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存义,张先生。”
当张存义面带微笑地从一片松树林中走出来的时候,我紧紧地盯着这个人,仍有种做梦般的不可置信感。张存义不是还在俄罗斯进修吗?他什么时候回国的?回国竟然也不打声招呼!
当我看向张存义的时候,他视线也朝我这里一瞥,脸上绽放出温暖的笑容,朝我微微颔首。
“各位同学好。”他走到集训的学员面前,步伐矫健地在他们身前站定:“我就是接下来要指导你们油画的老师,你们以后可以称呼我为张先生、张老师,或者直接叫我老张。”他穿着白色圆领的t恤,灰色休闲裤,衣着比学生更显随意。
但是他只是云淡风轻的往那里一站,那谈吐风度,那经时光打磨过男人特有的从容优雅,都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不少女生见惯了青涩的鲜肉,却少见这样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成熟魅力的男人,眼神熠熠地在张存义的身上打转。
“我知道各位都是学校挑选出来的精英,学校也在你们身上寄予了厚望。但是我要告诉各位的是,如果你们把集训当成一种折磨,或是一种负担,你们就误解了学校举办这次活动的良苦用心。学校之所以把集训的地点选在山里,没收你们的手机,甚至让你们绕着山路跑一个来回,不是为了折腾你们,是希望提供给你们更贴近自然的环境。”
张存义说着,目光依次在学生脸上扫过:“不知道你们把画画看做什么,炫技的手段,抑或是功成名就的工具?我只想告诉大家,一幅没有情怀的画,是永远不会成为传世佳作的。”他话说到这里,视线在沈冽脸上逗留片刻又很快移开:“从现在开始你们就要记住,你们握住画笔的那只手赋予了作品丰富的内涵,希望你们不要只是把它当成勾勒线条和上色的工具,要倾注你们的情感和灵魂。你们也不要把自己定位成艺术殿堂的入门者,你们每个人心中,都应该存有一个成为美术大师的梦想!”
张存义和一年前比大大地不一样了,他在列宾美院进修不但习得了美术上的技巧,更得到了艺术修养上的升华。如果非要找一个词来形容发生在张存义身上的变化,那就是脱胎换骨!
他比之前更具风度了,气质也更凝练稳重,原先的他如同一柄出鞘的重剑,现在却完全收敛了锋芒,低调、不事张扬、却光华内蕴。
张存义发言完毕后,负责人又对学生说了几句总结陈词,便带领着他们到集训基地吃早饭。等到学生全部走进餐厅,张存义面带微笑朝我走来,他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到我面前时忽然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
“刚见面就是一个熊抱,是不是太热情了?”我也抱了抱张存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俄罗斯吃苦了。”
“谈不上什么吃苦。”张存义收了收手臂,没有半点要将我放开的意思:“只是想你的时候比较难捱而已。”他说完将头轻挨在我肩膀上。
我察觉到张存义的动作后身体微微一僵,脸上也僵硬地笑道:“看来你这次进修不但磨练了画技,也磨练了嘴皮子。当初你多实在的一个人啊,从来不说这些煽情的,现在嘴上好像抹了蜜似的,甜言蜜语张口就来。”
说话的时候,我试着稍微挣动了一下,却被张存义的两臂箍得紧紧的。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故意沉下语气道:“你差不多得了啊,多大的人了,别在这儿要抱抱!里面儿学生们可都看着呐,你丢不丢人啊?”
“这有什么好丢人的。”张存义温热的鼻息喷在我的颈间:“三天前我刚回北京,还没来得及休整就直奔b市来了,你说我有多想你?我想见你,片刻都等不得。”他毫无忌惮地诉说着对我的想念,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听了他的话我心中一软,原本要推的动作变成了轻拍。
我曾经出国留学过,也知道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日子有多么的孤独难捱,尤其是心中有个牵肠挂肚的人的时候,思念的滋味犹如千百只蚂蚁细密地啃噬着内心。现在张存义说想我,我特别能够理解他的感受。
“你提前说一声多好,非要玩神秘是吧?”拥抱的时间太长,但张存义此刻流露出来的孤寂和依恋让我不忍推开:“看到你的时候惊喜都快变成惊吓了,我还以为看花眼了呢!”
我正和张存义说着,却忽然听到有人在我们身后重重地清了清嗓。见有人过来,张存义终于恋恋不舍地松了手。我脸上腾起一团红晕,在看到来人是沈冽的时候,红晕又变成了苍白。
“张先生,我们都吃好早饭了,正等你上课呢。”沈冽面不改色地说道。
张存义朝他身后张望了片刻,明明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吃好了早饭在外面闲逛,更多的人还在餐厅里和包子馒头们奋战,沈冽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
“我看大多数人都还没吃好,你带着吃好早饭的同学们先去湖边支画架,我一会儿就过来。”张存义看了沈冽一眼,如是商议道:“你也知道,我刚从俄罗斯回来,看到老熟人有几句话想和她叙叙,你能理解吧?”原本以张存义谦和的语气,他的提议是任何学生都无法回绝的。
谁想沈冽摇了摇头,断然拒绝道:“我只负责画画,不负责组织工作。再说了,学校出钱请您过来,不是和熟人叙旧的。”沈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客气了。
我惊讶地看着沈冽,不知何时他已变得这么言辞犀利。
☆、第九十一章 如影随形
沈冽的变化让我始料未及,当然张存义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听到沈冽的话后先是惊讶地扬眉看了沈冽一眼,随后便偏头对我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和我一起过去吧。”
沈冽听了张存义的话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似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应对。但张存义的安排合情合理,沈冽不好多说什么,便跟在我们身后一起朝着湖边走去。
约莫十多分钟后,集训的学员们都吃好了早饭,大家聚集在湖边自选角度支好了画架。这节课的主讲老师是张存义,我作为带队老师也在旁边听着,只听张存义从基本的素描技巧开始,一直讲到油画的构图、上色,由浅入深,十分精彩。
张存义讲完之后,便把时间交给学生实践。或许是由于沈冽之前的顶撞,他在授课过程中特别“关照”沈冽,就连采风的过程中,也总是在沈冽身边徘徊。
“你这里的光影,处理得不到位。”张存义站在沈冽旁边看了一会儿,用炭笔头敲了敲他的画架:“明暗变化的感觉不够,画面感没能呈现出来。”
沈冽沉默地看了张存义一眼,按照他的说法在画上又添了几笔,但张存义依旧不满意:“沈冽,你画画的时候是不是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我指的明明是这里,你在那里加粗加重干嘛?”
两人这一番对话,很快把周围同学的视线吸引了过来。大家大概感到很奇怪,沈冽是学校里乃至整个b市公认的美术天才,他的画真的有张存义说得那么不堪吗?还是张存义对沈冽的要求太高了?
“沈冽,我早就听说你是了不起的天才,如果你的状态只是这样而已,那就太让我失望了。我希望你能呈现给我更具匠心,更别致的作品。”张存义最后放重了语气对沈冽说道。
集训的学员听到最强的沈冽都挨了一顿训,当下便都收了收心,不敢偷懒,一个个更认真卖力地画了起来。张存义在学员里转了一圈,见大家都进入了状态,便悠闲地朝我走来。
我将他刚才刁难沈冽的一幕看在眼里,睨了他一眼道:“你还和个孩子为难,幼不幼稚?”
张存义拉着我往林子后面站了点,既躲了太阳,站位也隐蔽。待站定后,他没好气地对我说道:“你才幼稚,还拿个白眼狼当孩子!依我看沈冽就是欠操练。他在我手上学画,我一定好好教育教育他为你出口恶气。”
“诶,你可别!”我赶紧拦他:“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有什么恶气好出的?”
张存义沉默了下来,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在手里掂了掂,手腕猛地发力朝着湖面扔出去,在湖面上打出两三个水漂。
“你到现在还要护着他?”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直起身来:“沈冽的事情我从王沁那里听说了。成名之后忘恩负义、和你划清界限,如果这还不叫白眼狼那什么叫白眼狼?”
“我也没做什么,是沈冽自己优秀才有今天的成就的。”我想了想,觉得没有居功的资格:“如果非要说沈冽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就是看人的眼光实在是太差了。”
张存义听了我这句话,表情古怪地看我一眼:“你觉得你有资格说沈冽?看人眼光最差的不就是你自己咯!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放着我不找,却偏偏和这样的人搅和在一起。”
话题谈到这个份上我就有些吃不消了,回国之后张存义似乎变得更主动了,我有些招架不住。因为无法接话,我只好借故回宾馆躲着,避免他将这个话题深入。
疗养基地的宾馆被学校包下两层,学生住的地方在三楼,带队老师、项目负责人和学校请来的授课老师在第四层,当学生都出去写生之后,整栋大楼显得有些空荡荡。三楼原本有一个空间较大的茶话间,可以容纳百余人,便被学校临时用作写生教室。晚上还想练习素描的学员就可以到这里来练习。
我先回到四楼自己的房间里待了一会儿,但这里既没有信号又没有网络,待着很无聊,我便索性推门下了三楼,准备去临时画室里练练笔。谁知我刚出电梯的门,一抬眼竟遇到了一个熟人。
“李随心!”我惊诧地看着她,感到非常不可置信:“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单手插在牛仔背带裤的裤兜里,嘴里漫不经心地嚼着口香糖,把鸭舌帽的帽檐压得低低的。我看她这幅装扮,感觉她不想被人认出来似的。
李随心看到我也讶异地挑了挑眉,似是没想到大上午的我竟然会出现在宾馆里:“怎么,我不能在这里?这里不是公共场所吗,难道被你承包了?”李随心嘴角挂着冷笑,轻蔑地说道。
“据我所知,你不在这次集训的名单里。”我冷着脸对她说道:“三楼和四楼被学校包下了,既然你不是来集训的,就不要出现在我们的集训基地里。”虽然不知道李随心是来干什么的,但看到她在三楼晃悠,我感觉非常不好。
“哟,架子还不小。”李随心慢慢朝着电梯走了过去,不屑一顾地道:“这宾馆又不是你家的,我不过是到处逛逛而已,你管得着吗?”
说着,她顿了顿脚步,忽然转过头来,嘴角带着诡秘的笑容:“你猜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你肯定知道是因为沈冽了。他实在太爱我了,一天看不见我都受不了,所以我只好过来陪他咯。”
我别在身后的手死死攥着,面上却强忍着不动声色地道:“你和沈冽谈恋爱我管不着,但是如果你破坏集训纪律的话,我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说完这句,我忍了忍,又补了一句:“希望你能认清自己的位置,不要耽误沈冽的前程。”
“呵呵。”李随心意味不明地打量我几眼,最后懒懒地收回了视线:“管得还真宽。沈冽不是早就和你划清界限了吗?我跟他说过了,不喜欢总是看到你在我俩面前晃悠。”
恰在此时,电梯停在了三楼,李随心一步迈进了电梯。我看着电梯上行停在了五楼,又等了一会儿楼层没有变动,我便将视线收了回来。
李随心在我面前这样张扬,我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当看到李随心出现在集训基地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集训肯定不会风平浪静了。
果不其然,等到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学校里的人在餐厅里包了几张大圆桌,恰在此时李随心也施施然走进了电梯里。她先在餐厅里张望了一圈,接着便径直朝着沈冽的那张桌子走了过去。
“不介意多我一双筷子吧?”李随心脸上虽带着撒娇征求的娇俏笑容,手上却已经不由分说地拖着一张凳子到沈冽旁边坐下:“晚上我请大家吃宵夜。”
我注意到了沈冽那桌的动静,本以为大家会嫌李随心过来蹭饭吃,然而满桌的人竟没有一个与李随心为难,反而热络地替她拿碗递筷,邀她坐下。
“客气啥啊,快坐快坐!”
“沈冽,你够可以啊!我们都是当苦行僧来的,你出来集训还带个家眷?”
“李随心住哪儿啊?晚上没地方住要不要和沈冽挤挤?”
我频频回头去看那一桌,而那桌上学生们的交谈如同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我的心头肉,虽然不致命,却细细密密地痛。我非常想把李随心从那张桌子上拉起来,可就连集训负责人也偏爱沈冽得很,看到人家小情侣借个吃饭的时间聚聚,不肯过去煞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