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宁苦苦一笑,能说什么呢?在他恨过,怨过整整三十年后,又知道了身为父亲的他为自己做了这么多之后,他好像真的不知道还能对他说什么了。说谢谢吗?那样未免显得太过矫情了。虽然知道先帝当年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保护自己,可是常年的疏忽远离,再加上后来的分别。在他心中,那个生养他的父亲,于自己,早就已经是个陌生人了。
“或者。。。什么也不会说,只是远远看上一眼就好。”他幽幽说到。
之所以会来,只是因为心中对于骨肉至亲还有一丝牵念,在知道他还留存于世上的时候,忍不住想要来看看。仅仅就只是看看,他并不打算惊扰他的修禅人生。先帝,他的皇阿玛,早在他脱下那身皇袍,抛却人间铅华时,就与他就断了尘缘了。
在隐匿于山林之中的一座小庙中,他们终于寻得了那位一代帝王。
菩提树下,那位坐禅入定的老僧人虽然身披寻常袈裟,却硬是让人感觉出一股难掩于世的贵气来。那是生于皇家,长于宫殿所赋予的独特气质。无需他人指证,只需一眼,就能在与旁人的比较中轻易分辨出来。
敏梅眯着眼,仔细看了又看,在脑海中搜寻过往的记忆。是他,不会错,虽然岁月已经斑驳了他的面颊,她却还是能感觉到莫名的熟悉。瞬间就认出,他是当年那个将玲珑翡翠交到自己手中的高僧。
常宁停在远远的地方,不愿上前。敏梅抬头,看见他眼中隐约似乎有着泪光。敏梅见他似乎并没有上前相认的意思,就开口问到:“不上前说上一句吗?”远道而来,难道真的只是这样远远看上一面就能解了骨肉相思之情?
若是眼前是她的亲生父母复活了,她定会不顾一切的奔上前去,死死抱住。
两人的说话似乎引起了那树下的老僧的注意。他自禅定中睁开眼,抬头对上常宁的目光,四目交会,远远相对的两人,竟然都是浑身一颤。
这样对望了良久,常宁突然急促的拉着她转身就走。
她脚步踉跄,心中错愕,回头,看见那老僧人已缓缓自地上站了起来。老皇帝必然也从常宁酷似她母亲的五官中认出他来了吧。
下山的步伐,常宁走得又急有快。直到走出一大段距离,回头再看不见那寺庙的一棱一瓦,他才停了下来。身后的敏梅已是气喘吁吁。
“常宁,先帝他。。。”
常宁回身,却只是凄然一笑。“这世上再没有先帝,先帝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殡天了。现在世上仅余的是万念皆空的行痴大师。”这话他说得很快很重,似乎要刻意把这一字一句都说到心中去一般。
敏梅定定看着他,又再回头看了看消失的庙宇,突然懂了他的意思。是啊,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先帝既然做了那样的选择,他又怎么忍心去扰乱他远离尘世的生活呢。谁说命运是掌握在上天手上呢,其实一个决定,就能改变许多。他们要做的,就是尊重各人的决定。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们回头,看见一个小和尚匆匆跑来。
“施主,等等。。。”
他们微微错愕,却见那小和尚俯***去,气喘吁吁。看来是追他们追得急了。
敏梅心想这小和尚必定是先帝派来传话的,就启唇问到:“小师父有何事?”
那小和尚待平顺了气息,这才直了身子,从自己袖中掏出一封信函来递到他们面前。“这是庙中大师让我交予二位施主的。
常宁看见那信函,顿了顿。半晌才伸手接过,不过一张薄纸,他拿在手中却宛若有千金之重一般。
“大师还有什么其他交代吗?”敏梅问。
“没了。”那小和尚微微一笑,歪着脑袋,又似乎想到什么似的。“不过刚刚大师倒是念了一首诗。”
敏梅听了,微微一顿,继而问到:“什么诗?”
“是陆游的《蝶恋花》。”
她正低头思量,却听见常宁以极低极缓的语调,轻轻念到:“禹庙兰亭今古路。一夜清霜,染尽湖边树。鹦鹉杯深君莫诉,他时相遇知何处。冉冉年华留不住。镜里朱颜,毕竟消磨去。一句丁宁君记取,神仙须是闲人做。”
敏梅微微一颤,心被这蕴涵浓浓情意的诗句触动了。即使身处尘世之外,先帝对常宁生母的感情,还是如此之深。远远一望,无需旁人佐证,就可知道常宁是他与最爱女子所生的孩儿。行痴,行痴,一生痴心,可叹生不逢时,逢地。只能嗟叹了那段旷世情缘。
再转身,那小和尚早已经不见的踪影。
常宁打开那份信函,敏梅靠上前去,低头一看,只见那方白挛纸上,苍劲有力的写着八个字——玲珑牵情,贵在惜缘。
两人都是一怔,深深看着对方,莫非他们的缘分早在当日先帝将玲珑翡翠交到敏梅手中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他们,真的比先帝和那贤妃要幸运上许多。敏梅主动拉住他微微颤抖的手,这个男人是她决定要一辈子拉住的人。抬头看着天上,那日皇奶奶对她说,希望她能比贤妃福泽深厚的话,言犹在耳。她深深相信自己今日的幸福必是得到了皇奶奶在天之灵的保佑。
“常宁,皇奶奶曾经不止一次说你像先帝,我想知道,如果换成你是先帝,你会在心爱的女子离世后,出家入佛吗?”先帝对爱情的忠贞,世间男子没有几人能够与之比拟。抛却富贵权势,追随爱人,说得容易,但由古及今又有几人真能做到呢。
“不会。”常宁说得毫不犹豫。
眉眼微沉,心底有着小小的失望。
他却突然环抱住她。“如果你敢先我离去,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必会紧追你而去。”这话他说得斩钉截铁。
她在他怀中笑了,幸福的泪水浸湿他胸前的衣襟。是啊,他说过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她也会等他来寻。
下山的路还长,常宁拉着她,她却突然忍不住叹息到:“可惜,刚刚没有上前和大师说上话。”
“你要和他说什么?”林间小道,树叶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清新的气息。放下心中的疑惑,常宁的脚步变得前所未有的轻快。
“还有一些事情我没有想通,比如说,当年的摄政王将玲珑翡翠交到大师手中,说的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先帝将自己的诏书放置在那八宝盒中,那从前放在八宝盒暗格中的又究竟是何物呢?”想必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吧,不然何以说足以覆国呢。
常宁走在前面,心中忍不住暗自庆幸。幸好他带着她离开京城,否则按照她这样的性子,在皇宫那群食人的豺狼虎豹之中,想不惹祸都难。“你不知道,皇家有许多秘密是不容窥探的吗?死过一次还不知道怕。”
她扬眉,叹息的一笑,是啊,皇家的秘密还是少知道为妙。
“陈庶妃那。。。你真的不打算告诉她真相了吗?”她问。
“嗯。”他回应到。在心中认定了三十余年的额娘,即使知道与自己没有血缘,却也生出了真实的感情。他怎么忍心对她说出她亲生孩儿早已夭折的实话呢。
敏梅点点头,也不再说话。
常宁突然停下来,无言吻上她的唇,那亲吻里有着痛楚,有着释然。他只是要一再确定她在他的身边。
“敏儿,你爱我吗?”
“我爱你。”
“不会再离开我了?”
“不会。”永远都不会再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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剿灭叛匪,允承贝勒,因为护国有功,皇帝有意将他立为一等公,他却当朝婉拒了。上本辞官,意欲南下江南,归隐寻常人家。皇帝惜才,一再劝阻,却奈何他心意已决,皇帝无法,最终只得准之。
多年后,有朝中大臣去到江南,偶遇江南首富,讶异的发现,那人竟是当年抛却功名利禄的允承。只是此时,他已经在江南娶妻生子,过上了远比在朝为官惬意百倍的逍遥日子。叫人艳羡不已。
太皇太后过世后三年,皇贵妃仙蕊也因为病弱,在被皇帝册封为皇后的第二日离世。据说那千古明君一生之中最爱的就是这个仙蕊皇后,皇后死后,那个一生勤勉的皇帝竟然悲痛得史无前例的辍朝五日。之后更是亲自护送,将她的梓宫移送到自己的陵寝地宫安置。
许多年后,皇帝殡天,地宫一度遭水淹没。宫人清理地宫,发现仙蕊皇后的尸身莫名失踪。
对此,坊间众说云云。有人说,皇后的尸身是被大水冲走了,也有人说皇后的尸身是被盗墓者盗走了。只是事实如何,恐怕也无从查证了。
恭亲王常宁的女儿,被皇帝收为养女的惜儿,在二十岁那年被封为和硕纯禧公主,是年奉旨下嫁蒙古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台吉班第为妻。有人问,这班第是何许人也?这班第啊,就是当年受封为蒙古郡王的多尔济之子。
缘分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尘世中的一切,来来回回,点点滴滴,都逃脱不了一个“缘”字。
人,要信缘,但不能过分求缘。
惜缘,是了,人真的要珍惜眼前缘分。只有懂得珍惜的心,才能或者最真实的幸福。
番外 常宁(一)
紫禁城,这个他降生的地方,无论从布局还是建筑形式上都体现了等级礼制和帝王至高无上权力的地方。从始建之初,这里就从来不缺极权和富贵。繁盛,奢靡更是司空见惯。唯独只有一样,稀少得可怜。那就是真心。
自他懂事以来,他就知道自己与其他皇子的不同。不得皇阿玛的喜爱,没有权势雄厚的母妃的庇佑,他虽然生在极贵皇家,却只是在影阳宫长大的劣势皇子。影阳宫在这宏大壮观的雄伟宫殿中是个什么地方?它是这东西六宫中最冷情的院落。
小时候宫内的宫娥太监常常私下议论,说这影阳宫是明朝万历皇帝赐给恭妃王氏的冷宫,据说那位皇太子的母亲在被贬于这座宫殿之后,一度变得疯疯癫癫,最终卒于此地。
黑暗幽禁的宫殿里,到了夜晚总是疾风掠过,呼啸的声音飘过空荡的重檐庑殿幻变成凄凄艾艾的声音,对于年幼的孩子来说,是心中永难磨灭的噩梦。没有人在乎他的死活,少了皇阿玛的关注,他不过是个空挂皇子虚名的被遗忘在这庞大宫殿中的孤单小孩。太监宫娥是他最常见到的人,没有母亲让他撒娇,耍赖。至于父亲,他也只能在每年的朝会聚宴上才得以远远见上一面。即使是那样长久分离后的相见,那个身为人君的父亲,却总是在见到他时表现出极度的冷漠。说他对自己是全然的冷淡又不尽然,只是他却一直读不懂那双深幽黑冥的眼眸看着自己时的复杂神情到底是什么。
对于世态炎凉,他体会得越深,对于澄净单纯就越是没有期待。将自己藏身在隐暗处,是他的处世之道。他深深明白,在这皇宫里,你站得越高,就会跌得越快。虽然生性狂狷,却并不招摇外露。冷萧淡漠是他对别人的态度,也是自我保护的坚壳。
也不知是老天保佑,还是什么其他,几次遇险都得以逢凶化吉。到后来,众人见他并没有什么雄厚的野心,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渐渐的,他这个五皇子,就淡出了那些利益熏心的人的视线。宫廷纠葛自然与他扯不上关系。
七岁那年,皇阿玛离世,他成了不折不扣的孤儿,三阿哥被选为继承大业之人,对此,他没有半分在意。皇位?他嗤之以鼻。从来不属于他,他也从来不屑要之。皇阿玛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那个位置可以给你至高的权力,却也在同时,拘束了你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七情六欲。怒不能怒,喜不能喜。名垂千古有可能,恣意人生却是断断不可能。如此之位,他不懂,怎么会有人为了争夺它而不惜覆家灭族。
他一直以为,他的一生就会在这种冰冷淡漠的生活中度过。寡凉厌世的性格,势必将让他离轰轰烈烈这样的词语距离遥远。
但显然,命运自有它行走的轨迹。而那轨迹,从来不在你预料之中。
十二岁那年,皇宫里来了一位新人,就是她彻底打乱了他原定的人生将来。
听说,那个为国捐躯的晋王爷之女,敏梅格格,一入到皇宫就独得身为后宫之首,权力凌驾幼年皇帝之上的太皇太后的独宠。不但将她留住慈宁宫内,还破例赐予了与皇帝皇子们同学于文华殿的特权。这所有的待遇早已经赶超于任何一个拥有正统血脉的皇家公主。叫无数王公贵胄由生嫉妒。身处这深宫多年的他,早已经知道这样的圈宠对于一个和自己一样无根无靠的人来说不见得是件好事。宠极福薄,这四个字,在皇阿玛的贤妃身上淋漓尽致的体现了出来。皇宫,就是个是非不断的地方。
只是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女娃会让理智英睿的太皇太后这般喜爱,喜爱得连多年奉行遵循的礼教都不顾了,排除众议,硬是要将她这旁系格格留住皇家后苑。
直到第一次在文华殿里见到由皇帝哥哥牵引而来的她,那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了太皇太后为什么如此眷宠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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