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羽瞥了庄扬一眼,黯然地走到段权身边坐下。
段权忽然伸手抓住向羽放在膝盖上的一只手,向羽小小吃了一惊,但是转瞬,她眼里的惊愕就被另外一种神色所取代。
那是恍然后的理解,是整间屋子里,只有她能明白的,段权的心情。
段权紧紧握住向羽的手正在颤抖,窸窸窣窣地颤抖,掌心潮湿冰冷,指尖犹如有细小电流蹿过。
向羽忍耐了一整晚的眼泪,终于微微溢出眼眶,湿润了全部视野,但她没有哭,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愁绪藏入心底,像过去两年里她日日所做的那般。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段权可以说是主导了这场骗局的元凶,过去是他带着向羽走,可如今真相公开,他反倒迷失了方向,变得迷惘起来。
向羽也不知道,她不由自主看向房间门口的庄扬。
庄扬一直盯着向羽,见她看向自己,缓缓点了下头,也走到段权身边坐下,“段权,你和向羽不能乱。”
段权松开向羽的手,抬头看向庄扬。
王升鸣一回到自己家,就把自己关在王琦臻的房间里,王阿姨被锁在他们夫妻的房间里,此时的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三人,但庄扬还是压低了声说道:“这件事,还没有完呢。”
段权皱眉,“你的意思是……”
庄扬瞥了眼关押王阿姨的房间,说道:“王阿姨承认人是她绑架的,但是拒绝承认人是她杀的。而且看她的样子,似乎也不知道当年王琦臻的车祸是有人恶意为之,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那么真正下手杀王琦臻的人,就是另一个叛徒了。”
“……另一个叛徒……真正的凶手……”段权也不是没注意到这一点,他和向羽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彼此的疑虑。
“还有一件不得不让我在意的事是……”庄扬犹豫地停顿了一下,转而问他们俩道:“以你们对王阿姨的认识,你们俩怎么看她今晚说的那些话?”
“那些话有什么问题吗?”段权问道。
庄扬摇摇头,慢慢说道:“我想确认的是,她对王琦臻这个养女的感情,究竟有多深?我们现在都可以知道,她对王琦臻确实有着很深的感情,但是这种感情还没有浓厚到超越她自己,或者说,也正是因为她爱自己的女儿,才会在女儿将要被人夺走时,怨恨得更深。”
段权有些不明白庄扬想说什么,但是向羽已经想到了,因为她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显然,她预料到了庄扬接下来想要说的话。
庄扬叹息一般说道:“把一个母亲对亲手带大的孩子的爱扭转成怨,最后甚至做出绑架勒索的事,你们难道没有注意到,真正促成这种转变的人,其实是另外一个看似无辜,却一直躲在幕后的人吗?”
段权的神情由疑转醒,最终难以置信地瞪向庄扬。
向羽捂住了嘴,喃喃低语道:“……你是说……”
“没错,那个一直躲在幕后,却操控了一切的人,我把她称为王背后的手。”庄扬的眼里闪过决绝的寒意,“但是你们都叫她,孙奶奶。”
庄扬和向羽推开孙奶奶家的院门,踩过亮着昏黄院灯的潮湿草地,沿着楼梯一路爬上孙奶奶居住的楼层。
大门在深夜依旧敞得透亮,客厅里的顶灯亮堂堂地好似白昼,正在播放夜间购物频道的电视机前,孙奶奶佝偻的身体蜷在一张老旧的木制摇摆椅上,也不知是醒还是睡。
向羽脱了鞋走进客厅,轻声唤道:“奶奶。”
孙奶奶睁开眼,眼下的眼袋垂重地颤了颤,眼神却清明得像猫一样,“你们来了?”
庄扬也走进屋内,沉默地看向从摇摆椅上坐起身的孙奶奶。
孙奶奶抬眼斜睨了庄扬一眼,冷冷说道:“我猜到你们要过来找我,只不过这时间,还是比我预料得晚了些,你看,我等你们等得差点睡着。”
“我们来得晚,是因为我们都不愿意相信有些真相背后的真相。”庄扬站到向羽身后,伸手握住她倍显僵硬的肩膀。
向羽回头,眼神无奈之下无遮无拦地透着仓惶和懦弱,但她没有真正逃避,而是抬手覆盖住庄扬的手,与他相握。
孙奶奶坐着摇摆椅上,深色自如地看着他们俩,一句话也没有说。
庄扬的第一个问题是,“孙奶奶,你和高顺业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事你们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孙奶奶冷冷说道:“我不过是多年前照顾过他的一个老佣人,退休后拿了一笔退休金来到这儿养老的一个老太婆。”
“可是我觉得不仅仅是这样。”庄扬说道:“我从没有见过哪个普通的老佣人,能像你这样主导了主顾的几十年人生。”
“那是你见识浅陋而已。”孙奶奶冷笑道:“永远不要小看你身边的任何一个老人和孩子,只要是人,他就拥有推翻一切的可能性,所以古人说斩草除根,才一直都是真理。”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双眼是看着向羽的,这让向羽的身体从脚趾头开始窜上寒意,一路往上,从她的后颈不由自主冒出一层鸡皮疙瘩,直至头皮发麻。
那是错觉吗?
庄扬扶在向羽肩膀上的手紧了紧,神情凝重道:“孙奶奶,你这是连最后的面具都不打算戴着了吗?”
“从你今晚带着向羽单独来找我开始,我就知道,这层面具是戴不住了。”孙奶奶梗着细细布满皱褶的脖子,阴恻恻地说道:“庄扬,在这整场棋局里,你是最出乎我意料的那颗棋子,我万万没想到,高顺业临死前竟然会将你派过来。”
庄扬想起自己最初的疑惑,他一直觉得奇怪,既然真正的继承人王琦臻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去世,那么高顺业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把他请入这场骗局,而且文兴巷里负责保护王琦臻的这些人居然都没得到确切的消息,如今看来,并非高顺业临死前来不及给这些人发出讯息,也不是这些人疑心重谁也不相信,而是高顺业在死前最后一段时间里,已经开始怀疑文兴巷里的叛徒,他也在提防着这个隐藏了多年的凶手。
如此说来,高顺业在最后时刻花重金聘来庄扬,真实目的根本不是要找出继承人并且保护她,而是通过调查,借由庄扬的手,揭开两年前那起绑架案的真相。
“孙奶奶,当年是你偷梁换柱,将王琦臻的母亲偷出高家,并且隐瞒了王琦臻的身份十余年,后来也是你将王琦臻的身份‘无意间’泄露给了高顺业,让他知道这世上尚有子嗣存在,你明知道高顺业一旦知道真相,王琦臻势必会被他带走,你却不曾安抚过王家夫妻的心情,反倒在王阿姨身边煽风点火,让她误入歧途。”庄扬说道:“我现在怀疑,当年在楼下故意撞死王琦臻的人也是你安排的,你的本意,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假借王阿姨的手,杀死高顺业唯一的继承人。”
第六十章
等到庄扬说完这番话;整个客厅里就只听得到孙奶奶和向羽微弱的呼吸声。
谁也没有说话;因为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隔了半晌,孙奶奶忽地冷笑一声;对庄扬说道:“如果我不承认,你根本没有证据指证我做过这些事。”
庄扬点头答应道:“我确实没有证据;事情隔了这么久,你又如此处心积虑,就算是当年的当事人也未必能找到证据,更何况是我?”他停顿了一下,摸着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渣,笑道:“我也不需要什么证据;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我只是不想不明不白地离开这儿。”
“那她呢?”孙奶奶的视线从庄扬身上移到向羽脸上;“向羽,你呢?你想从我这边得到什么?你和段权不是想替真真报仇吗?当年绑架真真的人已经供认不讳地站在你们面前了,你们不也什么都没有做吗?”
向羽的喉头哽了一声,艰涩说道:“就算要报仇,也要等一切真相水落石出,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自己心里有计较。”
“也是,你们都已经长大了,早不是任人摆布的年纪了。”孙奶奶似是而非地感慨了一声,继而转向庄扬,阴沉着脸,问道。“既然这些都是你的推测,那你还有什么是没有猜到的?”
“我至今没弄明白你和高顺业究竟是什么关系,以及你做这些,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庄扬说道。
孙奶奶从喉咙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声,她重新坐回摇摆椅上,脚下微蹬,小船似的摇摆椅便前后晃动起来,“我和高顺业没有什么关系,若一定要牵扯出一层能让你们接受的关系,大概就是,他创业的第一桶金,是从我这边骗走的。”
庄扬和向羽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接孙奶奶的话。
孙奶奶也不需要他们的接话,她靠上椅背,边摇边轻笑道:“说起来,我和高顺业才是最像的人,我们俩都是大半辈子封闭独处的孤家寡人,我没有儿子,便把他当做亲生儿子对待,甚至将自己一生积蓄拿出来投资他的生意,他也没有辜负我的期待,就算是小本生意,很快也翻了本,开始盈利。”
“但是我没有想到,我把他当亲生儿子对待,他却未必将我当成母亲,更甚者,在他眼里,我不过是被物色中的猎物——一个内心孤独,身边藏了点积蓄,渴望亲情关怀的老太婆。身无分文的他从一开始就是有意接近我,原本大概只是想骗了钱就跑,只是没想到他到底是个做生意的料,就此发家致富,成了一代奇商。”孙奶奶摇晃着椅子,声音低沉缓慢,眼皮浮肿耷拉,整个人看上去无精打采,“高顺业赚了钱后,第一件事就是替自己洗白,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于是他把我接到身边,将当年的钱悉数还给我,让我住在他的宅子里,虽然名义上是个佣人,但也不失为一段享着清福的好日子。”
“如果当年你是心甘情愿将钱借给他的,后来他又这样善待你,你们的关系怎么会演变成这样?”向羽不解问道:“如果高顺业是真正聪明的人,他应该把这件事瞒到棺材里,也不会让你知道的啊。”
孙奶奶撩起眼皮,瞅了向羽一眼,抿着干瘪的两瓣嘴唇,嘲笑道:“越是觉得自己聪明的人,越是容易骄傲自满。高顺业一夜致富,事业如日中天,在那个年纪,到底是会忍不住炫耀的。”
而真正能满足他虚荣心的,大概就是让当年的受骗者面朝自己,歌功颂德。
“所以,是他自己把真相告诉给你的。”庄扬说道。
孙奶奶短促地冷笑了一声,接着叹息道:“是啊,他不过喝了一杯酒,便迫不及待地渴望得到我的赞许了……到底还只是个沉不住气的年轻人啊。”
孙奶奶闭上眼,眼皮微动,不知想起了什么。
“……所以,你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计划着复仇吗?”向羽惊问道。
孙奶奶似是被向羽的语气逗乐,嘴角微微抿起,发出轻微的笑声,“向羽,你是不是觉得这不过是一个没有引起惨剧的骗局,还是一个司空见惯的骗局,根本不足挂齿?”
向羽摇头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孙奶奶慢慢睁开眼看向身前的两个年轻人,淡然说道:“其实从你们的角度来考虑,我确实没有损失什么,相反,我那么一点小小积蓄,最后换来一个被保障的余生,想想,反而是我赚到了,不是吗?”
向羽依然摇头,脸上神情坚定且伤痛,“奶奶,不是这样的。”
孙奶奶苦笑道:“当然不是这样的。钱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碗饭,一张床,一件衣服。可是在那些年月,我真真切切,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为了孩子,母亲能做到什么地步,你们是不能想象的。”
庄扬忽然问道:“那笔钱,真的是你的吗?”
孙奶奶摇头道:“我有一部分,为了支持他做生意,又跟人借了一部分。”
庄扬和向羽都不再说话。
一个骗子,一个母亲,一场发生在几十年前的,似乎没有受害者的诈骗案。
孙奶奶看向向羽,叹气道:“向羽,二十几年是我瞒着高顺业将他的女儿偷到这人世间,我承认,我一开始让一个本该死去的孩子活下来,确实是想留下一个砝码,让在高家本来就无足轻重的我到了晚年,能真正得到一点庇护。”她摇头自嘲冷笑,“你们或许也知道,高顺业一心想做人上人,他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对我这样一个知晓他卑劣过去的人,他之所以一直留在身边照拂,也不过是为了更好地遮掩他的污点。他把我看成了一抔黄土,等到有一天他实现了他的高贵美梦,我连是死是活都没有把握。”
“我就这样看着真真一点一点长大,我也想过,倘若一切相安无事,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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