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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伊哼着不成调的歌儿打开门,踢掉脚上的鞋子走过客厅——随即怔住!她呆呆地望着坐在地板上的那个人,一时间几乎以为自己进错了房间。那人正用她的电视机放着她的DVD,放着那部她看了不下五十遍的《告别夏天》——那人本该和她们一起去发布会会场的,但何飞等到最后,她始终没有出现。
那人背对着她,声音如同呓语:“在会场上,何飞对你说了什么?”她问,“小辰告诉我,何飞说要娶你了,是不是?那傻孩子,他还为我哭来着,在电话里哭得唏哩哗啦的……竟然只剩下他为我掉眼泪了……”
——就像之后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梦境一般,亮与暗、白与黑、丰硕与凋零、火焰与灰烬,她的世界被生生一劈为二,唯留自己,盈盈站在伤口中央……夏小伊踏进门槛的瞬间,便从这一半踏入了那一半,这一半是焦灼、烦恼却生机勃勃的炎夏;那一半则是冰冷、迟暮、一切冻结的凛冬。
屏幕上的片子已播至结尾:十五岁的何飞在他最后一个夏天里,去小商店的屋檐下躲雨,店里帮忙的小姑娘递给他一条雪白毛巾——那个小配角在整个片子里出现过四五次,可加起来还不足两分钟;她有双会说话的眼,笑的样子竟然有点像夏小伊……
——她记得自己将这个大发现告诉何飞的时候,何飞只是捏了捏她的脸,笑着,什么都没说。
看片子的人按了暂停键,画面定格在龙套女孩儿灿烂的笑容之上——她终于转过头来,面无表情的脸,平庸的相貌,死气沉沉的眼睛——是卓乐。
“……这是我,”用最平淡的陈述语气,她对夏小伊说。不知为什么,小伊忽然想起在发布会上,何飞向观众们宣布谜底的时刻:“是我——《倾城之恋》的男主角是我。”
——他们说话的方式可有多么相像啊?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察觉过?只因为他总是笑着而她总是板着脸?呵……对演员来说,“笑”或者“不笑”,有区别么?
“这个镜头本来是放在片子最开始的——本来应该是,不过,拍到一半的时候,剧场的灯光设备掉了下来,砸在我脸上……林建国的确是天才,从中途推翻重来的故事还能得到世界大奖——而我……”卓乐用手摸了摸右边的眼角,“那时候的整容术可远没现在这么出神入化,是吧?”
夏小伊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影片里十五岁的何飞赫然有三十岁的目光;为什么他单薄的身影在密密垂落的雨丝中显得那样伤……夏小伊还同时明白了其它许多事,比如卓乐为什么那么讨厌她;再比如当她说到金西西的秘密时,何飞为什么始终摇头,表情忧郁而冰凉……
……
那一年的夏天我有蓝色的脸
蔚蓝的脸孔和洁白谎言
提着鞋子站在故事的旁边
黑发女子遇见了传说中的少年
……
——《告别夏天》,是的……他和她的夏天,从那时起,就结束了。
“……真奇怪,”卓乐兀自在说,兀自笑了——那笑容好似漂浮在苍白大海上的幽灵船,载满了旧日光阴的影子,载满了已死的消逝不再的青春,“为什么你们都以为我叫卓‘乐’?我看上去一点都不快‘乐’;我叫卓‘乐’,飞‘越’的乐……飞越——何‘飞’和卓‘乐’,为什么你们全都没有发现?”
夏小伊突然间想要尖叫——震惊、疑惑、恍然大悟和歇斯底里在她的血管中汩汩涌动,她几乎想扑过去、想质问、想大声哭喊“那不可能”,可最终只是猛地一个寒战,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两步——“真实”是只残暴猛兽,它正蹲在卓乐的肩膀上,红通通的眼睛放着光……
卓乐的眼睛一直望着虚空里,整个人像是在喃喃自语,此时却突然将目光收了回来,移在夏小伊脸上,凝定不动——声音也恢复了惯有的冷漠而尖刻,就像冰做的刀。
“我真恨你,”她一字一顿地说,“你绝对不知道我有多么恨你——何飞的眼里只有你,即使那是演戏……真叫我怜悯,又真叫我妒忌……”
夏小伊又向后退了一步,只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如此软弱过。她迟疑着,摇摇头。
卓乐冷笑,从口袋中掏出一只小小录音笔,按下播放键,何飞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充满整个房间,依然是那样温柔,那样恬淡冲和。
——对顶尖的演员来说,“温柔”与“冷酷”,有区别么?
夏小伊听见何飞在说:“……是吧?你也得承认,她有才华。外表看起来那样坚强,心却毫不设防,最柔软不过。在世为人,这是致命缺陷,但是作为一个演员,却是千里挑一的资质……人总是惯于保护自我,一旦在世上打拼经营,不多时就会产生厚厚的保护膜,隔绝掉世间风刀霜剑,却同时也隔绝了敏锐和灵性——她不需要那层壳,不需要长大……我会保护她,让她尽量怀抱赤子之心,她会做到‘我们’做不到的一切。”
夏小伊心里一酸,他竟这样看她?他竟这样……了解她?所以他惯她、宠她,令她娇纵、令她任性;他给她独一无二的美梦,最美的梦……
卓乐的声音也从机器中传了出来,越发显得讥诮,毫无温度:“她总会长大的,何飞,你帮不了她一辈子。”
接下来是一阵长长的沙沙声,以至于夏小伊本能地怀疑录音已经结束了,只不过卓乐忘记关掉它而已。就在她刚想开口的时候,何飞的声音再次响起,轻飘飘的,她从没有听过那样的声音,像是蒙着一层黑色的纱:
“……越是出众的大明星,越是难得幸福生活;没有刻骨铭心的千伤百损,哪来絮絮如生的恩怨情仇?比起天赋,她还有更大的才能,叫自己活下去的才能……我想要的是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问题,也永不言败永不放弃……永远被自己的欲望所煎熬着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走到最后——若她失败,若我看错——那也不过是我这辈子里犯过的又一个错……而已……”
“真实”的猛兽从卓乐肩上一跃而下,咬住那只录音笔,冲夏小伊挑衅似的摇头摆尾——卓乐的声音从“真实”的口中溢出,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你的错……呵,你就背着你的错到地狱里去吧,何飞……我怎么会嫁给了你这样的男人?我怎么会爱上了……你这样的男人?”
***
封琉璃坐在酒红色的小甲克虫里,百无聊赖,她本想一起上楼去的,但小伊说她只拿两件衣服回公司换,去去就来,所以她便待在车里等。
北京的夏天可真是热啊,尽管车内开着冷风,依然觉得自己被一团燃烧的空气包裹着。只要将车门拉开一条缝隙,那火焰便翻涌着扑了进来,争夺一切水分,把它们统统蒸干。
封琉璃坐在那里等了许久,可一向利落的夏小伊竟然还在上面磨蹭。她忽然觉得困倦,渐渐合上了眼睛。
……那个梦又来了——夏小伊在湖面上越走越远,身子渐渐下沉;而她则在湖岸上追赶,竭尽全力呼叫,喉管中却只有风声在响……
封琉璃猛然惊醒,一身都是冷汗。她一边揉揉酸痛的眼,一边骇笑:自己真傻,小伊明明是那样快乐,那样幸福,叫那些无谓的毫无根据的不值一提的悲剧预感,统统见鬼去吧!
于是她坐在那里继续等,也许有五六秒,也许有十分钟……封琉璃突然疯了般推开车门跑下去,跑出两步又退回来拔钥匙,锁上车子,冲进楼宇的阴影之中。
自从那些事情发生之后,为了避免麻烦,她们总是把车子停在小区内远离住处的角落——封琉璃从未如此时此刻这般痛恨这个决定。她奔跑在北京火一样的夏天里,跑得那样快,好几次险些摔倒——或者摔倒了,紧接着又爬起来继续跑,她已经记不清……
……她跑进楼道,跑进电梯,跑到屋门口,门并没有关牢,夏小伊的钥匙还挂在门上,钥匙坠是只搞笑的浣熊。她冲进屋子,里面有个女人正在大声哭泣——像之前的某个晚上一样——那个晚上她们坐在一辆车中,琉璃听见她一直在痛哭着某个陌生人的死。
——她为之而哭的那个死人,名字叫做“小越”。
***
从痛哭的卓乐身边逃开,夏小伊独自在街上游荡,日光强烈,心中空旷,如同正午时白银般的原野。她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忘了,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为什么在这里,还忘了依然在等着她的封琉璃……她来到街边一家小小的冰淇淋店,要了一客最大的香草冰砖,踞案大嚼。
是夏天,白炽的气流在虚空中盘旋出无穷幻影,当班小姐昏昏欲睡,小店铺没有空调,披肩的长卷发太过浓密,汗顺着小伊的后颈不断向下滑。
她实在讨厌夏天。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发臭的气味又潮又黑蟑螂满壁的猪圈,和连猪圈的租金也付不出的窘迫生活……
——原来自己一直没有从那个夏天的阴影下面走出来,只有自己依然停在原处。
一个灰头土脸的十六七岁少年,抱一只足球,从外面进来,一眼看见夏小伊那张怠惰、厌倦、徬徨、矛盾、紧蹙双眉郁郁寡欢的精致面孔,瞬时愣在当地……
小伊恍若无视,付了帐离开。她对他一点印象都没留下,他却一生没能忘记她的眼睛。
***
“……不知道小伊会不会原谅我。”在推门之前,夏小伊听见里面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起初她以为那是何飞,但随即便否定了,因为真正的何飞的声音紧随着也传了出来:“会的,”他说,“儿女都会理解父母,只要给她时间……”
——夏小伊推门的手,忽然僵在那里。
“……我第一眼看到就知道是她,她长得和她妈妈几乎一模一样……我给吓着了,怎么可能呢?不过是圈子里的朋友偶尔拿给我的一部小片子,我却在里面找到了亲生女儿——简直像是电影里才会有的情节,”那声音絮絮说着,忽然长叹,“……你告诉我她姓夏,名字叫‘小伊’的时候我就断定了——小伊,小‘易’……没错的,那一定是我女儿。”
“无论如何,总是件喜事,”何飞说,“晚上告诉她吧,Sicily会高兴的,她一定也找您找了很久了。”
“不、不……我……不敢认她,也不能认她,如果认了她,家里那边会有很大麻烦……但她的确是我女儿,我会满足她一切愿望,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让她一辈子快乐快乐的……她想做女明星,她有这个才能,那我一定帮她达到——哎,何飞,你肯定没办法理解我这种可怜老头子的想法……”
“我理解,”何飞说,“小伊是非常很可爱的女孩子,有时候我都觉得……希望有这样的女儿。”
——夏小伊静静地推开门,看到一张脸,熟悉又陌生,常常存在于她心中的脸。她曾经有一千一万个想象,觉得他会在各式各样的场合中出现,拯救她,带她脱出命运的泥沼,但是他并没有出现;就在今天,她丝毫没有想到他会出现的时候,她已经学会不再盼望他的时候,他却来了。
——夏小伊不是没有想像过,有一天会遇到自己的父亲,相认、眼泪、激愤……最终原宥;但是她从没料到竟然会是现在这样——在这样的时候。
“……小……小伊?”易铭玺惊呆了。
何飞显然也吃了一惊,但转瞬便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可有多好看,左边的眉毛总会比右边高出一点点……天!我多爱他!小伊想。
——尽管那是演技,是假的,我依然这样爱他……
“你说……我想要什么就都会得到什么?是不是——‘爸爸’?”
——叫声“爸爸”没有什么难的,她是在演戏,在演一场父女重逢榨人眼泪的大戏,演大团圆结局必备的一场口水戏。
而成功商人、亿万富豪、垄断缅甸玉石产业的大亨易铭玺却无疑为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感动了,声音颤抖,眼眶里盈盈都是泪水:“是,乖女儿,爸爸什么都答应你!”
小伊的眼睛也湿润了,她大声问:“什么都可以?香奈儿的衣服?法拉利的车子?好莱坞的大门?还有……男人,我爱的男人——都可以?”
易铭玺颤巍巍站起身来,沉重地点着头,声音凝涩:“爸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妈,之后一定补偿你,爸爸答应你……”
夏小伊忽然笑了——无比艳丽,无比决绝,从东方到西方,从过去到未来,从没有一个美人儿有这样的笑容。她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