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绍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竟然如此的娇弱。不过是很寻常的训练,居然也会把自己累得沾床就着。最要命的是,他在饮食方面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品味也迅速地堕落到了令光头瞠目的水平。看着他大口咬着粗面的馒头,稀里呼噜地端着大碗喝汤,光头常常会流露出不知道是难过还是内疚的表情来。
问题是,当一个人几乎被掏空了全部精力的时候,谁还有多余的心思去计较吞吃下肚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呢?
光头很难过地发现:他的少爷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消瘦下去了。
封绍也很难过地发现:自己的脑子果然不好使。泡女人的路明明有成千上万条,自己偏偏选了最困难的那一条。他只是一个刚刚入伍的下等兵,跟兵马元帅的级别差了不知道有多少层。他甚至连她的面都见不到。然而她的气息却无处不在。甚至在新兵们满怀敬畏地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也会有意无意地压低声音——低到封绍拼命支起耳朵而听不清楚的程度。
然而奇怪的是,他没有再梦到过她。一次也没有。每天的清晨,当封绍被起床号惊醒的时候,总会有一刹那的失落。那样淡淡萦转的惆怅,是他生平从未尝过的滋味。
天气慢慢热了起来。封绍最最头痛的晨跑反而成了一整天的训练中最享受的时刻。而且在熬过了最初的一段时间之后,不仅是他,大多数的新兵都开始渐渐地适应了这种生活。以至于当光头悄悄问他:“咱们还要在这里躲多久?”的时候,封绍迟疑了片刻,才慢慢地说:“再等等吧。”
李光头不知道他到底要等什么,神色之间多少有点为难:“你手里扣了暗卫。你不怕李相他们在外面翻了天?”
封绍冷笑。最初他只想小小地惩戒一下李明皓的傲慢无礼。可是头脑一旦冷静下来,心意也随之变得坚定。楚国并没有让楚琴章去做那些与侍君的身份不相符合的事,比如说勾结商冬姥和茉莉堂。在他的背后极有可能还有别的势力。想来他大哥也不会乐见楚琴章拿着楚国的暗卫去为旁人做嫁。更何况赵楚之间正处于十分微妙的平衡状态,暗卫活动太过频繁的话,极有可能会打破这种胶着的状态——楚国至少就目前而言,并没有下定决心要打这一仗。
楚琴章他不能不妨。而李明皓,他更是压根就信不过。想来想去,还是躲到他们都找不到的地方最妥当。反正也是李明皓请他“置身事外”的。
封绍拍了拍光头的肩,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你放心,等我泡到了那个喜欢的人。咱就离开这里,一天都不多呆!”
李光头苦着脸反问他:“少爷你费了这么大周折,到底是要泡谁?”
封绍笑而不答。眉梢眼角却多少流露出几分无可奈何的自嘲来。
湿润的雨气顺着半开的木窗扑进了御书房,无形中将浓腻的百合香冲淡了许多。令跪伏在书案下的秋清晨也为之精神一振。
“起来吧,”瑞帝的声音略显低沉,仿佛窗外阴沉沉的乌云:“兵部报上来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爱卿做的很好。”
秋清晨垂首答道:“上有陛下运筹帷幄,下有诸位将士日夜操劳。臣不敢居功。”
瑞帝冷冰冰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浅浅的笑纹:“清晨,怎么连你也学会了跟朕说这些场面话?”
秋清晨站起身来,却依然垂着头,目不斜视地望着脚下的青幽幽的方砖。良久才听到头顶传来了瑞帝沉沉的一声叹息。
“刑部重犯欧阳竹被劫狱的事……”瑞帝低声说道:“按理不该交给你来查办。不过,刑部尚书李云秀是你的旧部,她提议由你挑头,朕一时也不好驳回。另外,朕最近总是心神不安,想多留你一段时间。你没个差使在身上,外官面前总是不大好说。”说着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压低了声音说道:“最近朕一闭眼就梦到阈庵——欧阳竹原是他的智囊,除了阈庵,又有谁会拼了命要救他出去呢?”
秋清晨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头:“阈庵皇子不是已经……”
长长的冕旒挡住了瑞帝的大半张脸,秋清晨只能看到她微微有些苍白的肤色和紧紧抿起的唇角。虽然只是匆匆一瞥,秋清晨却已发觉了自己的皇帝正处于十分烦躁的状态。
“如果当日烧焦的尸首不是阈庵呢?”瑞帝站起身,缓缓踱到了她的面前。离得近,秋清晨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声音里的阴郁:“如果只是个替死鬼的话,那么,欧阳竹被劫就说得通了。朕怕的是……”
瑞帝的疑心并非没有道理。秋清晨从数年前的那场宫变联想到茉莉堂和出现在兵部后院的那颗人头……后背竟也凉飕飕地爬上来一阵寒意。
瑞帝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目前这只是朕的疑心。不过,一旦跟阈庵联系到一起,这朝里有很多人朕就有些信不过了。清晨,你去给朕查清楚,免得朕日夜不安。”
秋清晨沉沉应道:“是。”
瑞帝凝视着她,细白的手指轻轻抚过她脸上的面具。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沉沉一叹转过了身:“下去吧。”
秋清晨垂着头行过半跪礼,躬身退出了御书房。
廊檐下的女官见她出来,连忙递上她的佩刀和油衣雨伞。秋清晨拒绝了女官的引路,自己收好佩刀,选了一把伞慢慢地往外走。瑞帝今日的一番话颇有些出人意料,她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原本就知道欧阳竹被劫是跟“贪狼”有关。如今,“贪狼”又和死而复生的阈庵皇子联系在了一起——难道说“贪狼”是阈庵起事之前就为自己留好的一路后招么?这一团迷雾里所蕴含的险恶意味,令人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从小径的侧面传来。虽然没有杀气,秋清晨还是不自觉地将雨伞换到了左手。空着的右手自然而然地垂落在了佩刀的刀鞘上。
一抹夜蓝色的影子挡在了自己面前。
竟然又是他。
秋清晨的眉头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原来是楚贵侍。”
楚琴章没有打伞,一袭夜蓝色的华服几乎湿透。乌黑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粘在脸颊旁边,衬得一张脸凝白如玉。他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湿润的睫毛宛如潮湿的树丛密密地围拢着两汪幽沉沉的潭水。这一刻的楚琴章不显得妖魅,反而有种少年般脆弱的美。
秋清晨不知道他做出这副样子是想干什么。心底里却本能地警觉起来。
楚琴章在她的视线里一寸一寸地低下了头,声音柔弱得仿佛细雨中轻轻拂过的微风:“我只是想问一问,那一夜,你为什么失约?”
秋清晨心头微微一动,口中却下意识地反问:“那如意,是你送来的?”
楚琴章微微颌首。翕动的睫毛被雨水染湿,一簇一簇,诱人地弯翘着。他在等待,等待着这个女人可能会做出的反应。可是,她的呼吸还是那么轻浅悠长,身体的周围也并没有辐射出不一样的温度。恰恰相反,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从她身上一丝一丝弥漫开来的冷戾,正寸寸压上自己的心头。
楚琴章诧异地抬起头,正迎上了秋清晨那一双淡漠到冰冷的眼眸——那完全是一种置身事外的神气,淡漠而不失分寸。
而楚琴章的心却在这样的注视之下无法控制地收缩了起来。
“这件事我只当没有发生过。”秋清晨漠然移开了视线,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用轻微得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说道:“楚琴章,我不管你在耍什么花招,不过……你最好到此为止。”
楚琴章讶然回头,秋清晨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御花园。她走路的姿势沉稳有力,却又带着年轻女子所特有的轻盈。他的视线扫过她修长的脖子、笔挺的肩和柔韧的腰肢,继续缓缓下沉,落在了她穿着麂皮长靴的两条长腿上。修长的腿,紧致而有力。楚琴章几乎可以想象到在那粗糙的铠甲下面,她那经过训练的肌肉一定紧紧绷出了极美妙的线条。楚琴章忽然发现自己被这具充满了力量的身体引起了那么一点点真实的兴趣。
望着她黑色的身影消失在御花园甬道的尽头,他的唇角一点一点弯起,最后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原来……这法子行不通啊?”
色诱不行,那又该怎么办呢?
若无其事地卷起脸颊旁边的一缕湿发在指头上绕了两绕,楚琴章微微蹙起了眉头。
二十五
雨越下越大。才刚过了酉时,天色已变成了墨黑的一团。
从山坡上望下去,远处的兵营和山脚下的训练场都被白花花的雨幕模糊了轮廓,影影绰绰的,只能看到一簇一簇的黑点还在训练场上不停地蠕动。
尽管披着油衣,雨水还是顺着脖子流了进来,将里里外外的衣服都浸透了。王泓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解地望向了身旁的秋清晨。秋清晨立在崖边,右手按在腰畔的刀鞘上。极标准的站姿,仿佛每一寸的肌肉都在蓄势待发。就连被雨水冲刷得黝亮的面具,都仿佛要比平日加倍阴森。从她们赶到这里,已经过去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山脚下的训练场。王泓玉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又不解地收回来,不明白这有什么特别可看的——不过就是新兵在训练罢了。
雨幕中传来牛角号呜呜的声音,训练场上的小黑点们连滚带爬地集中到了一起,然后顺着训练场的边沿整整齐齐地跑向营房的方向。王泓玉几乎可以想象出他们的样子来,一个个泥猴子一样,迫不及待地想要洗澡、换上干衣服然后填饱肚子……
自己当年不就是这么熬过来的么?想到这里,王泓玉不觉一笑,颇有些感慨地说道:“总觉得没过几年,可是……怎么算都已经是老兵啦!”
秋清晨没有动,唇角却微微扬了起来:“怎么,抚远将军当腻了?”
王泓玉撇嘴笑道:“当不当这个劳什子的将军打什么紧?我怕的是真把我调到北面去守会州……”
秋清晨摇了摇头:“你别小看了会州。莽族人虽然打了败仗,依我之见,未必就是真的死了心——隆其这人,万万不可小瞧。”
王泓玉点了点头:“我晓得轻重。”
“回去吧。”秋清晨的视线从山脚下空荡荡的训练场上收了回来,率先往山下走。听到身后王泓玉的脚步跟了上来,便头也不回地问道:“如果有这么一个人,想杀却不能杀,放出去又会招惹很多麻烦……你会怎么办?”
王泓玉凝神想了想,笑嘻嘻地说道:“这有什么难办的?直接收了就是了。反正以我的年俸,多养几个相公还是养得起的。”
秋清晨停下了脚步,颇有些恼火地转头瞪了她一眼。
王泓玉连忙笑道:“好吧,好吧,我说句正经的。如果放了他会招来麻烦,那就不如留在身边。就把他放在一伸手就能捏死的地方好了。”
秋清晨长长叹道:“有的人做事总是不知道深浅。真不知道他是天生就少了一根筋,还是真的就比旁人更勇敢。”
王泓玉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人,不过秋清晨的脸上常年都是一副冷漠沉静的神情,仿佛天崩地裂都不会皱一皱眉头,倒真是很少有如此烦躁的时候。多少让她有些好奇,会是什么人令她如此失了常态?
王泓玉还在盘算怎么从她的嘴里套出些内情,秋清晨却颇有些意兴阑珊地冲着她摆了摆手:“我要从新兵里调几个人补充我的亲兵。你知会下面一声,人我会自己去挑。”
王泓玉不觉一愣。秋清晨的亲兵人数虽然不多,但个个武艺高强,而且都是鬼门关里同生共死过的战友。从来也没有过从新兵中抽选的先例——如今这是怎么了?就这么一出神的功夫,秋清晨已经去的远了。王泓玉连忙追了上去,看到她紧紧抿起的嘴角,满腹疑窦又都压回了心底。
两人打马回到营地时,已过了戌时。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却已经小了许多。一盏一盏的牛角灯划破了沉沉的雨幕,在肃杀的营房上空释放着微弱的暖意。
秋清晨还来不及下马,就见几个人朝着马厩的方向一溜儿小跑地过来了。当先那人披着油衣,油衣下面露着天青色的长衫,腰间垂着白玉璎珞,极明显的宫官打扮。秋清晨不由得有些心惊,跑近了才看出并不是御书房里平常伺候笔墨的女官,而是瑞帝统管后宫的副总管平安女官。
秋清晨连忙翻身下马,笑问道:“这样的天气,您怎么亲自跑来了?”
平安女官四十上下的年纪,一张团团脸十分和气。见秋清晨迎了过来,连忙强先行礼:“大帅安好!陛下请大帅即刻入宫!”
秋清晨心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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