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伊心中犹有余怒,她满腹狐疑的接过,莉姐说:“这是那男人留给你的,封口完好,没有人打开过……”
“什么!”夏小伊的身子猛地颤抖起来,几乎无法喘息。
“这是他走的那天拜托小葛转交给你的,而等小葛的幼稚劲儿过去,在他想明白决定还给你之前,你已经不在了……所以就暂时放在我这里——小葛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我。”
夏小伊形容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感受,只觉得体内的怒意如熔炉中熊熊的火焰、刹那间翻滚起来,身上一阵冰凉一阵燥热,她狠狠咬牙:“是不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你们不操心别人的事情就不能活么?我感觉我现在简直是……简直是光着身子站在这里……莉姐,我会恨你的!”
陈莉莉的眼睛望着她,带着一种非常母性的怜悯。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她为什么这样习惯自己解决问题?习惯了谁也不依靠?她不相信任何人么?那么那个离他而去的男孩子,她也不相信他么?是的……她也许需要他,但是绝不相信他;她不会放任自己依靠任何人——就是这样,才会彼此伤害,弄到今天这种地步吧……
“……小伊,”莉姐黯然。她终究不明白这个女孩子是怎样长大的,她为何满身都是荆棘?也许自己真的错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她目睹着夏小伊冷冷地笑,然后一言不发夺门而出。
莉姐的家在城郊,在一片新建的住宅小区内。北京秋日的凉风渐渐吹息了小伊头脑里的火焰,让她疾走的脚步慢了下来。刚才,仿佛整个人就是被那股无名的狂怒支撑着,现在怒气离去了,身上的骨头也好似一下子被抽掉。小伊停下步子,索性坐倒在路边的水泥台阶上。
她不知不觉地拐进了一条辅路,两边都是已经建好但尚未有业主入住的联体别墅。房子这种东西最是奇妙,没有人气就没有灵魂,一丝凉风吹过,耳中寂静一片,目光所及之处,但见太阳的光芒映射在一扇扇的玻璃窗上,明亮刺眼却毫无暖意,栋栋有如鬼屋。小伊张开手,手里是那封快要被捏皱了的信,还有匆忙中一起带走的、《ONZE》的碟片——碟片封面上的那个女人,正躲在葛幕风的背后,向她投来隐有深意的目光。
夏小伊撕开信封,从中取出一张薄薄的横纹信纸。她认出来了,这是之前那个住处、放在桌子最左边抽屉内的那叠信纸中的一页。这一页之外的其他那些页,在她仓促逃亡的时候,都被遗弃在原地了,能不带走的东西,她统统都没有带出来。
碟片上的女人还在目不转睛的望着,望得她心中发慌,夏小伊把手里皱巴巴的信封遮盖在上面,但是在想象里,那凝定毫不动摇的视线依然像利剑一样扎透她的身体,戳出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小孔——夏小伊所有的坚强、所有给予自己的自欺欺人的理由刹那间都从那个空洞中迅速流失了;她的手死死地攥着那张折叠的信纸,却无论如何也积攒不出打开它的勇气。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尖利刺耳的声音传来,一辆黑亮的小跑车停在了夏小伊面前。车窗摇下,露出一张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的面孔。
“……小姐,请问从哪个方向可以转出去?”他问;却突然一怔。
他看见面前这个席地而坐的年轻女孩好似大梦初醒般抬起了头,嘴唇近乎神经质的紧紧闭着,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那又委屈、又难过、又愤怒、又倔强的眼光正定定望着他,又越过他、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小女儿,试没考好偷改考卷被他发现,结果这辈子第一次挨了打;他打了她,心中犹有怒气的时候,就猛然在女儿脸上捕捉到了这样的表情——那是当我们还小,还没有搭筑起隔绝自己与他人的高墙;当我们的纯真犹在,强烈的相信什么东西的时候,才能拥有的脸。
那男人心中陡然升出一股强烈的怜惜,那是想把自己挨了打的小女儿紧紧搂在怀里的冲动。他忍不住打开车门走下来,柔声问:“小姐,你怎么了?”
一行泪水突然从面前这个年轻女孩子的脸上滑落,那个女孩儿突然跳了起来,对他厉声尖叫。捏着什么东西的双手拼命挥舞着,语无伦次:
“……你走开要你管和你有什么关系!”那女孩狂乱的一边大叫大喊一边大哭不止,可怜的男人倒退两步倚在车门上,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竟然是个疯子么?
……夏小伊的哭喊声陡然停顿,她颓然坐倒,怔住。在这两秒钟内,那个男人像见了鬼一样飞快地钻进汽车里,发动,一溜烟就不见了。车子蒙头在别墅小区迷宫一般的道路上转过几个弯,那男人才惊魂初定。
“多愚蠢,竟然去招惹一个疯子,”他苦笑,“正常的女孩子会坐在地上吗?”
夏小伊依然还是坐在路边的水泥台阶上,正抖开手里的那张信纸。她知道自己做了蠢事,但是无所谓,至少她控制自己行为和情绪的能力回来了,她的勇气也回来了。她开始看那封信。信很短:
“小伊,祝你生日快乐。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从你的世界里消失了;你自由了——有点像电影里的话不是吗?我不知道,你是懂得电影的吧……”
(夏小伊的唇边忽然浮上了一抹莫测笑容。)
“……这是我所能给你的,最好的生日礼物;也许也是我所能给你的、唯一的东西了。这两个月以来,我每时每刻都感觉得到,你不需要我,我是你的负累。我有什么资格把你留在身边?你是那么漂亮那么美好,你适合更好的世界……”
(“……更好的世界?”夏小伊柔声重复,什么是更好的世界?)
“……你吃到我给你的蛋糕了么?你是先吃到蛋糕还是先看到这封信的呢?我记得很久之前我们一起出门,你趴在蛋糕店的橱窗上面,说你好喜欢这块蛋糕,你的表情可爱的像个天使。可是那时候这块蛋糕对我们来说,太昂贵了,我们买不起;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我不记得了,方隅,我不记得了……”)
“……我会一直爱着你,小伊,一直一直爱着你……”
夏小伊把那封信折起,珍重的放回信封内。她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站起来,一手抓着信,一手拾起《ONZE》的碟片夹在腋下。她原地站了两秒钟,又放下碟片,从信封中取出信纸,这一次,仔细地几乎是怜惜地将雪白的横纹信纸撕成了碎片。
“……我也爱你,方隅,”把碎片收回到信封内的时候,夏小伊轻声说。
那一天小伊在街头徘徊,直到傍晚七八点钟才回到了住处,心中忐忑不安,她可不想向姐妹们解释自己红肿的眼睛。可是一进门,却吓了一跳,即而放下心来:看来今天的黄历上一定写着“流泪大吉”,哭鼻子的人不只她一个。
屋子里遍布酒气,艾霞正躺倒在客厅的沙发上,胡言乱语。小伊愣了一下急忙走过去摇摇艾霞的肩,那个素性沉默寡言的山东女孩慢慢睁开眼睛,认出是小伊,终于开口说道:“他不要我了……”
她的泪水流不出来,只是痉挛般抽泣,然后因为酒劲不住干呕,痛苦万分。小伊站起身来,手足无措,老大从厨房中探出头叫:“小伊,来,叫艾霞静一下。”小伊忙不迭答应,顺手把拿回来的碟片塞进茶几下的一本杂志里,走过去。老大正煮挂面,晓芸在碗里打鸡蛋,于是她蹲下身去剥葱。
“怎么了?”小伊问。
“还能怎么?”老大笑,冷冷的,“痴情女子负心汉!”
夏小伊实在觉得这七个字仿佛戏文一样,说起来古怪之极。但也确实没有比这更精练更恰当的解释了,不由苦笑一下,说:“我从来都不知道艾霞有男朋友……”
“谁知道呢?她什么事情都不说,由得她去吧,”老大叹道,“小伊你吃面条不?”
“好,多谢啦,”小伊说,把葱洗净递给老大,那个豪爽的女子笑道:“说什么客气话?”转过身剁起葱花来。
一直沉默着的晓芸这时候轻叹一声:“谁能想到呢?好多年了,竟然去了一次四川就吹了,”说着自己也不免流出了眼泪,“才一个半月……”
老大“嘭”的一声把菜刀钉在砧板上,怒道:“这种男人送给我我都不要!就是结了婚他也是见异思迁的怎么过日子?如今散了,再好没有!”晓芸不住摇头:“大姐,你不知道,在学校里两个人那样好,叫人瞧着就妒忌;上个礼拜艾霞还给他打电话来着,聊了一晚上……”
一时间三个人都沉默下来,各自叹一口气,物伤其类罢了。夏小伊看了一眼已经步入三十岁的老大,她长相大方性格心地都很好,但是蹉跎到今依然单身——是不是这个城市中的每一个女孩子都有着这样的爱情故事?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女孩子都为自己的爱情流过泪水?夏小伊突然间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两个人相处更加困难的事情了……
她洗了手走出去,艾霞已经睡着了,眼角却依然泪流不断——她在梦中也梦着那个男人吗?在梦里也依然在哭泣着几年的相处竟然不如一个半月的分别?
那天夜里,小伊睡不着,她把毛巾被裹在身上,蹑手蹑脚走进客厅。艾霞正在沙发上熟睡,呼吸平缓。她站在黑暗中看了她很久,很久很久什么都没想,只是静静站着。终于,夏小伊从茶几下取出《ONZE》,打开屋角房东的旧电脑。她从来不动别人的东西,但是这个晚上她迫切想看这部电影,她自己演的电影。
《ONZE》是一个标记;是她的爱情和软弱的纪念碑。亮与暗、白与黑、丰硕与凋零,她的一切被生生切为两段,有一个个头发凌乱眼神却无比温柔的男孩子就盈盈站在伤口中央。他永远在那里,永远不会消失。
四周空气澄明,月色如水,屏幕上光华流转……这是电影的世界,那样完美:善与恶、喜乐与哀愁同样深刻而鲜明,那样深刻鲜明却又无比纯净的世界——对着剧本,只和自己的内心交谈……她是爱着电影的,哪怕只是爱着电影梦一般的虚荣,也是真真正正爱着的。夏小伊在镜头里是那样美,那样与众不同光华灿烂,那也是她的梦,每一个漂亮女孩子都有的蔷薇泡沫一般的梦想。她所寻找的原来在这里,也一直在这里:脑子里空无一物,脚上的红鞋子自己会舞蹈起来,那样一种神秘、璀璨、灵魂出壳的快乐……
我喜欢表演……夏小伊无声说道,它叫我在自己的内心中创造出各式各样的奇迹;它叫我拥有我在现实中所不能拥有的一切。只有在舞台上,在镜头前,我才能真正打开心灵,而不怕被伤害。
屏幕里的夏小伊毫无表情、紧闭双目、然后只是——缓缓睁开眼睛……
是的,只是睁开眼睛——艾霞在哭着“他不要我了”,夏小伊在哭着“他不要我了”,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女孩子为爱情流了太多太多的眼泪,可是爱情只是生活方式,只是生活方式其中之一;但电影却不仅如此,它是奇迹,是至高理想——从疲惫的现实中收回目光,投向另一个世界的一瞬间,那是一种理想——新奇、迷惑、跃跃欲试,甚至……甚至充满颤栗充满恐惧……
“……并不是每一个人在短暂一生中都能找到自己“极度渴望”、“非做不可”的事情,但是我找到了,我是幸运的。”
——小伊这样对自己说,我们总该做些不能不做的事;我们总要争取更好的生活。现在不尽力,日后必定会后悔的。
那天早晨七点半,陈莉莉在厨房里做早餐,手机响了。她的丈夫顾岩正用飞利浦剃须刀刮着胡子,皱眉说:“莉莉,是谁啊,这么早?”陈莉莉对她笑了笑,走过去接通电话,听见夏小伊在那一边、在清晨的冷风里轻轻地说:
“莉姐,我想演戏,请你帮我……”
“幸运女神”
夏小伊再一次低头检查手里的纸条,又抬起头来,仔细打量面前的建筑;一瞬间断定莉姐一定是弄错了,这里明明是间废弃仓库,根本不像是有人使用的样子。正当她考虑要不要转身离去的时候,门却忽然自内打开,一个穿着旧牛仔裤、棉制小背心的女孩子走了出来。她没注意到身边有人,径自从口袋中掏出一根香烟,夹在指间、点燃,贪婪地吸了起来。那女孩儿也就十七八岁年纪,头发烫成栗色大卷,眉目如画,夏小伊一时看得呆了。女孩子狠命吸了两下,长长吐出一口烟气,微抬起头,看到了她,便皱眉道:“看什么看!”声音恶狠狠的。
夏小伊还没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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