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敛了心神,不再去纠结这个心底事,薛黎陷反问:「那么你闲着没事急传黑鸽来干嘛?还拿上好的草药喂得,隔三里地都能闻见那股子味儿了。」
「也就你这狗鼻子闻见了!」冯老吹胡子瞪眼,刚想开口骂几句,又想起他刚才定是为当年他父亲的事乱想了,便止住了这个话题,咳嗽了几声道,「你还记得我当初跟你说的那个‘鬼市’的事么?」
薛黎陷给老爷子斟了杯茶,又给自己斟了杯,刚凑到嘴边,一闻又是君山白毫,不由苦了脸,听闻此言更是直接将杯子撂下了:「不就四五年前兴起来的那些个卖黑价的稀奇古怪药材市么?」
「是,可更了不得是,我们前些年□□去的暗探近来发现他们也开始私下流走阿芙蓉和山丝苗了。」
「甚么?正渊盟原先不是下令禁断这些东西么,怎生又有人敢来做鬼?」
这‘鬼市’可不是甚么人间七月七,阎罗殿的门一敞,百鬼夜游的日子,而是说这一批倒腾药材的,但凡是一些稀世难求的药草亦或见血封喉人不知鬼不觉的毒药贩卖的多,大抵卖主也是些不入流的人,有几个身上没背负着人命,自然也就干起了见不得光的买卖?
兴许有确实身家干净的,但是不被逼到了绝路,又有谁会想到去鬼市谋生?
於是渐渐地,那药材市集里存在的活人也被旁人看做了甚么了不得的鬼怪,见着了都恨不得避着走,生怕被染上不干净的东西似的。
然后这鬼市的名头就越喊越响了。
薛黎陷倒是一直以为叫鼠市还差不多,人人若都是有勇气站起来抵制那里面的亡命之徒,他们岂不就是成了过街喊打的老鼠了?哪里还敢这么猖獗?
想想便不由有些烦躁,正渊盟一退居山林,江湖四大世家原先还管些事,近些年是越来越不顶用了。
不过好似也是十来年前吧?薛黎陷记不清了,就是自己接管位子不久刚忙过焦头烂额的那阵子,风头最盛的公孙家和苏家却双双迁移。
原来世上有言——东见苏家南遇公孙,西至卫家北逢南宫。
夸得便是这四大家的势力之广实力之盛。
你只要往这几个方位走走,碰见那男女老少上去打听打听,若是恰巧在相应的地方遇见姓了这相应四个姓氏的某一,那便多半是这江湖四大世家的人了,布衣平民见着了,都会恭恭敬敬的对待他们,因为那是一方的保护神,四个联合起来,就是这中原武林的保护神。
只不过也就是十年前?要不就是九年前,薛黎陷这个倒记不太清了,那时候他忙得跟甚么似的,一大堆活人的眼前事和死人的身后事等着他料理,只是他却清楚的记得那几乎震惊了整个中原武林的事儿。
苏家男儿多习剑,女子多用鞭,只要是苏家的人,每一把武器上都刻有这个人的名姓,但凡是称得上江湖四大世家这个称号就多少是有些本事的,剑法鞭法的精妙威仪自是不提,端是苏家那偌大宏盛的坟地,都活生生是要震人三里地的。
世上哪个偷儿未曾惦记过苏家坟地里的那些个绝世宝剑,精皮名鞭?
单是天天三十六星宿阵仗的守护就让人彻底绝了真去猥亵的心思。
有些东西就是光靠气势就告诉你一种「你只配远远站着膜拜」的架势。
更别提苏家那个极其有口碑,威严又有大师风范的苏老爷子了,光是往门口一站就自有一种「我不必远行,山自前倾」的气场。
公孙家他不熟,因为公孙家是通杂学的,使甚么样的武器都有,不过当属一绝的,还是大多数高手都能拿出来独当一面,而且,盛产漂亮的姑娘和帅气的小伙子。
确实,苏家是风光无两,但薛黎陷一直觉得,近些年来苏家并没有出些个像苏老爷子那么武功盖世的人,大多与他同辈的年轻人拿出来一比较,算得上优秀但并不拔尖,但阵法甚么的重在个配合。
公孙家的高手虽然破不了苏家的守葬阵,但是若单个拎出来比一比,要赢得还是公孙家。
这两家算是在江湖四大世家里风头最盛的两家了,却不知突然发什了甚么变故,苏家竟然举家迁移到漠北,甚至撂下言论:自此不问红尘事。
甚至那守葬阵都一起带走了,重新扎根于黄沙之中,默不作声的悄悄生长着。
公孙家也由风景秀丽的江南退至了南海的重山之后,几乎也不怎么出来走动了。
於是那西边的卫家和北边的南宫家便出来争这个风头了。
起先薛黎陷还担心看他们狗咬狗,後来觉得一边咬着一边能平定了江湖,这也得称个本事,然后他就撂挑子不干了,去结他的心结了。
只可惜心结这么多年来仍旧未得以全部解开,那群不成气候的家伙竟叫鬼市平白无故的捡去这般大的一个漏子!
作者有话要说:
☆、引子 阴差阳错(下)
内心思索了这半天,薛黎陷才发现自己偏离了重点,苏提灯现在在他眼里就是他一病号,因此很自然的漏过去了,原先以为会跟自己的私事扯上,那便要更加仔细着了,听闻冯老的解释后便放下心了,可这一放心却放的太过了,喝了口眼下极其不愿喝的君山白毫润润口,薛黎陷轻轻反问:「这跟你给我的纸条有甚么关系?该不会是他卖的吧?」
他了解冯老爷子,若是真被他抓着了违反正渊盟禁令的家伙,多半是要被他就地正法了才是正理!
「要是他卖的,你觉得我会在这坐着么?早操刀赶过去灭了他了!」冯老爷子突然激动的喊了声,像是气急了似的,「那小子看起来就一个小毛孩子,怎么就能是‘鬼市’的主人了?」
「噗。」薛黎陷喷出一口茶来,顿觉以后都不会再喜欢君山白毫的味道了,毫不介意的拿袖子擦了擦嘴道,「他是个病的快要死的人了,而且,就比我小两岁。」
顿了顿,不解道:「主人?鬼市是他一手操办起来的?」
「这个倒不知道是不是他一手操办起来的,不过现在管事的,确实是他。可作为一个正常人,至少一个心术正的人,看到自己所管理的市集上流通这些东西,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任纵容过去,就是不该!」
薛黎陷笑着轻弹了下茶杯,嘿了一声道:「兴许他是病的已然没法管那些事了。不过……你告诉我这个,是干嘛?」
「我杀那群不长眼的兔崽子时候,留了正渊盟的标志,那个顶不是东西的玩意正好跟你在一个城镇里,你这个正牌盟主便好生看好了罢!」一字一顿越说声调越高,薛黎陷觉得要不是自己扶妥了把手,简直要被他吼的飞出窗框外面去了。
掏了掏耳朵,薛掌柜笑的一脸世故:「成,那我便顺道看着吧。」
冯老爷子吹胡子瞪眼:「你个臭小子是要盯仔细了!不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那种盯法!」
薛黎陷满脸诚恳的点了点头,拍拍衣袖准备走人了。
刚起身就觉一掌迅疾从身侧袭了过来,不慌不忙沉肩反推出一掌来,男子年轻有力修剪干净的五指和那老人干瘦枯萎却内力霸道的五指轻轻一交握,便松开了。
冯老爷子眼睛一亮,那双洞彻世事的眼里,是真诚的赞赏。
这臭小子,不磕牙打屁的时候,还真的有股子一代宗师的风范儿,和他老爹似的。
薛黎陷此刻也是抵制住内里气息的浑走,敛眉收掌于身侧,这才慢慢抬起一双清澈的眼来。
好似这么多年风霜与刻毒,质疑与诽谤统统未曾在他眼眉间侥幸得以刻下沧桑的痕迹,他也无非就是更高更瘦了些,在冯老爷子的印象里,还是那个曾经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的小混球,那一身能气死前辈的轻功身法真叫一群正渊盟里数一数二的高手连连围堵,有时候十多个高手活生生做了人肉墙才能成功截回。
正当冯老这边还没慨叹那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糟心之感,就见眼前那混球小子突然呲牙一笑:「我走啦!」
「你回来!」
薛黎陷已然都跃出去几丈远了,闻言不由得又像只巨大的鹞子似的一滑身倒翻了回来,一条大长腿别在窗框上,一条吊在外面,一只手撑在窗框上,另一只手把在窗棂上,极力躬着身子,不解道:「咋了?」
「你这次就为了问这件事回来的?还有身上怎么带了那么多味毒药?杀人灭口还是怎的啊?正渊盟的刑罚室时时刻刻为你敞开呀。」
「冯老,瞧您这话说的,多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在你们这群元老面前造次。」
薛黎陷笑的诚恳,完全忘记了小时候是谁丧心病狂的趁他们睡熟把他们的胡子剪个精光,头发一缕缕编成小辫的了。
管刑法的那位大爷尤其仇视薛黎陷,真让他能逮着薛黎陷进这种地方,一定得给他活生生扒层皮下来。
眼看着自己这样卡着进去别扭,出去也难的半上不下的架势,薛黎陷轻轻叹了口气:「给那个姓苏的小子找来的解药,我这次回来以为是家事呢。谁让你用黑鸽发信了,眼神还好使么?脑子还好用么?记性还有么?用不用我给你开副药……」
像是看到了对方吹胡子瞪眼的表情,薛黎陷快乐的松了手倒翻了身子,整个人迅疾无比的向远方跑没影了。
只是跑的远了,也停下来摸着胸口苦笑了下——父亲,儿子真没用,这么多年了……连一个人都替你找不到。
他又想起自己人模狗样斯斯文文混迹于江湖豪熊里的光景了,那时候心内压下了多少事,多少个深夜与良辰扪心自问,一遍遍在夜里寂静的出神空当,发慌失落时如何自处,第二天他仍旧得是那个断大事决大义的盟主,喜怒忧乐半分不得由己,由己便是过错。
於是他便错过了很多本该能珍惜的人。
很多夜深辗转难眠的时候他便自己坐起来给自己唱曲儿听,大多是幼婴的摇篮曲。
他很想他娘,可是他从生下来就没见过他娘。
可虽然没有娘,他有正渊盟的一群干妈们,那时候他爹还能强自镇定处理事情,他便差不多从这个娘手里转去了另外一个娘手里,这般跌跌绕绕的便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了。
再後来他爹把薛家最精妙的掌法传给他之后就郁郁而终了。
那时候还很小的薛黎陷厌烦学武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是我不学武,是不是爹爹就不用死了?
彼时他还不懂大人间那么复杂的情感问题,其实他倒现在仍旧纯洁的跟张白纸似的,仍旧无法理解太复杂的情感问题,但是他却明白,当初若是他再调皮捣蛋一些,他爹也能操心的多活几年。
可他长大的太快了。
实在是……太快了。
以稚子之躯撑起正渊盟来本就不易,那些个时候老一辈的奸佞之道还未锄的干净,又有多少正渊盟里的干爹干妈去以身正道?
无数人鲜血垒起来的宝座稳稳当当,可他却说,交给江湖四大世家,我们隐退。
正渊盟世代铸起来的辉煌业绩真就让他一句话铲了干净,可他却自在,打心底儿的开心:「我不想身边有任何人死去,你们这群老不死的还是颐养天年去吧!」
尔后又是谁被正渊盟剩下来为数不多的高手围攻,十几个人愣是没抓住他一个,他笑呵呵的蹲在房屋的尖尖上笑,半分落寞半分无奈:「瞧瞧,都甚么水准了,非得让我说告老请辞么?我一人顶你们十多个,十多个打一个后辈,还要脸不?」
自此正渊盟十几位剩下的前辈封枪封剑,退隐江湖。
原来……风光已故,旧人已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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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两声叩门清脆,于这寂静无边的暗夜里响的分外清明。
久久未得到回应之后,又是一连串的急促敲门声,那架势,简直如同催命的黑白无常似的,多留你在凡间耽误片刻都是过失。
还未等抬脚,一个绿衣服的少年身形就扑了出来:「王老板,再闹出动静来,先生是会要你命的!」
「他要是再不见我,他的命就不用要了!」
绿奴懒哒哒的揩了下眼睛,侧身让出一条小缝来,一袭夜行衣的中年男子这才得以进门,甫一抬头,就看到了那素白衣衫淡紫花袍的苏提灯,脸色不怎么好看的站在八角小楼的最高层楼梯上,悲天悯人的俯视着。
他手里提了一把诡绿色的灯笼,单手扣在那柄的最前头,倒像是拿了个秤似的。
王忱在底下挥了挥手,示意他下来,毕竟那地方他可上不去。
苏提灯那好看的眉头微皱了下,还是紧了紧自己的外袍,拖沓着一盏灯笼,一步一步的往下慢慢走去了。
是啊,他走起来是与常人无异,但是,走一步左腿传来一次钻心的疼,只有他自个儿知道。
这么多年来忍了又忍,只因为时机未到,可真快到了……他反而也开始担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