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枫下的“蹭”一下退后五六米缩进自己的床角:“不碰不碰不碰,我不是故意的——那个啥,你要实在不乐意,就……就吃止痛药吧。”
“拿来。”
槐枫跳下床,把止痛药递过去,小心翼翼地,避开楚云手上的伤。
楚云接过来握着,却并不打开。
“子桓?——拧不开?我来拧吧?”槐枫伸手过去。
“不用,我就抓着,有个心理安慰,”楚云似乎缓过来一点,脸上略有了血色,“疼得狠了我自会吃。”
槐枫显然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在原地蹭了两步皱起眉:“哎……不能这样啊,你怎么就不吃药呢?”
“我要记得。”
“唉?”
“失败的味道,”楚云一手捏着药瓶,一手攥着被单,指节都绷得苍白,“我要记得。”
“那也不用自虐啊……”
“疼痛能让记忆清晰——趁着伤还是新的,”楚云咬着牙关,声音虚弱,眼神却清晰明净,“想想哪里漏招了,为什么伤了,下次不要伤在同一招下。”
槐枫无话可回,想了想,在隔壁床上坐下来,托着下巴。
“你在这呆戳着做什么?”静默了一会,楚云忽然开腔,“你看你又穿着外衣坐在床上了,说了多少次了,怎么都不会改的——你这衣服是场上穿的那套吧,你居然……嘶,”忽然抽了口气,疼得龇牙咧嘴却依旧毫不屈服地咬紧牙关一个字一个字恶狠狠地说下去,“……到现在也不换!……也就是说你一场打下来,澡也没洗,场后即时治疗也没去?”
槐枫知道他对“说话”有着深重的怨念,只要想说的话,无论怎样打断、阻止、拒绝聆听,他也总有办法给打包塞进听觉系统,因而并没有阻止他,只是愣愣地望着他的后背:因为消瘦而过分突出,显得有些锐利的肩胛骨,上面布满了各种颜色、深深浅浅的伤痕,在呼吸的作用下,微微的起伏,看起来,竟像是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问你话哪!”
楚云的音调忽然抬高了。
槐枫这才回过神来:“啊?什么?”
“你……”楚云待要长篇大论,却又没有气力,憋了三秒叹了口气,“是不是没洗澡,没去场后即时治疗?”
“啊,嗯。”
“去洗,然后去治疗。”短促的,命令的语气不容置疑。
槐枫静了片刻,才低低支吾了一声:“……不要。”
“哈?!”声音拔高的跨度太大以至于走了调——这三个月来他已经习惯了槐枫的恭谨驯服言听计从,而今忽然从槐枫嘴里听到一个“不”字,难免……
“师兄不是也没有……”
那个“不”字把槐枫身上的勇气储备消耗了个八九成,接下来的话简直只能算是破碎的嘟囔了。
“我也没什么?”声音虽小,楚云却没有放过,反问了一句忽然撑起身来,“不会吧?你们让我没洗澡就躺床上了?!——啊!”动作过后是剧烈的疼痛,刹那间一张脸由红转白,由白入青效果傲视川剧。
槐枫忙跳过去七手八脚把他摁回床上:“不是那个呃……汪二先生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帮你擦好了他才上药的……”急促地辩解。
“嗷——!”大概是碰到了楚云肩上的伤,只听他哀号一声大发雷霆,“痛死了啊!不是说了别碰我么!——还有不要穿脏衣服爬我的床!”
第53章
“啊!”槐枫惊觉又失手了,“嗖”地缩回床上,“我我我……”
“去洗,去治疗,不要让我说第三次。”楚云索性把脑袋换了个方向,不看槐枫。
“可是……”
“没有可是。”
“师兄你不也疼着么?”
“哈?”于是才转过去不到五秒钟的头颅又转了回来,“什么啊?”
“师、师兄你也忍着疼啊……,”语句结巴,语音飘忽,“那什么……双剑啊,要有难同当,怎么能……”
“你……”楚云眉头蹙了一蹙,最终无奈地笑了,用一种观察异界珍惜生物的目光打量着槐枫,满脸写满了“天啊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我疼是疼,可我有不做伤口处理吗?——没有吧,小二给我处理过了吧?而且,我忍疼,可以总结出失败教训,思考出制胜经验,你忍疼能想出点什么来?”
“我能……”槐枫不服气,抢着暴了两个字,却没能说下去,张了张嘴,又张了张,最终鼓着腮低下了头。
“好了好了,”楚云想要拍拍他,疼痛,肌肉移动不能,未遂,只得抬起靠槐枫最近的食指,轻轻碰了碰他的膝,“我们是搭档吧,我想了就等于你想了,所以别俩人都在这杵着浪费人力资源——要真积下了伤就不好了,嗯?”
槐枫仍旧不乐意。
在他的观念里,身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决不能把自己的战友抛在疼痛的地狱里,独自去享受总舵大夫们的按摩。
可他最终还是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
——这和他的意愿无关。
经过这三个月的相处,他已经认清了一个事实:就算他心中堆满了全天下的不乐意,楚云想要让他做什么事情,也最终能找到驱使他的方法。
“乖。”
——看吧。不过是一个字而已。
槐枫悲哀地望向自己的胸口:我说抵触情绪啊!你敢不在这种紧要关头抛弃我么!?
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槐枫看到楚云依旧安静地趴在床上。被子滑到腰上,露出大片光滑的脊背,和深深浅浅色彩斑斓的伤痕。
很漂亮,像抽象画。槐枫想。接着马上认识到,把自己的艺术鉴赏建立在楚云的痛苦上,是绝对错误的,而且天气很凉这样恐怕感冒。连忙快步上前,想帮他把被子拉上——还没动手就被阻止了:“不要,”楚云连眼都没有睁开,“压着疼。”
“会感冒……”
“很疼。”
——真的很怕痛啊。槐枫想起汪二的抱怨。那么怕疼就不要受伤啊,这到底是什么脾气啊……
没奈何,只得把暖炉又调大了一些,往床头靠了靠:“那我去治疗了。”
“嗯。”
槐枫往门口走了两步又绕回来:“放你一个人行不?”
“嗯。”
再走两步又撤回来。把止痛药的瓶子从楚云手里抽出来,倒了两粒用纸包好,塞回他手里:“帮你把止痛药拿出来了,疼得狠了记得吃。”
“嗯。”楚云像是睡着了一般,摊在原地任他折腾,连手指也没多动一下,只是最后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槐枫站在原地瞧了楚云一会,才转身推门——刚推开迈出门一步,又腾腾腾地回来了:“我还是觉得……”
“哎呀,你哪来那么多话说……”楚云终于睁开了眼睛,“快去,这都什么时候了,去迟了晚饭都来不及了。”
“可是……”
“没有可是。”
“你伤这么重没个人照应好像……最近山上治安也不是很好……留你一个人在房间里我总……要不我先去把小白叫来?或者把彤妹……”
“麻烦死了,”楚云无力地晃了一下手指,“我好歹也曾是,哎哟……嘶,妈的疼死我了,那个什么,兵器谱上排到前五的剑客,哪就那么柔弱了……嘶!”
槐枫看他那动动指头,就疼得一额头冷汗,哪里放的下心走开。可站在旁边又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只得把双手握了又握。
楚云闭了一会眼,大概察觉到他的呼吸声,又睁开来:“你还在这愣着做什么?快去啊。”
“我……”
“再不去我生气了。”
楚云颦起眉,嘴角去没绷住。
槐枫又看了他两眼,才站起身,一步三回头,直让楚云连说了四五声“我真生气了啊”,才走出了房间,带上门。
腊月天总是暗得早,槐枫掏出怀表一看,不过酉时四刻,可天已经黑透了。
上弦月歪在天边,淡淡的,一脸慵懒,连带着星子们也稀疏散漫。
微风吹过。
槐枫紧了紧衣服,缩起脖子。毕竟已是隆冬时节,还真有些冷。
呵一口气,搓着手,向治疗生活区走去。
身上受的伤,蜕去了初伤时候的麻木,活动之下,变得鲜明起来。果然好疼。他想。然而楚云身上的伤有四五倍多,那得……
这么想着,几乎又忍不住要兜回去,可一想起楚云那句“我生气了”,再想想回去了除了在一边干看着,好像也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只得作罢。
……不过,看起来楚云说得没错,疼痛的确有利于回忆。
身上的伤牵动了痛觉,拉扯着神经,触及了思维——让他的记忆也清晰起来。当然,他现在无法,或许也永远没办法,像楚云一样,仅凭伤口,就回想起对手的招式和自己的失误错漏。在他的脑海里,关于那场比试的所有讯息:看观众席上一张张因为兴奋紧张而扭曲的脸;一次次白光闪耀剑刃相撞;一下下点地腾跃,翻滚转身;进攻和后撤,迫近与逼退,挑刺与格挡,砍削与闪避……一点一滴地,沉淀下来,凝固成一块厚实的沉积岩,每一个岩层上都画满了难以解读的图像,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上,即便现在想来,也难免觉得喉紧心跳,呼吸急促。
“那个时候,我真的好紧张。”
说这话是在五年后,兰派总舵外繁华街的茶室里。
槐枫与镜明不期而遇。——武会间歇,楚云扫衣服了,元亮采购零食,留下两位陪逛的站在店门外百无聊赖,便不约而同地上这条街上唯一一家小店里来歇脚。
虽说是对手,可这些年每年几个武会,进八强的大抵就这么些人,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算不慎亲昵,总也混个脸熟——两人闲来无事,便凑在一处唠嗑。
彼时槐枫已不同往日,和楚云携手屡创佳绩,兵器谱排名稳定在前三之内。——而元亮和镜明这些年,却几经波折,先是被迫拆对,继而镜明出走梅派,元亮忍了两年,不堪重负,一怒之下派内申请挂剑……好在惊涛骇浪之后尘埃落定,两个人终于以个人的身份参加武会。可时过境迁,加上动荡之后需要调整,状态到底不如从前,参加的武会也没有以往那么多、那么系统,排名便滑落下来,在第六第八之间徘徊。
兵器谱上的排名高过了镜明元亮,可私下立见到了他们,槐枫心底,却难免总有一份见长辈般的恭谦拘谨,甚至比见了本派退役的师兄还紧张——虽然镜明元亮比起楚云,也不过大了两三岁而已。
第54章
此时槐枫见镜明埋头吃饼,恐他官话不利落,没听明白,便忙缓缓地一字一字又重复了一次:“镜明先生,我第一次参加大的武会,就遇上您和元亮先生,可紧张了。”——这句话他在心底已经默背了许多次了,像是一个崇拜者要去见自己的偶像那样。
双剑的剑客不计其数,其中不乏剑术高超品行端方者,可这么多年来,楚云独对镜明青眼有加,连带着槐枫,也就对他怀有了非同寻常的敬意——虽然从私交上说,槐枫和竹派的前辈、昆仑的后辈都要更好一些。
镜明抬头呵呵一笑,露出一边的小虎牙:“新人嘛,第一次上大型武会,遇到厉害的对手,难免的。”
那鼓鼓的脸依旧带着孩子气,岁月就是这么偏心,五年的时光,仿佛根本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印记——槐枫想起了楚云那五年如一日的脸……好像,他们的时间都停顿了,只有自己在自顾自的生长。
镜明把自己面前的点心推到槐枫那边:“我当年第一次参加大赛的时候……那时候小亮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剑客,他刚和锦藤拆了和我配,我……”
话题从这里开始急转而下,镜明毫不脸红地大暴私方糗事,连带元亮的家底也被掀得精光,虽然他的官话并不利落,可胜在其热忱与激情——连闷葫芦如槐枫者,也不由受其感染,把楚云和自己当年的趣闻桩桩件件晒出来。
谈兴正浓时,槐枫忽然想起来问镜明,何以当年自己弃剑投降,裁决也接受了,镜明却同意继续比剑——若是那里停下来的话,不是已经赢了吗?还能节省体力应付次日云云。
“这个嘛,”镜明就着茶壶嘴啜一口茶,低头微笑,“因为我和小亮都觉得,你们是很明天的对手。”
“哎?”反传统的形容词把槐枫给搞糊涂了。
“嗯……好像不是这么说来的,那个……”镜明像个刚上私塾,被先生问功课的男孩子一样,偏头笑着搔了搔额角,“应该怎么说呢,就是小亮和我都觉得,你们虽然那个时候,还打得很乱,但你们身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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