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孩儿低语,他不觉微微笑了起来。这就是他要的幸福,一妻一子便能把他的心房填得满满的,再不空乏。由宫里的宫娥太监养大的自己,并没有感受到太多的亲情温暖,即使后来寻到自己的生母,却也因为年月空间的隔阂而变得生疏了。他一直想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一恍神,洗耳再听,她已经念到“香九龄,能温席。”
他忍不住笑出声,想起她小时候的糗事。
她被他的笑声打断,抬头看他,盈盈笑着。那笑容已从刚刚读三字经的生动灵性变为娴静平和。他的心又微微刺痛了起来,她可以对叶儿真心,可以对管戎真心,甚至对这府里见过没见过的每一个人真心,唯独对他,总感觉隔了一层薄薄的膜。看得见,摸不着。
走过去,他在她的身边坐下,手还是习惯性的摆在她的腹部。
“梅九龄,亦温席,孝祖母,多糗事。”轻轻点了一下她的俏鼻,多有宠溺。
“怎么还记着?”她不知道自己的言语间不经意流露的娇嗔那般动人,仿佛又回到从前那个娇憨动人的小格格。常宁Dong情,忍不住低头轻啄了一下她的菱唇。心中微叹,曾经她在他面前展露的真性情,如今只能在这些不经意间捕捉到了。
“怎么能忘,你的糗事啊,只差没让人编册记录了。”当年太傅教到三字经的时候正好那年敏梅九岁,她问了书中典故,便也学那东汉人黄香替皇奶奶暖被子,埋在被子里暖着暖着就睡着了。结果皇奶奶回宫就寝,一旁的莫尔姑姑见被褥有异,只道是进了刺客,御林军出动了好几百,被窝里捉出的却是这只贪睡的小花猫。
想起从前,她笑了起来,做过的糗事还真是数也数不完。皇奶奶常说她是她的开心果,总有千百种方子让人措手不及。
“江南那些年,我也做了不少没头没脑的事情呢。”她突然很想和他说起那些他并没与参与的过去。
常宁微微惊讶,他没想过她会自动和他提从前。
她微微靠后,贴在他的胸怀,有时候她也想诚实的面对自己,四年过去,他的怀抱依然温暖,依然能令她呼吸紊乱,心跳加速。
“你说,我听。”他鼓励,怕她又改变主意,不肯稍稍松懈心房。
“我们落脚住下的那座庄园后有一片竹海,叶儿喜欢吃笋,每年到了出笋的季节,我便会和她一起上山采笋,那时我们并不知当地对于那片土地多有顾忌,原来派驻那里的官吏仗着自己满人八旗子弟的身份强占了那土地。有一回采笋遇上,蛮霸贝子便要调Xi我与叶儿。管戎气急,打伤那野蛮公子。官府知州一鼻子出气,强行入户,说要捉拿管戎治罪,要抢我入府。”
听到这里,常宁的手紧了紧。谁敢!谁敢连他的女人也抢!明日回朝,他定要到吏部把那混账东西查出,剥皮抽筋才能泄愤。转念一想,却连自己也恨上,当时怎么就不在她的身边呢,所幸没事。沉着眉眼“后来呢?”她的故事他愿意听上一辈子。
敏梅微微笑着,他怎么还为过去的事情真生了气。“后来?后来我便坐在家中等着他们来人八抬大轿把我接过府呗。”
他撇了撇唇,这像是她会干的事,从小她就胆大妄为,把她赐婚给自己时,皇奶奶还特地召他入宫,语重心长的说了一番话,无非是要他多多担待她的顽皮。说她虽然顽劣,却因为这样的真性情更加让人觉得可爱。只可惜当时的他反叛心正强,半句也没听见去。嫁他为妻那几年她收敛顽皮,一心表现贤淑,却让他弄得伤了心。想到这,他又忍不住叹气。
低头看见怀中的她说得正精彩,眉飞色舞。这样的敏梅他已经多少年不曾拥有了啊。他不忍打断,只希望时光停住,这样的夜晚再不要迎来黎明。
“那混蛋贝子掀了帘子,看见端坐在里面穿着多罗格格朝服的我才知惹错了人。当下磕头赔礼道歉。我哪有那么容易放过他,就拿出了皇奶奶给的令牌,让他开了家中钱粮仓库,捐给当地百姓。”
她又顽皮了,不知人间恶疾。这些年在朝为官,在疆护国,他见过的穷凶极恶之徒太多。“他肯?”他不信,人心恶,利欲熏心。强抢民女都敢做了,还能真听一个没实权的格格的话。
“不肯啊,那混账东西起了歹心,要夺我令牌,想杀我灭口。”
他一惊,脑中想着当时的危险场面。明知时过境迁,心却还是揪了起来。环住她腰身的手又紧了紧,直到怀中的她不适扭动,他才察觉。“怎么化解的?”口气中隐含了薄怒,气她如此不会保护自己,身临险境尤不自知。
“有管戎在,还怕谁能伤了我吗?”她没说,那时还有白驿丞,管戎再强,双拳难敌众手,是白驿丞的追魂毒药起了最后的作用。风一吹,一散,那贝子府里顿时鬼哭狼嚎一片。原本还自命不凡的翩翩贝子,顷刻间就变得满目疮痍,自然只得乖乖从命。想起那一战,她骄傲的撇了撇唇,这故事以后还要留待说给她腹中的孩子听。
可是一会眉眼又低了下来,她也不知能不能活到孩儿长大的时候。
他又嫉妒了,为她谈起管戎时眼里透着的信任,她在说到他的时候却不会有这样的神情。不怎么耐烦的冷冷哼了一声,如果有他在,他根本不会让她有发生这种意外的机会。早早一剑要了那无赖贝子的命。
从开仓济民,到做上梁君子打劫不良官吏商贾,她说了许多许多。他静静听着,才知他未参与的她的那部分人生也能过得如此精彩。皇奶奶没有说错,她真是傲雪开放,越是困境,越是灿烂的那束铮铮寒梅。
一夜未眠,第二日天还未亮他就急匆匆的往紫禁城赶去,她说的那无赖贝子,贪官污吏,无良商贾,他定要一一查出来,给他们个了结。
春天的北京城最是多变,刚刚还是晴空万里,此刻却已经细雨蒙蒙。她心中还在担心管戎出门给自己买书时未带伞,这场春雨只怕又要打湿他的衣裳。让叶儿下去给他准备换洗衣服,只待他回来就可以换上。
软榻上合衣而躺,手中的书页正好翻到那厥词。
“书博山道中壁烟迷露麦荒池柳,洗雨烘晴。洗雨烘晴,一样春风几样青。”
看着窗外郁郁葱葱的一片翠绿新枝,她微微笑着,何处不迎春。江南,京城,地界换了,春风却依然合着细雨洗过秋日的萧瑟,冬日的颓靡,如期而至,从不拖沓。又是一年春日到,前路茫茫,她却不知道自己下一个春天将在何处。
夜晚因为等常宁,已经许多日不得安眠,眼皮渐渐沉重,正欲睡下,管家却在这时突然来报,说是门口有贵客来访,她颇为惊讶,会是谁?
“找我的?”她问,来府里探望的,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个人,允承他们都知道直接来这东苑。京城里的管家福晋格格,早已经鲜少与她来往,更加不可能登门拜访。那会是谁?
“管家,让客人来东苑可好?”常宁不让她出去,她便也顺意不出这宅子的门。
管家听了,转身去了,可是没过多久又回来了。“格格,客人让我将这个转交给您,说他在前厅等着。”说完,递过来一只绣着并蒂莲的蓝色香囊。
敏梅一看,就怔住了。她接过那只香囊,细细看了又看。莲花旁的那两行绣上的娟秀字体让她心跳少了一拍。素手细细抚过。“下有并根藕,上有并蒂莲。”她忽而变了脸色,沉声问道:“那人在哪?”
管家连忙低头说道:“在前院。”
她快速起身,朝前院走去。一路上,脚步都已经凌乱,管家跟在她身后,面色渐渐变得沉重。一时也拿捏不住到底让这敏梅格格去见那人是不是个错误的决定,使了眼色让身边的小厮快快赶去紫禁城给王爷报信。
抬脚跨入到大厅门槛,她只看见一人穿着蓝色常服负手而立厅中。听见声响,那人转身,她看清面容,大吃了一惊。
“泰必图大人?”怎么会是他?她和他只见过一面,就是那日在灯集的游舫上。她向来对人过目不忘,见过一次的,就能在记忆力留下印象。
“敏梅格格。”那泰必图微微躬身行礼。
她面色沉凝。“你为什么会有我额娘的香囊?”她也不赘言客套,直接发问。不知这人怎会有她额娘珍藏之物,也不明白他此刻拿出来找她是何用意。她不会认错,那并蒂莲,是额娘第一次教她女红时绣的花色,那枝蔓延伸,绣工手法栩栩如生,掺进了浓重的感情的绣品就如同一个人的字迹,无法被人模仿。额娘每次在给阿玛缝制衣裳的时候都会在衣裳一角绣上并蒂莲,寓意两人同生同死。小小的动作,却让她深深感动,所以她嫁常宁那些年,也有模有样学着绣。可惜常宁却从不肯收下那份心意。
正文 第五十四节 陈年旧案
泰必图神色平淡,上下打量过一番敏梅,方才开口说道:“果然和嫣然很像。”
敏梅听了心头一惊,他为何如此状似亲昵的直呼自己额娘的闺名?只是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这人前来,明显透露着几分目的。她心中没有把握,只能以静制动。
泰必图见她并不说话,只得又道:“敏儿不问我与你额娘如何熟识?”
敏梅冷冷一笑。“泰必图大人请还注意身份。我如今好歹也是多罗格格,而额娘更是一品诰命夫人。”她提醒他不要妄自尊大。一个二品官员,如何能这般不知尊卑的称呼她和额娘。而且他看着自己的神情目光也让她颇为抵触。
泰必图听了一愣,皱了皱眉,忽而又转换了脸色,毕恭毕敬的双拳抱揖。“还望敏梅格格恕罪,老臣因为遇着故人之女,一时激动,逾越了。”
“故人?”她挑了挑眉,神情更加冷漠。“泰必图大人,我额娘从未提起过大臣,何来故人一说。”
那泰必图这会沉了面目,似有怒意,低声说到:“格格不知嫣然原是要嫁于我为妻的吗?”
她一听,心中一惊。这才第一次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他四十多岁模样,青发墨须,面容也算骏逸,只是那双眼眸里中闪动着诡谲的流光,给人时时算计的感觉。
敏梅在堂上主位坐了下来。“大人可知妄言诰命夫人是何罪过?”宫里呆久了,作威作福那套她不是不懂,高高在上的身份,几句话,几个眼神就足够压死一城人,何况是一个二品官员。这世上,她把亲人看得最重,若有人恣意诋毁,她定然不会随意放过。
那泰必图白了脸色,隐约看见他因为隐忍,身子微微颤抖着。
“大人还是直接了当的说说看,今日过府找上敏梅究竟是所为何事吧。”她也不愿意和他迂回。
他双眸微眯,目露精光。“格格可知当年晋王爷夫妇为何会突然惨死?”
敏梅且惊且诧,抬头向他望去,却见那泰必图眼中闪动几分得意的神色,她明知道他有所图,怎么可以因为他一句话而乱了心绪,她早不是无知娇憨的小格格。只是提及父母她始终难以做到真的无动于衷,袖中的素手死死掐紧,指甲深入肉里,她才能控制住情绪。
“泰必图大人这是话中有话啊。”端起茶几上的茶水抿了一口,却是食之无味。“阿玛额娘当年为抵外敌双双殉国,我虽然小,却是知道的,不知大人为何有这一说。”
泰必图见她谈及父母身亡仍能反应平淡,心里也想,原来这敏梅格格也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原本只想着自己这一趟来就能马到成功,看来是低估了这女子。毕竟是在太皇太后身边长大的,即使没学到全像,也还是把太皇太后的心思缜密学了有个半分吧。
他敛了眉目,低声说到:“真是如此?格格不觉得其中多有蹊跷?晋王爷本该驻守后方城内,为何会有密函到,要他出城十里等候召见?”
她心跳已经失了频率,身上隐约起了冷汗,只是手指一直掐着掌心虎口,不让自己慌乱现行。过去岁月已经在记忆中斑驳,当年年幼,确实不曾深想阿玛额娘之亡还有其他可能,可是此刻这泰必图说的却仿佛他身临其境一般,点点滴滴又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密函之事,阿玛只与额娘说了,就是随行将士也并不知道。这泰必图若不是真的深知内情,自然不可能说得如此巨细靡遗。
“出城十里,不得带上随行部队,只带贴身将领。扎营地点其实隐蔽,格格应该记得那里并不是无垠草地,而是林荫丛间。关外一战,敌人退疆何止百里,当夜如何刚好寻来?”他循循善诱,等着猎物掉进陷阱。
她的脸色变得煞白,他说得对,这些年她从未仔细回想当时,总是害怕回忆那场面。如今想来,当时确实有太多的不合理。
阿玛接到了谁的密函?为何明知出城不安全还会连夜前往?出城十里,选了隐蔽地却为何仍然会遭遇敌袭?还有额娘最后的那几句话。为什么说要用自己的命来换她和允承的安全?为什么说有人苦苦相逼?逼额娘去死的究竟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