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黎陷其实原本也没真打算迈出那第五步,因为,现在的距离就已经很好了,他能看清对方的那张脸,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那股子若有若无的药香。
他的直觉告诉他,还是离这种人远点为妙,至少,在他自己的事情没办好之前,他不想牵扯太多其他事出来。
「公子过奖。在下不过一区区江湖郎中,今日竟有幸得见世上顶尖的几味毒药,甚至连十几年前震惊江湖的「跗骨缠」又重现,想必公子医术也应是绝顶高明,何苦为难了在下。」
眼前不过是一个样貌十□□岁的少年,细细看去,种种夸赞的词汇在了一起倒过于浮夸了,一个最简单的「眉目如画」来形容却反而是最了不得的。
但认真的相相面,此人的脸色苍白,眼眶带了略微的乌黑,嘴唇也是惨淡的发白,都昭示着他中了毒。
薛黎陷心下此时已有了些许计较,怕是这位公子一开始就算计好了这么个圈套,故意用那样吊着命的药方引起自己的兴趣,然后再故意用这种种毒药来为难自己——若是现配,那光采集这数十种草药作解药就不知要几个月的光景,更别提现下站在他眼前喝茶聊天了,那么这人就是要确认自己有内力,能靠内力把毒逼出来——於是,这人必然有想采却采不到的药,在一个极度恶劣的环境下,还有未知的危险,需要有人能帮他办到。
很好,薛黎陷已经有种想要脚底抹油的冲动了。
「但求薛掌柜原谅则个。你可知道,小生携夫人与绿奴独居于山上,人单势孤,而又常常一掷千金求几幅能保命的草药,终归是太招人惦记了。久闻薛掌柜的济善堂远近闻名,但这济善堂的名字又太普通,谁知哪一家的济善堂才是薛掌柜的药铺。前次吃过亏,现下便小心的紧了。多多见谅。」说着便作个大揖。灯柄斜斜的依在胳膊上,一弓腰到了底。
薛黎陷连忙还礼:「不敢不敢,倒是在下多虑了。」
「非也。」对方直起身,眼睛便弯了起来,「我是存了心试探薛掌柜的,若是连这几味毒药都解不了,那小生的命可真就危在旦夕了。」
薛黎陷略一沉吟,考虑是说晚上还有预诊的病人好呢,还是说要有药引未做需要赶忙回去收拾好呢?
只不过话一出口却成了:「敢问公子,可否让在下给你一探脉象?」
「此处风大,小生耐不住这凉风,薛掌柜可愿随我入楼细谈?」
「请。」
「请。」提着灯笼的少年回头一笑,显然是高兴极了,当先踏上了亭外的路。
薛黎陷也只是对周围那些发着光的小药草一瞥眼,便收了心思随他一步步往上走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楔子 之 似是故人来(下)
四处景色别致漫绕,每往前走一段,就会看到一些各种颜色的星点花草光芒,薛黎陷只识出了几味,其他的并未见过,此刻却也有些疑惑,到底是会发光的虫子附着在花草上发光,还是那花草本就发光的?
只不过他识出来的那几株都是清心凝神的,并非毒花毒草那类。
再抬眼望去,少年瘦削孤零的身形走在前面,而前方却断了这星点的花草光色,泠泠月下竟有种说不出的凄凉来,好似这条漆黑的前路,他就一个人走过无数遍了似的,也好似,这条路就只能容他一个人慢悠悠晃荡着走下去一样。
不知是不是被这太过寂静惨淡的氛围所感染,薛黎陷觉得走这条路跟走鬼门关似的,便不由得轻咳了下,放柔声音以防惊着对方道:
「公子是南疆人?这里的花草好似并非中原所有。」
「哦,我只是自幼生活在南疆,近些年迁回中原罢了。到底是故土难离。」
说着回头冲薛黎陷轻轻一笑,那一股子薛黎陷说不出名字来的药香又似有似无的传来了。
「恕在下唐突,公子可是左腿有疾?」
少年一愣,半晌才侧过头来,眼眸低垂着看不出分明的表情,只在月华下倒映出如鸦长睫的阴影来:「小生的腿疾走起来能跟常人无异,不知薛掌柜是如何看出的?」
「这道路想必公子更为熟悉,可公子走路却比我慢上些许,刚才远观,公子又不似练武之人,下步却右脚比左脚印迹更深些……」言毕,似是想到甚么,突自笑了笑,「我有点不入流的内家功夫,听脚步声响听出来的,而非看出来,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公子莫往心里去。」
「怎会,小生欢喜还来不及呢,薛掌柜真是个有心人。只可惜家妻如今生性孤僻了起来,不然引得一见,与她也定是件幸事。」
薛黎陷失笑道:「真羡慕公子年纪轻轻就有了妻眷。」
「哈哈」对方像是听到甚么好玩的笑话似的,回头促狭道,「小生今年都二十有六了。」
薛黎陷大惊抬头,前面那人无论是身量还是长相,都太年轻了。
「你怎么看……都像是十六七似的。「
话说完自己却也在心底一叹,这些年来,奔波疾走全然不是为了自己个儿,曾有过一个刻骨铭心的……却……却终究是……
等着他百忙之中抽出身来,等着冯老实在看不下去他那么疲累强撑的飘摇几年里,再回头时,那人已作他□□。
谁家大红灯笼喜庆挂,鞭炮声从街尽头极尽喧闹的传来,又是谁仗剑骑马天涯狂奔,风尘仆仆而来只能在不远处默然静立。
一杯酒水尚且没有资格讨来,他是谁啊,他只是个风雪客过路人,自此跟她半分关系也无。
看她大红嫁衣娉婷而走,多少话如鲠在喉难以出口。
袅娜远去的身姿却突然顿身,回过头来冲他所站的方位福了一礼。
那天的夜也是这般漆黑,他一身衣衫破旧,静默于暗处,生生站成一座石塑,但好像也是得了她回顾那一眼,他便知道,这般,于己而言,此生足矣。
天涯路上,应道珍重,尔后各自安好。
毕竟……他身上背负太多责任,他没有办法,同那个安稳做着小本生意的人一样,许她个清静小日。
那些个时候他还刀锋添血,不知今日或者明时就命作虚无魂踏奈何了。
等着他得闲小休了……也就,就没有等他的了。
是啊,少年正是好韶光,可又有谁知韶华不为少年留呢?
……
「我看薛掌柜也无非二十来岁的样子,难道尚未娶妻?」
薛黎陷一愣,将自己从那些个不愿细想的思绪里拉回来,却发现对方已经不知何时停下了,身后是与这乌压压的天空同色的暗黑大门。这夜半三更的,若不是有人指引,指不定便要撞上了才识的出不同来。
「说来惭愧,在下虚长你两岁,真的……还未娶妻。」
前面提灯的少年诧异的回过头来,只不过诧异还没酝酿的完,却又变作了满脸揶揄神色,未等薛黎陷感叹此人脸色变化如此之快的时候,就听他压低了声音道:
「家妻好静,还烦请薛掌柜一会莫要发出大声响来。」
薛黎陷一愣,不知怎么突然岔道这里了,还是忙不迭点了头:「好说好说。」
对方未等开了门又再度猛然停住身子,两人险些便撞到了一起闹出大动静来。
薛黎陷忙稳住身形,以免把那个本就瘦弱的男子挤到门上去,困惑的抬眼望着,只见身前少年微微侧头,轻佻一笑:「那薛掌柜这些年来漫漫长夜,是如何挨过的?」
欸?!
喂,你!
好似就映衬着奚落他的这句话尾音恰落,门开了,一个绿衣服的小厮怯生生露出小半个脑袋:「夫人刚刚睡下,茶已经备好了,先生可是放轻点脚步来。」
於是刚才还想在门口破口大骂的薛黎陷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如此温文尔雅的一个男子,长得也人模狗样的,先前那随便换作能要去旁人的五味毒压下不提,这般于初次见面的生客就轻佻戏弄,真真是……
薛黎陷在内心大大的翻了个白眼,只求一会看完了病快些走人,是死是活都跟他没关系了,反正这人又不是真的要求他看病的,就对方那身医毒之术,再活蹦乱跳个五六年也不成问题!
只不过甫一踏进这院子,薛黎陷却愣住了。
映入眼前的就是一片灰青的墙砌,面前是黑乌木做成的一扇扇厢房,以他们刚进大门的位置,向左望去大概有八间的样子,四间确确实实在左,然后四间折了过来抵回了与他们所踏的这条线持平位置,右侧却只有孤零零的一间,尔后便是上好红木绕起来的梯子,回折着往上绕,大概有三层的样子,架起了一个八角小楼,这小楼又是连着三层的屋檐,每一层八角檐下垂着一盏小红灯笼,那灯笼极其小,也不过女子巴掌大小,红光也映的星星点点的,零落的不得了。
同样的,这每一盏黑乌木的厢房门框前,都燃了一盏托灯,或幽绿或暗蓝,或明黄或绯红,星星点点排看过去,竟也让人眼花缭乱了。
薛黎陷抬起头又若有所思的打量了一下那座好似被厢房包起来的小楼,便收回了心思顺着他往一进门正对着的那房间走去。
甫一推开门,便觉些许暖意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雅致,只简单一张卧榻,一面书桌,一架书柜,窗户底下燃了一个炭火盆,说是炭火盆也算不上,里面烧的是些药草,并算不得太暖和,却不知作何用途。
此刻对方正施施然坐到了书桌对面,将他一直提在手里的灯笼随意搁在了脚边,笑指了指对面:「坐啊,薛掌柜。」
本就是男儿,且他生性豪爽,也就不必扭捏作态客套甚么了,一撩银灰的暗衫长袍,薛黎陷且坐在了他对面,从小药箱里拿出来脉枕来,放在了这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檀木桌面上。
对方平静的撩起袖子,借着那月华的半分光亮,薛黎陷的注意力并非在对方露出的那截葱白小臂来,而是那人白底的淡紫衣袍下似乎……似乎穿了件很奇怪的银衫。
下意识的往旁侧移了移,薛黎陷一面抬手搭上了他的脉,一面好奇的借月华瞅着。
他内里着了件银衫不假,但薛黎陷好奇的是那衫上好似有字,但仔仔细细看去,有几个似乎是汉字,再剩下的倒像是鬼画符一类的东西了。
只这么分神思索不过眨眼的时间,薛黎陷突觉一股很奇怪的气脉流过。
他是习武之人,他那一身精湛的拿出来能气死前辈的内力也不是天生地长的,是夏三伏冬三九,日日夜夜勤勉劳累得来的,却也沾了那么几分老爹的光,于这内力特别的有悟性,所以大多世家套路内力法子,他都敏感的很。
刚才那一股,却让他愣住了。
下意识的汇了己身的一脉内力过去,只不过刚出手,薛黎陷就后悔了!
虽然是极其极其细小的一股,哪怕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在此,兴许都发觉不了,但眼前的这个人不同。
对方也突然一缩手,一扭头,猛的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薛黎陷急忙越过桌子想要抓牢他别让他摔下去,只不过还没伸手就觉着一阵疾风顺着窗户口斜了过来,那绝不是风响!
一把银光凛冽的红柄弯刀疾射而来,一看就是女子擅长使的,薛黎陷此刻叫苦不迭,挡也不是不挡也不是,只好收了身形往后退去隐在黑暗里。
那把弯刀便稳妥妥的插在了刚才的桌子上,稳准的很,要是薛黎陷刚才拉住了对方,那把刀便是稳稳的冲着自个儿心窝子来的。
「娘子!」
对方慢慢撑着桌角站了起来,嘴角上还挂着一抹凄惨的血迹,有些殷殷的抬头望向那个八角小楼的位置:「我带个朋友回来,不料扰你休……」
薛黎陷半躬下身子,只远远瞅见那八角小楼的窗扉半开,一身红衣的曼妙女子倚在窗框上,看不太清长相,但那怒气确确实实是隔着八百里地都能被震慑的,只是这女子不等她的夫君解释完,便一招手收回了自己的那把弯刀,尔后「砰」的一声关了窗子。
四下里突然格外的静了,不知是不是错觉,薛黎陷总觉得,刚才那盏幽蓝的灯火,突然亮的更加诡异了些。
下意识摸了摸后脖颈,就觉得,寒!
他可算是明白先前为啥这俩大老爷们跟过街老鼠似的轻悄悄将他往里领了,这感情还好他是个懂武的,要是不是,刚才那岂不就是……
「我家娘子……脾气大了些,性子不是坏的。我在门口做的那些个不入流的毒药毒草甚么的,她大概也都知晓,这是在变着法子拿我出气让我难堪呢,薛掌柜,多……咳,咳咳,多包涵下。」
薛黎陷原地无奈的笑了笑,他突然就觉得,他真不用羡慕啥的,他一个人活着……挺好的,至少比这位活的要轻松的多。
重新将他扶回座位坐好,薛黎陷收回脉枕,俏么声的问:
「我起初搭脉,察觉不到你经脉有问题,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