莫特尖声惨叫,在最后分裂的那一刻,列车碾倒了他,把他碾成两截,不是在膝上,而是在腰上,罗兰纵身朝门而去……穿过去了。
死了杰克·莫特一个。
弹药盒和药瓶都重新出现在罗兰自己的肉身旁边。他紧紧抓着这些东西,过了一会儿才松手。枪侠硬撑着起来,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生病的、发烧发得胸口乱颤的身体,听见埃蒂·迪恩在尖叫,而黛塔在用两副嗓声尖叫,他看着——只是一会儿——为了辨清他所听见的:不是一个,是两个。两个都是没有腿的,两个都是黑皮肤,两个都是大美人。但其中一个是巫婆。内心的丑陋非但没有被外表的美丽所遮掩,反倒更显狰狞。
这时埃蒂又发出凄厉的叫声,枪侠看见一只大螯虾已蹿出水面,朝着埃蒂爬去,黛塔把他丢在那儿,他被绑作一团,无助地躺卧着。
太阳沉没,黑暗到来。
14
黛塔在门道里看见了她自己,透过她自己的眼睛看见她自己,透过枪侠的眼睛看见了她自己,那一瞬间她的分裂感也和埃蒂当初一样,只是更狂暴。
她在这儿。
她在那儿,在枪侠的眼睛里。
她听见列车驶近的声响。
奥黛塔!她尖叫着,蓦然明白了每一件事:她是什么人,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黛塔!她尖叫着,蓦然明白了每一件事:她是什么人,谁干了这事儿。
短暂的一瞬间,那是从里面被翻到外面的感觉……随之而来是更剧烈的死去活来的折磨。
她被一掰两半。
15
罗兰脚步踉跄地跑向埃蒂躺身的地方。他跑起来的样子就像被抽去了脊骨。一只大螯虾已扑到埃蒂脸上来了。埃蒂尖叫着。枪侠一脚踢开它。他急忙俯身拽住埃蒂的胳膊。他把埃蒂朝后拖,但太迟了,他力气不够,它们朝埃蒂扑来,该死的,那玩意儿还不止一只——
一只怪物爬上来问嘀嗒—啊—小鸡,这当儿埃蒂又尖声大叫。那怪物撕下埃蒂的裤子,顺势扯去他一块肉。埃蒂又要叫唤,却让黛塔的绳套活结卡住脖子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了。
这些东西都爬了上来,慢慢接近他们,嘁嘁嚓嚓饥渴地向他们爬来。枪侠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一个后仰跌倒下去。他听见它们爬过来的声音,它们一边问着可怕的问题,一边嘁嘁嚓嚓地爬过来。也许这也不太坏,他想。他赌过每一件事情,押出去的也就是失去一切而已。
在愚蠢的困惑中,他自己的枪发出的雷鸣般的轰响令他惊呆了。
16
两个女人直面相觑,两具身体像蛇那样缠绕在一起,手指以同样的姿势掐住对方喉咙,掐出同样的印痕。
这个女人想要杀了她,但这个女人不是真实的;她是一个梦,是让砖头砸出来的一个梦……但眼下梦变成了现实,这个梦掐住她的脖子,在枪侠救他的朋友时,她想要杀死她。这个梦魇衍变的现实正对着她的脸尖声大叫,热腾腾的口水雨点般地落到她脸上。“我拿了那个蓝盘子,因为那女人把我留在了医院里,还有我从来没有得到过有点意思的盘子,所以我得砸了它,当我看见一个白男孩时我就要打爆他为什么我要伤害一个白男孩因为他们非要逼我去商店偷东西,而商店里那些有点意思的玩意儿都西卖给白家伙的,而哈莱姆①『注:哈莱姆(Harlem),纽约的一个黑人居住区。』的兄弟姐妹却在饿肚子,老鼠吃掉他们的孩子,我就西那个孩子,你这母狗,我就西那个,我……我……我……!”
杀了她!奥黛塔这样想,却知道这不可能。
她杀了巫婆自己不可能还会活下去,同样巫婆杀了她也不可能一走了之。她们两个可能就这样互相死掐,让埃蒂和那个呼唤过她们的
(罗兰)/(大坏蛋)
在水边被活活吃掉。这一来他们全都玩完。她也许会
(爱)/(恨)
让它去。
奥黛塔松开黛塔的脖子,不去理会还在死劲掐住她的那只手,对方还在使劲掐住她的气管。她不再去掐对方的脖子,而是伸手抱住了对方。
“不,你这母狗!”黛塔尖叫着,但这声音里含义复杂,既有恨意也有感激。“不,你放开我,你最好是放开——”
奥黛塔失音的嗓子无以再做回答。这时罗兰踢开了第一只螯虾,第二只又爬上来想把埃蒂的胳膊一口吞噬,就在这当儿,她在女巫的耳边悄声细语地说:“我爱你。”
有那么一忽儿,那双手掐得紧紧的,几乎像一个死结……然后慢慢松开了。
消失了。
她内里的东西又一次被翻出了外面……这时候,突然之间,谢天谢地,她是完整的一个人了。自从那个叫杰克·莫特的人在她孩提时代把砖头砸到她头上,自从那个白人出租司机朝他们一家人瞟了一眼就掉头拒载(以她父亲的骄傲,他不会再叫第二次,因为害怕再次被拒)以来,这是第一次,她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她是奥黛塔·霍姆斯,但那另一个——?
快点,母狗!黛塔喊道……但这还是她自己的嗓音;她和黛塔融合了。她曾是一个;她曾是两个;现在枪侠从她当中抽出了第三个。快点,否则他们要被当晚餐了!
她看了一下子弹。没时间用它们了;这当儿把他的枪重新填弹可能没戏了。她只能抱着一线希望。
“还有别的吗?”她问自己,随即出手。
突然,她棕色的手上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17
埃蒂看见其中一只大螯虾晃悠着身子盯着他的脸,它那满是皱褶的丑眼窝里精光四射。它那双爪子伸向他的脸。
嗒嗒—啊—它刚一上来,就四脚朝天栽倒在地,汁液四下溅开。
罗兰看见一只大螯虾朝他挥动的左手扑来,心想另一只手也完了……接着那大螯虾外壳炸开,壳内绿色的汁液溅射在黑色的夜幕里。
他一转身,看见一个女人,她的美艳令人窒息,她的狂怒也让人心跳冻结。“还不快点儿,操你妈的!”她尖吼道。“你们还不快点儿!你们快要给它当餐点了!我要一枪从你他妈的屁眼里打穿你的眼睛!”
她又崩了朝埃蒂曲起的双腿之间疾速爬去的第三只怪物,那东西想把埃蒂给阉了吃掉,却被一枪掀翻。
罗兰曾隐约觉出这东西似乎有点智商,现在得到了验证。
剩下那些便退却了。
左轮枪出现一颗哑弹,接着又开火了,逃窜的螯虾中有一只被她打成了一块块碎肉。
那些亡命之物逃得更快了。一时间看似全无胃口。
这当儿,埃蒂却被勒得死死的。
罗兰摸索着他脖子上那些缠来绕去的绳头。他看见埃蒂脸色渐而由紫变黑。埃蒂的挣扎也渐渐失去气力。
这时一双更有力的手上来推开他。
“我来对付这个。”她的手上拿着刀子……他的刀子。
对付什么?他想到这一点时意识有点飘散了。既然我们两个都得仰仗你的慈悲之心才能活命,你还要对付什么?
“你是谁?”他用嘶哑的声音问,这时他宛似坠入比黑夜更加阴沉的死寂之中。
“我是第三个女人,”他听到她在说,感觉中她像是对着一口深井说话(而他正落在这井里)。“我是曾有的我;我是没有权利存在而存在过的我;我是你救下来的女人。”
“我感谢你,枪侠。”
她吻了他,他知道这个,但是在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罗兰所知道的就只有黑暗。
最后的洗牌 Final Shuffle
1
这几乎是一千年来第一次,枪侠没有去想他的黑暗塔。他只惦着蹿到林间空地池塘边的那头鹿。
他左手倚在一根倒下的原木上朝那边瞄准。
肉食,他这么想着,一枪打了出去,同时一口唾液暖乎乎地涌进嘴里。
偏了,他在枪响后一毫秒之内想道。它跑了。我全部的手艺……没了。
那只鹿倒在池塘边死了。
很快,黑暗塔又重新拢住了他整个身心,但现在他只祈愿所有的神祗保佑他的目标仍然凿实可信,还有关于肉食的念头,肉食,肉食,还是肉食。他把枪重新插回枪套——这是他现在惟一带在身上的枪——爬上了那根原木,在那根原木后边,他耐心地从下午一直等到黄昏,等待着可做食物的大家伙来到池畔。
我正在好起来,他带着某种好奇举起自己的刀子。我真的是在好起来。
他没有理会站在他身后那个女人,她那双棕色眼睛正用估量的眼神注视着他。
2
海滩尽头那场恶斗之后,六天来他们别的什么都没吃,只吃了大虾肉,喝的只是咸涩的溪水。那段时间几乎没有给罗兰留下什么记忆;他一直在说胡话,处于神志失常的谵妄状态。有时他把埃蒂叫做阿兰,有时称他库斯伯特,而那女人他总是喊为苏珊。
等他的高烧一点点退下去,他们开始费力地向山上攀登。埃蒂有时让那女的坐到轮椅里推一阵子,有时让罗兰坐进轮椅里,那当儿埃蒂就得把那女的掮在背上,她的胳膊悠悠荡荡地绕着他的脖子。大部分时间里不可能这么走,这样一来行进的速度就太慢了。罗兰知道埃蒂有多疲惫,那女的也知道。但埃蒂从不抱怨。
他们有食物了;在罗兰的生命徘徊于阴阳两界的那些日子里,高烧中一切都是那么云山雾罩,他晕晕乎乎看见久已逝去的时间和久已逝去的人,埃蒂和那女的,杀了又杀,杀了又杀。那些大螯虾逐渐远离他们栖息的海滩,但到那时为止,他们还是吃了不少肉,接下来他们渐渐进入野草杂生的地区,他们三人都强迫自己嚼食野草。他们对绿色太渴望了,任何带绿色的东西都行。渐而,他们皮肤上的溃疡开始消退了。有的草苦涩难咽,有的倒有些甜味,可他们不管什么味道的都往嘴里塞……只有一次例外。
枪侠从疲惫的瞌睡中醒来,见那女的在使劲拔一把草。他对那草太熟悉了。
“不,不要这种!”他沙哑地喊道。“决不能拔这个!留神,而且记住!决不能要这种草!”
她看了他很长时间,把草扔在一边,没有要求他作任何解释。
枪侠仰面躺着,心里却有一种冷静的亲密感。有些野草吃了可能会要人命的,而这女的刚才拔的那种草就会使她遭殃。它曾是鬼草。
凯福莱克斯在他肠道里造成一连串的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