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应了一声,让宾去吩咐宫中仆从,自己整了整衣冠,快步朝宫门前走去。
才到影壁前,只见队列浩荡,车马辚辚地沿着宫道一路驰来,竟有好几乘。开道的武士之后,商王的车驾赫然当先,待停下,载却发现上面坐的不止商王一人。
商王面带笑容,神色慈祥,怀中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童。待车驾停稳,一名十岁左右的少年在车前向商王一礼:“祖父,叔父宫室已至。”
商王颔首,笑呵呵地从车上下来。他将怀中小童放下,一手牵着他,一手牵着那名少年,朝这边走来。
载认得这两个孩子,他们都是兄长王子弓的儿子。
他再看向后面的车驾,果不其然,王子弓和他的妻子妇丹也来了,还有跃,跟在最末。加上妇妌,今日商王一家竟难得地齐聚至此。
载的脸上也露出笑意,上前向商王和妇妌一礼:“父亲,母亲。”毕后,又与王子弓和妇丹行礼,“兄长,长嫂。”
王子弓前些日子往河边祭祀河伯,晒黑了好些,笑容却温文不改。
“载。”他含笑道。
两个王孙也向王子弓行礼,一口一个“叔父”,众人都笑了起来。
“今日我到你长兄宫中,见这两个小儿,甚是欣喜。思及许久不曾共处,便带出来四处逛逛。”商王道。
载微笑:“宫中已备下膳食,既父亲母亲及兄嫂齐聚,可为家宴。”
“哦?”商王眉间一展,看向妇妌,笑道,“载如今也是大人,可预备家宴哩。”
妇妌一笑,看着载,双目弯弯。
众人说着话,一路朝宫室中走去。
载回头,看到跃跟在最后,故意等两步走到他身旁。
跃看着他。
“我昨夜让她吃了豚脑。”载低声说。
“嗯?”跃明白他指的是谁,不禁笑笑,“而后呢?”
“不知。”载抱歉地笑,“今日还不曾见她。”
跃莞尔。
说话间,众人已到堂前。保妇领着宫中的仆婢迎候,向商王行礼。
“妇嘉。”商王看着保妇,笑道,“载说膳食已备好,想来是你的功劳。”
保妇亦笑:“大王过誉,这等宫中庶务,王子日日操劳。”说罢,她引众人往堂上落座。
商王在上首坐下,抬头望望厅堂四周,少顷,抚须道,“许多年了,这宫室仍是原来模样。”
妇妌听闻,微笑道:“我闻大王当年未即位时,曾在此处住过。”
载听得这话,面露讶色。他看向跃,跃双眉微微扬着,似乎也并不知晓。
“正是。”商王颔首,说着,他看看王子弓,“当时你母亲还在,带着你也住在此处,你应当记得。”
王子弓微笑:“记得。”
商王的目光落向王子弓身旁的两个王孙,叹道:“今日见这小童,恰似你当年模样,更感时日飞逝。”
一番话说罢,众人脸上皆有感慨之色。
商王似乎想起什么,问王子弓:“你母亲周祭,轮在何时?”
王子弓答道:“就在入秋之时。”
商王颔首,道:“我许久不曾亲自祭祀,到时可重祭一番。”
王子弓在座上向商王深深一礼:“敬诺。”
小臣们鱼贯而入,将准备好的膳食一一呈到各人案上。
商王看向载,问:“怎不见睢罂?今日齐聚,可唤她出来共膳。”
载望着商王,片刻,明白了商王的意思,脸上忽而浮起赧色。
“她……”载话语结巴,目光闪向跃。
跃坐在席上,眉间微有异色。
“大王说的是。”妇妌在一旁缓缓道,眼睛看着载,“她既在宫中,共膳无妨。”
载应了一声,只得硬着头皮向保妇道:“请睢罂来。”
保妇微笑地一礼,走了出去。
没多久,只听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窸窣响起,保妇引着一抹身影出现在堂前。载看去,目光忽而定了定。
罂穿着一身洁白的绢衣,头上的发髻整齐高绾,红缨繁花,衬得肤色如雪。微风轻轻从堂外吹来,她长长的裳裾柔柔扬起,映着背后的天光,身姿窈窕,更如云彩般轻盈。
瞬间,堂上众人的目光都定在了罂的身上。
载看着罂,只觉自己的眼睛方才被什么闪到了似的,有些迟滞。
乱想些什么。心里一个声音斥道,少顷,他移开视线,却望向对面。
跃神色平静,却如载心里所想,他的目光一直停在罂的身上,不曾离开一瞬。
罂款款移着步子,目不旁视。她面容端庄,在众人的视线中也不见丝毫局促。
“拜见大王。”她走到堂上,向商王行礼。
商王看着她,目光沉凝。片刻,泛起微微的笑意。
“睢罂。”他缓缓道,“我闻你在宫外遇恶人,如今伤势好了么?”
“这就是睢罂?”妇丹轻声问王子弓。
王子弓没有答话,眼睛盯着罂的脸,若有所思。
上首,妇妌表情淡淡,将一颗梅子放入口中,缓缓咀嚼。
“幸得王子救助,我已无恙。”罂低头道。
“如此。”商王颔首,和气地笑:“今日聚宴,也可为你压惊。”说罢,他向身旁的小臣抬了抬手。
小臣会意,正要引罂入席,罂却忽然上前两步,向商王下拜。
众人皆露出惊异之色。
商王亦诧然。
“大王盛情,册罂心中感激,实不敢受。”只听罂开口道,声音清晰而恳切,“册罂为庙宫作册,蒙王子救助,多日烦扰宫室,已是愧疚。大恩在上,罂铭记于心,虽死不可报万一,然册罂本卑微之人,不足与贵人同席共膳,还请大王收回成命。”
作者有话要说:写着写着时间就到了,嘿嘿,大家懂的……出门了……拜拜……
旧事
话音落下,堂上鸦雀无声。
载看着那伏在丈余处的身影,惊诧难言。他看向对面,跃似乎也全然不曾预料到罂的这般举动,双目定住。
“哦?”商王看着罂,面上仍带着淡笑,道,“睢罂,既是王子带你来此,便无烦扰之说,何以轻言卑微?”
他话语仍然和缓,却透着犀利的气势。
罂只觉心跳几乎蹦到了喉咙眼,却毫无退意:“并非轻言。大王家宴,同席者非王子贵眷莫属。罂作册之身,于情于理,皆无恰当之处,罂是以请退。”
“好个是以请退。”商王还未开口,一个轻轻的声音响起。
妇妌坐在商王旁边,看着罂,唇边含着冷笑:“大王今日亲自来此,这王家宴席,莫非还请不起你么?”
“王后明鉴。”罂不卑不亢,“册罂虽低微,却自幼知上下有序,不敢僭越。”
妇妌眉头皱起,正要出言训斥,商王却抬手将她止住。
“睢罂。”商王神色不改,目光却似多了些意味,“你总自称册罂,莫非想一直留在庙宫?”
这话出来,载的心微微提起。
看向罂,她仍低着头,身体一动不动。
“请大王成全。”片刻,只听她低低道。
商王盯着她,目光深沉不辨。
“去吧。”少顷,他淡淡道。
罂终于抬起头来,秀美的脸庞上,双目平静。
“多谢大王。”她再礼,起身后退。
转身时,她忽然瞥见坐在不远处的跃。
光照淡淡地映着他的侧脸,四目相对,那双眸依旧明亮,神色却似交杂难言。
心头似乎掠过什么,如风一般柔软而无形。罂的目光停驻片刻,转头向堂外走去。
厚实的墙壁将堂上的一切隔绝在身后,罂走到廊下,望着被太阳晒得白花花的前庭,胸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腿有些发软,罂松开一直捏紧的手心,登时一阵清凉。
廊下侍立的臣仆见她出来,脸上露出疑惑之色。罂看看四周,敛起表情,快步地走开。
才回到侧室,不久,一串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罂望去,保妇带着两名婢女走了来。
“媪。”罂心里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向保妇一礼。
“册罂,”只听保妇开口道:“事已至此,你不可再居宫中。”
罂微笑,答道:“册罂知晓。”说罢,她从案上捧起一叠整齐的衣物,上面放着首饰,道,“这些都是宫中之物,罂多日叨扰,心中感激,现下如数归还。”
保妇看着那些物品,又看看罂身上的旧衣,没有说话。少顷,她借过那些衣饰,让侍婢收起,命她们退出门外等候。
室中只剩保妇与罂二人。
保妇的目光依旧注视着罂,却微微变幻,片刻,轻轻地叹了口气。
“昨日王子到大王宫中,今日大王与王后亲自过来,我就知晓大王心意如何。”她缓缓道,“册罂,大邑商贵眷众多,想成为王子妇的女子更是无数,你距此一步之遥,为何退却?”
罂淡笑,道:“册罂孤独于世,从无贵眷之志,王子于我乃救命恩人,岂可借此攀附?大王错爱,册罂心中感激,却实不敢受。”
保妇听着她的话,神色平和无波。
“你心中所想,果然如此?”过了会,她问。
罂讶然,看着她的双目,张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保妇没有问下去,少顷,却摇摇头道:“你这倔强神气,倒是同你母亲一模一样。”
罂心里一动:“我母亲?”
保妇却不再说话,笑了笑,转身走出门去。
罂住进宫室的时候两手空空,走的时候也没有多余的东西。
庭院里静得很,估计商王他们还在堂上,也没有四处走动的仆婢。保妇派了一名小臣过来,带着罂走出载的宫室。
王宫里的宫道长且笔直,日头灿灿,宫墙和高台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影子。
走到一处道口的时候,前方走来一队人。罂望去,只见几名宫仆走在前面,手中捧着各色物件,两名妇人走在后面,低声交谈着,时而笑语声声。
将至面前时,罂瞥去,却见那两名妇人之中,一个是兕骊,另一个三四十岁年纪,面貌端正,衣饰雍容。
照面时,兕骊看到罂,目光似一闪,忽而停住话语。
引路的小臣见到她们,忙停住步子,向她们行礼:“媪,宗女。”
年长的妇人看着小臣,神色和善地颔首,片刻,又看向罂,视线在她的脸上微微停驻。
“小臣何往?”她问道。
小臣答道:“我奉宫中保妇之命,送册罂去庙宫。”
妇人又看向罂,笑意淡淡:“原来如此。”说罢,她收回目光,继续与兕骊朝前方走去。
小臣等她们走出丈余远,才领着罂继续走开。
罂觉得小臣对那妇人的态度恭敬,忍不住问:“小臣,方才贵妇是何人?”
小臣回头看她一眼,有些诧异:“你不知么?她可是妇侈。”
“妇侈?”罂愣了愣,又问,“她是兕骊的母亲?”
“正是。”小臣道。
罂明白过来,她就是册癸说的那个兕侯的妻子。
无论莘国或者睢国,在大邑商的生妇总被人们当作某种憧憬而津津乐道,原来生妇就是这样的么?罂心里想着,不禁再看去。
才回头,她忽然发现兕骊也正回头望着这边,目光相接,她却很快转头回头去。
她在看自己么?罂心里讶然,转过一处宫墙,那队人影再也不见。
罂回到庙宫,除了册宰和册癸,其他人看到她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诧异。
小臣将册罂交给册宰之后,就行礼离去了。册宰站在庭中看着罂,神色平静,目光却不掩惊讶。
“你……”他看看四周,低低咳了咳,“就回来了么?”
他言语婉转,似有所指。
罂笑笑,瞥了瞥殿堂上远远朝这边招手的册癸,颔首:“回来了。”
“还留在庙宫?”
“正是。”
册宰疑惑地看她,片刻,又问,“伤势如何?”
“已无碍。”她答道。
册宰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牍书还有许多,你今日可歇息,明日还须抄眷。”册宰神色恢复正经,对罂道。
罂应声,向册宰一礼,转身走开。
“你怎回来了?”罂才到堂上,册癸几步走出来,就满脸不可置信地将她上下打量。
这话和册宰问得一样,却比册宰直接多了。
罂无奈地笑,正要说话,旁边的作册一边抄眷一边奇怪地看册癸:“大惊小怪,册罂不是睢国来人探望,这几日告假么?”
告假?罂愣了愣。
“册罂,”另一名作册笑道,“册癸可想你呢,那日你走开,他追了出去,回来又使劲说什么你被人劫了。你果真被人劫了么?”
罂讪然。
册癸脸红起来,瞪了那作册一眼:“胡说什么!”
“我可不曾胡说,”那作册不罢休,道,“那时册宥也在。册宥!你说那日册癸是不是又喊又叫?”
册宥一直在埋头书写,听得这话,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又继续抄眷。