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低声轻咳,慌忙一回头,皱眉道:“告诉你别离窗子太近,你身子弱,受不得凉。”一边埋怨一边将两边车帘都放下,严丝合缝地塞好,生怕露进一丝冷风。
颜瑾又咳两声,道:“哪有这么娇贵。”蒋雁落拿起身旁狐狸毛的披风,给他盖在腿上:“昨晚没睡好,困了吧?先睡一会,到地方吃饭我叫你。”
颜瑾微微一笑:“那好。”缩在蒋雁落怀里,闭上眼睛。
他知道蒋雁落对解师兄还有点留恋,但那又怎样?天长日久,那个本来清晰的身影,渐渐就会变成记忆深处的一抹淡然;而能守在他身边,一起经历喜怒哀乐、生老病死的,是自己啊。
作者有话要说:蒋雁落、颜瑾退场一鞠躬~~~感谢大家对他俩的喜爱,哈哈,后面也许还会出现一次,看心情啦,不过出现也是在最结尾处。解挽舟和楚绍云分别五年,终于在一起鸟,游历之时偶遇蒋、颜二人。他们看见了他们,而他们没有看见他们。数年一过,已是沧海桑田,只剩唏嘘而已。
………………
第三卷
料峭春风吹酒醒
北方尚自春寒料峭,长江沿岸早已新桃吐蕊、绿意盎然。正是阳春三月好时候,处处花色明媚千里莺啼,楚、解二人一路行来,朝看红霞暮观星,竟是从未有过的休闲惬意。若不是解挽舟急着早些将单阳送回家乡安葬,好尽快回姑苏老家,他们随行随赏玩风景,还不知得多久才到。
解挽舟对此地极为熟稔。他自幼仰慕兄长解真,想做个除暴安良、仗剑江湖的少年侠士,最爱四处游历访友,江南早就逛遍了,正好充作向导,带楚绍云四处游玩。
只不过楚绍云性子淡漠,见到美景奇观不见得有多欣喜,听着奇闻趣事也不觉有多动心,只是一笑罢了。解挽舟气他不解情趣,时不时要敲敲他的肩头,叫道:“木头木头!”
这一日到了扬州,乃是江北重镇,正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其山光水色、繁华富庶,绝非他处可比。解挽舟轻车熟路,先带楚绍云去了赫赫有名的瘦西湖。
瘦西湖畔有一名楼,唤作“望春楼”,在此凭窗饮酒,举目瞭望,可将瘦西湖诸多景观一收眼底。只见远处桃花杏花争相开放,云蒸霞蔚杨柳依依,湖面澄净画舫富丽,小桥玲珑白塔俨然,细细清风徐徐吹来,果然凉爽宜人心怀大畅。楚绍云点点头,道:“很好。”
得此评语已属不易,解挽舟心下得意,唤了店家来,点了千层油糕双麻酥饼、翡翠烧卖江都方酥等精细小点,又要了出骨掌翅盐水肫仁 、椒盐素鳝 芥末肚丝几样冷拼,接着是清炖蟹粉狮子头、 拆烩鲢鱼头、清炒大玉、 鲍脯鸽蛋、 银杏菜心等等名菜。
这座望春楼天下驰名,各色菜肴皆是名厨精心烹制,十数道满满当当一上来,色味俱佳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店家见是大主顾,特地请了两个伶人上来唱曲。江南江北曲风多有不同,解挽舟本不想听,可其中一个女子语调甜糯,竟是吴侬软语。乡音过耳,解挽舟大喜过望,请那女伶坐到身旁,纤手轻调琴弦,唱了一首家乡小调。
这等风情楚绍云是不懂的,见解挽舟听得发痴,笑着摇摇头。忽觉身后有异,一种杀气透过薄薄的帘幕缓缓逼近,虽不凌厉,但极尖锐。楚绍云心中一动,不声不响喝了杯酒,待那杀气渐到门边,猛一回头,见一布衣少年提着茶壶走过。那少年低眉敛首,神情恭谨,但楚绍云却在一瞥之间,看出他眉梢眼角的杀意,那是日日夜夜浸银在危机之中,时刻保持警惕练就而来的本事。
楚绍云微一沉吟,对解挽舟道:“我出去一下。”解挽舟酒醉方酣,沉浸在苏州小调之中不可自拔,只道楚绍云要去方便,随意点点头,继续用家乡话和那女子攀谈。
望春楼楼上尽是雅间,用精致的屏风隔开。楚绍云挑帘出去,便见那个少年走入一个房间之中,他不必靠近,就清晰地听到里面传出的声响,吆五喝六一片嘈杂,一人高声笑道:“习大侠,这杯我敬你,咱们好好亲近亲近。”又一人开口说话,声音低沉缓慢,想必就是那个“习大侠”:“赵大人言重了,你是朝廷命官,又比习某年长,该我敬你才对。”
楚绍云慢慢走近,藏在暗处,透过镂空的屏风向内看。只见桌子主位坐着个中年人,肥头大耳满面红光,肆意谈笑趾高气昂,旁边一个又瘦又矮的汉子,面容猥琐,尖嘴猴腮,但太阳穴隐隐隆出,双手指节粗大,定是个掌法极高的内功高手,两人正举杯痛饮把酒言欢。其余诸人或胖或瘦,神态不一,目光都望着主位之人,似乎皆是他的下属。其中两三个腰挎长刀,举手投足间武功颇为平庸。若是解挽舟来,定会看出他们都是衙门里的捕快,但楚绍云可不知道,只觉这等资质尚要携带兵刃招摇,很是好笑。
那个布衣少年走上前去,“请用茶。”边说边将在座诸人茶水一一倒上。当他靠近主位那个“赵大人”时,杀气突然爆出,楚绍云点点头,是他了。
果然那少年倒下茶水,袖口一柄小剑陡然刺出。那赵大人只见眼前银光一闪,张大口还未出声,“当”地一声响,那个猥琐的矮子突然长臂一伸,手中茶杯恰恰抵在剑尖上。那少年一招不中,撤剑再刺,身手灵活招式连绵,居然是个练家子,只不过功力太差。那矮子哪容他再动手,弹指之间一支竹筷激射而出,正打在那少年肘间“曲池穴”。少年手臂登时酸软,短剑“卜”地掉到地上。
这一切快似闪电,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等少年中招,短剑落地,这才恍然是有刺客!赵大人吓得浑身肥肉乱颤,哆哆嗦嗦地道:“快快!捉住他捉住他!”那几个捕快抽出长刀,刀尖前指,抵住那少年颈上后心。
那少年大叫道:“赵林,你个收受贿赂残害百姓的狗官!”声音高亢,极为尖利。赵大人脸色惨白,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指着那少年道:“你……你……”那少年双眉直竖,一提气刚要再喊,那矮子上前用力戳了两下,那少年只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那矮子道:“赵大人,这里人多嘴杂,这孩子乱喊乱叫一通,被人听到了只怕不好。”
赵大人这才醒悟,连声道:“快把他绑了!绑了!”几个捕快将少年按在地上,三下五除二捆了个结实。少年涨红了脸,狠狠地望着赵大人,牙齿咬得格格响。赵大人手一挥:“将他带回衙门,等我回去好好审讯!”三个捕快应了,押着少年出去。
楚绍云后跃一步,半转过身靠在墙上,看上去像是喝多了的客人。那三个衙役也未多看,只顾押着那少年前行。楚绍云方才见到那少年捣鬼,目光一闪,倒来了兴致,转回身来继续看房中情形。
那赵大人惊魂甫定,才发觉自己一身冷汗,拿出手帕来擦拭锃亮的额头,对那矮子道:“习大侠,这次可多亏你了,没说的,以后有用得着我赵某的地方,尽管开口。”习大侠微微一笑,掠过一丝讥讽,口中却道:“好说好说。”
赵大人受了一吓,口干唇裂,拿起茶杯就要喝茶。身旁一人道:“这是刚才那小子倒的,没准他会搞鬼。”赵大人被提醒,道:“对对,这个小兔崽子。”一边骂一边将茶水倒掉,高声叫道:“快点换杯子来。”
那个习大侠慢慢地道:“只换杯子只怕不行,这一桌子菜都得换掉。”赵大人一怔,旁边人道:“习大侠放心,方才那小子只是拿茶壶进来,并未碰到别的东西。这桌酒席是赵大人特地为您备下的,您瞧,这大蟹子、西湖锦鲤,扬州城可都吃不到。”
习大侠笑道:“赵大人一片诚意,习某怎不知晓。只是这个小崽子太可恶,他在这些菜里都下了毒了。”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赵大人道:“怎么,怎么可能。”习大侠道:“他一进来,就借倒茶的名义在桌上转了一圈,这一圈把所有的菜都下了毒。在下不过是眼快些,倒还看得清楚。”说着,凑到面前一盘菜上闻了闻,道:“嗯,是千里送魂散,唉,可惜这些佳肴。”
一听名字就知道这毒药非同一般,众人慌忙扔下碗筷,起身连退几步,生怕有什么沾到身上,中了毒可不是好玩的。赵大人气得脸上肥肉一晃一晃,一拍椅子扶手,叫道:“回去给我好好教训教训他!”众人躬身称是。
习大侠笑道:“回去自然是得教训的,倒不忙在一时。咱们换个席面再吃,这次我请大人,算是为大人压惊。赵大人放心,习某虽不才,那些小伎俩倒还不放在心上,这一次一定让您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哈哈,哈哈。”
楚绍云悄没声地后退两步,转身走开。他武功比那个习大侠要高上许多,一来一走居然谁也没有发觉。
楚绍云不再理会房中诸人,却对那少年极有兴致。那少年虽然年纪小功力弱,但先在茶中下毒,再在菜中下毒,最后出手刺杀。那他一刺根本没想成功,不过是迷乱敌人心智,被擒之时大声喧哗,是想让楼上其他人都知道知道这个赵大人的丑事。赵大人受惊不小,心烦意乱之时,说不定会喝茶压惊,就算不喝茶,继续吃菜喝酒,也是死路一条。这一番连刺待毒,一计不成尚有一计。而且心狠手辣,要知道和他有仇的也许只有赵大人一个,但他把毒下在茶中菜里,那么这一桌子的人恐怕都幸免不了。事实上,要不是一旁有个习大侠,这少年设计连环,一定可以大功告成,只可惜运气不大好。
这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论心机手段城府狠毒,竟然不输于金沙岛上弟子。楚绍云不料出了岛也能见到如许手段,倒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心中颇为赞许,料想这孩子如果是岛上弟子,肯定不会轻易死去。
他想这孩子既然设计被捉,定然有方法逃脱,肯定不能离酒楼太远。果然,一转弯在酒楼旁狭窄的后巷中,看到两个捕快躺在地上,双目紧闭张口吐舌,显见是中了毒。另有一个似乎武功稍高,昏迷不醒坐靠在墙上,长刀抽出,刀刃上有血,想来曾经挣扎过一阵。楚绍云只听得不远处脚步声纷杂,定是刚刚逃走的那个少年无疑。
他轻轻吐出口气,有一种下了决心之后的释然。这样也算有缘,就从你开始吧。
………………
未成晚雨,先做秋阴
那少年本是扬州城人,九岁上被一个和尚看中。说他骨骼清奇,头顶却有血气环绕,日后不是自身有血光之灾,便是逞凶释恶,为祸一方,只有出家修行方可解脱。那少年是独子,父母舍不得,只好先送去安徽山上找个道观修身养性。那个道观的老道有功夫在身,少年不声不哈极有心计,小心翼翼地讨好逢迎,将老道那点本事学了个七七八八。那老道本来见这孩子挺灵秀,一点就透,也愿意教他。后来见他年纪越大越有主意,而且弯弯肠子极多,心地不善,便有些不喜欢了。
那少年十三岁时,家里出了大事。扬州城首富段老爷要给儿子盖园子,请风水先生过来,看中临郊一块地,正把那少年家里圈入地中,并且说是凤眼,地灵之处。段老爷请那少年父母将房子卖给他,可人家是几辈子的祖产,不愿动,好说歹说出了多少钱都不行,段老爷来了脾气,买通了十数个地痞流氓,直接就把少年家房子给扒了,扔下银子扬长而去。
那少年父母写了状子告到府衙,接状子的便是那个赵大人。哪知官商相通今古一般,赵大人惊堂木一拍,就把地判给段老爷了。那少年的母亲本来就有咳喘之症,这一下连气带病,三个月上就咽气了。他父亲气不过,纠集街坊四邻抬着棺材去段府吵闹,被段家几个壮汉家丁一顿乱棒打得口吐鲜血而死。数日之间家破人亡,无人收敛,邻居只好托人去安徽山中将那少年寻了回来。
这孩子秉性也奇怪,家中惨遭横祸,居然不哭不闹,只用段家扔下的银子买了两口棺材葬了父母,然后就不见了踪影。众人都道他见对方财大势众,不敢出头,自认倒霉算了。半年之后这件事渐渐平息,无人再提起。一日段家父子陪同妻妾小姐前往扬州城附近的甘泉寺进香,在寺中祷告之时,段老爷去茅厕方便,半日也不见回来。派人去找时,发现他死在后院菜地之中,身上毫无伤痕,连仵作也验不出死因,只道是暴病身亡。不出半月,段家大少爷死在前往乡下收租的路上,再过半个月,段家主母无声无息死在家供佛龛前,同样都是验不出死因。众人都传闻段家遭了瘟疫,要不就是犯了什么鬼祟,谁也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